追尋

楊明，男，漢族，1967年生。從事文學創作多年，曾在《青年文學》《鴨綠江》《散文》《芒種》《今古傳奇》《小說林》等多家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百萬余字。與人合作編劇的電視連續劇《鄉村警察》曾在多家電視臺播出并獲公安部金盾影視文學創作獎。現供職于沈陽鐵路局沈陽客運段。

劉二倔子上火車，先打眼瞅了一下列車員，眼生，小姑娘八成后調來的。再抻脖子向車廂里邊望，我的媽，黑乎乎一片，全是人頭。劉二倔子回頭對列車員說:今兒這人咋這老多哩。列車員說:今兒人市。劉二倔子沒聽明白，啥?列車員又說:今兒人市。劉二倔子一撓頭，好好看看列車員，小丫頭，人不大，嘴夠損。

劉二倔子往里邊擠，有到外線作業要下車的鐵路員工看見他了，忙招手:二哥，下班啦?快來，這兒坐。劉二倔子咧嘴笑了。列車員這才聞聲瞄了他一眼，不是一般旅客，老戰士了。

列車開了，風馳電掣，劉二倔子抬起車窗透風涼，看見了外邊的巡道工。巡道工頭頂大檐帽手拿紅綠旗，套著黃馬甲背著工具袋站在路肩上面向列車立正。劉二倔子揮手叫:哎嗨——巡道工一抬頭，目光捕捉到了飛逝的劉二倔子，笑了，抬手用旗角在帽檐上向劉二倔子點了個美式裝備時期的國民黨軍禮。一個禮敬得劉二倔子十分有成就感，忙鄭重地向巡道工還禮，正忙著，腦門子上啪地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生疼。劉二倔子嚇得一縮脖一定睛，窗外一大把撲克牌雪片一樣飛掠而過，劉二倔子噌地站起身，看見了，前邊隔兩排的座位上四個人坐在一起，興高采烈的樣子，可能是撲克打得挺盡興，玩夠了一激動順手來了個天女散花。劉二倔子一揮胳膊:哎，前邊幾位，坐過火車沒有?怎么隨便向車窗外亂扔雜物?前邊四個人里，一個背對劉二倔子的小伙兒懶洋洋地站起來，轉過身兩臂往座椅背上一搭，打量劉二倔子幾眼:咋，礙著你啦?劉二倔子說，礙著我倒沒啥，外邊有鐵路工人作業的，還有走道兒的，你亂扔東西應該不應該?小伙子用鼻子嗤他一聲:你眼睛沒毛病吧?我扔的是撲克牌，不是啤酒瓶子。劉二倔子嗓門粗了:撲克牌就沒危險嗎?你知道列車全速運行時時速是多少?一百二十公里，撲克牌在這么高的速度下就變成了刀片!去年不就有一個旅客么，剝雞蛋皮，順手往外扔，當時不就把后排座一個小男孩的眼睛給扎瞎了!這么慘痛的教訓你還……小伙子做了個手勢:打住，你就明說你想干啥吧，想訛人還是想打架?劉二倔子的脖子筋蹦了起來:你這人咋這么不識好歹?劉二倔子就對跟前的人說:借光，我出去一下……小伙子同伴里又站起來一個，是個中年人，把小伙子強按坐下，對劉二倔子點頭賠笑說:師傅師傅，別生氣，他年輕不懂事，不會說話，您別跟他一般見識。我知道您是為我們好，我們不對了，以后一定注意。劉二倔子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的態度也不好，說話沖了點，可出門在外真得注意啊，一路平安可不是光用嘴說著玩玩的呀，是不?

劉二倔子對面一個時髦女郎捏著小手帕在臉前不住地扇風，舌頭上下舔嘴唇，雪白的脖頸也很費勁地一動一動著，看得出是在吞唾沫。邊吞邊拿起面前小桌上的兩個空飲料瓶，輪著舉到嘴邊，邊用力晃動邊像小孩吮奶一樣，吮出聲來。人太多了，天又熱，百分之三百地超員，賣飲料的列車售貨員推著小車根本別想擠過來。劉二倔子說:大妹子，看你渴的，咋不喝洗臉間的水?女郎白他一眼，繼續咂她的瓶子口。劉二倔子說:那水能喝呀，跟你說大妹子，連廁所里的水都能喝，都是干干凈凈的自來水。我大哥就是鐵路上的上水工。在旅客列車上，無論洗臉間廁所還是鍋爐茶爐，走的都是一個水箱一條管道，只不過擰開閥門流出來的地方不一樣罷了。女郎還是不理他，而一旁幾個站著的民工聽了他的話卻哧哧笑了。劉二倔子著急了，站起來擠到洗臉間里擰開龍頭接了一杯水，回來對著女郎一仰脖一飲而盡。手腕一翻，像剛干了一杯烈酒一樣將杯底亮給女郎，女郎香帕一甩，臉干脆扭向了窗外。劉二倔子蒙頭了。

幾個民工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套近乎:大哥，那水人真能喝呀?劉二倔子覺得這話別扭，我是什么?牲口?馬還是騾子?民工還問，那洗手池上邊咋還釘著個小牌牌，寫著非飲用水哩?劉二倔子沒好氣地說那是怕你們知道那水能喝都給飲光了。民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嘀嘀咕咕起來，劉二倔子正覺奇怪，忽然又覺出了不好，怪不得今天車上超員這么多，原來都是民工。只見他們一傳倆倆傳仨，不大會兒功夫滿車廂的民工都知道車廂里有可以白喝的水了，茶缸子飯盒子飲料瓶子一齊冒了出來，還有的拎出一把大鐵壺，排著隊向洗臉間涌去。劉二倔子顧不得多想，奮力擠到最前邊，兩臂一張擋住了洗臉間的入口。

民工們奇怪了，大哥，你干啥?劉二倔子說，你們不能從這接水喝。民工們更奇怪了，大哥，不是你說的這水干凈能喝嗎?劉二倔子說能喝，能喝也不許你們這么喝。民工們更奇怪了，為啥?劉二倔子說，這不明擺著的嗎，車廂里的水是為全體旅客服務的，照你們這喝法，多少水也得讓你們喝干了，旅客上廁所后還用什么洗手?用什么沖廁所?民工們笑了，大哥，你也看見了，全體旅客差不多就是我們，我們上廁所后不用洗手，也不用沖，夠喝就行。劉二倔子說那更不行了，列車是公共場所，上完廁所怎么可以不沖呢?而且列車員隨時要打掃車廂衛生，隨時都要用水的。民工的口氣中就帶有質問的性質了，下巴一甩那女郎，那她怎么回事，你讓她喝為啥不許我們喝?劉二倔子說，她、她是一個人，再說她是真渴……民工們生氣了，她是一個人?我們個頂個的哪一個不是一個人?我們哪一個肩膀上長了兩個腦袋了，還是一個腦袋上長了兩張嘴了?她是真渴，我們不是真渴嗎?她咋的，我們咋的，她是人我們不是人?一個民工意味深長地笑笑，大哥，一杯水是小事，做人可不能重色輕友啊。劉二倔子的汗就下來了，臉漲得豬肝似的張口結舌地憋不出一個字來。劉二倔子心想這幫民工真是胡扯，我什么時候和他們成了“友”?這是在搞統戰還是在罵我?重色?我我我怎么重色了?我劉老二四十大幾的人了，堂堂正正半輩子了，啥時候在作風問題上動過蛛絲馬跡的不良念頭?他想斥責民工說你們哪是要喝水，分明是有便宜就想占，鬧胡子似的搶水。可是他斥責不出來，他反過頭來問自己，假如對面坐的不是一個香噴噴的打扮時髦的妙齡女郎，而是一個汗酸味撲鼻的灰頭土臉的老農，自己還會看著他口干舌燥而大發惻隱之心嗎?劉二倔子實在搞不清楚，憐香惜玉的心理是正常男人的共性還是某些貌似忠厚的家伙打著助人為樂的旗號干著望梅止渴的事的行徑，自己真是一顆有縫的雞蛋嗎?劉二倔子來不及繼續往靈魂深處挖掘和反省了，民工們見他稍一猶豫，立即把他拱到一邊，七八只手爭先恐后地把水龍頭擰開并放到最大，急得劉二倔子義憤而底氣不足地大喊:快關上關上，你們不能搶水呀……

反了天了你們!劉二倔子身后爆起一聲清脆的斷喝，民工們嚇得齊齊一呆，回頭看，列車員柳眉倒豎，星眼圓睜，一根白晰的手指戟一樣點著民工們的鼻子:哪個王八蛋開的水龍頭，痛快給姑奶奶關上，都給我從洗臉間滾出去，不然別怪姑奶奶對你們不客氣!

民工們立刻萎了，在車上，他們自認為是最次等旅客，最次等旅客不怕別的旅客，一樣乘車，最次等也好，最高等也好，都是旅客，誰怕誰呀。最次等旅客唯獨怕列車員，列車員管得著他們，列車員可以隨時隨地要過他們的票來檢查。在他們心目中，列車員是公家人，是某種象征，在他們眼里，列車員長得好，工作好，脾氣不好，令他們又怕又恨又羨慕。見了列車員如同地下黨碰見了偽警察，又陪小心又陪笑。列車員剛一轉身，地下黨立即撒傳單似的在車廂板壁或茶桌上刻下歪歪扭扭的詩句:列車員真偉大，坐著火車走天下，沒出一年肚子大，生個娃娃沒有爸……

民工們乖乖收起各式盛水工具，作戰略性撤退。列車員這才回過頭暖下一臉笑來，說大哥，多虧你了，謝謝。

劉二倔子更窘了，心里愧得不行，虛頭巴腦支吾了兩句，回到座位上坐下。

不想列車員竟跟了過來，站在劉二倔子旁邊的過道上，大哥，貴姓?劉二倔子趕忙站起來，列車員擺擺手，大哥，你坐你坐，我沒事，跟大哥嘮一會兒。

劉二倔子的汗又下來了，邊和列車員搭腔邊賊起眼睛用余光觀察周圍的反應，總覺著一車的眼睛都在不懷好意而心照不宣地乜斜著他，一車的嘴角都在不動聲色地撇著他。劉二倔子心里懊喪，不小心多了句嘴，碰了個軟釘子不說，還鬧了個重色輕友。現在更好了，對面坐著一個，冷若冰霜;旁邊又來了一個，艷若桃李。劉二倔子無來由地有了革命叛徒的感覺，一車的民工在他眼里也都成了高舉紅燈的李玉和。

列車員并沒注意到劉二倔子正在劇烈地鬧著思想糾紛，在交談中了解到了劉二倔子是信號工，在方才上車的小車站工作，家則在兩站地之外的縣城，打一上班就跑通勤，已經二十多年了。列車員很近便地說，劉哥，以后咱們就是朋友了，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是剛調到這個車組的，劉哥多關照，劉哥要是有什么事，也盡管開口……劉二倔子心想我今天真是福分不淺，凈交朋友了。

前方快到站了，列車員告辭向車門走去，劉二倔子長松一口氣。

列車停了下來，站臺上涌來不少挎籃挎筐背紙箱子的，高聲叫賣。其中賣雪糕的生意最好，一個老太太被各個窗口的民工們吆來喝去，腳不沾地地穿梭。那個女郎也掏出一塊錢點手叫那老太太快過來。

老太太先后接過兩三個民工和女郎的錢，低頭先給民工拿，拿到女郎時紙箱子空了，老太太急忙掉頭向站臺外跑，那兒有個小推車，車上還放著個紙箱子。

開車鈴響了，女郎急了，向車窗外一指高聲叫道，老不死的，一塊錢你也昧，好，你拿去吧，姑奶奶不要了，賞你買藥吃!

老太太跑到小推車邊急三火四放下空箱子，吃力地背起車上的箱子，聽到開車鈴響她也急了，踮著碎步往回跑，邊跑邊掀開箱子上的棉墊子向里邊掏，一著忙腳踢到什么東西上差點沒摔個大跟頭。老太太踉踉蹌蹌地舉著兩塊雪糕跑到車窗下，女郎一把把雪糕掠過去。老太太還在跑，追著徐徐啟動的列車氣喘吁吁地說，姑娘啊，你別罵我，我老太太這輩子沒干過挨咒的缺德事，我這么大歲數了，不該你罵的……

女郎咯吱咯吱地嚼著雪糕，劉二倔子的聲音很不紳士地摻和進來。

姑娘啊，你真不該罵人家老太太，那老太太我認識，她老伴從前就是這個車站上的信號工長，那會兒我剛上班，老頭是我師傅哩。老頭已經沒了好多年了，老太太沒兒沒女沒勞保，公家每個月補助她幾十塊錢，她是實在沒有招了，才這么大歲數還出來做點小買賣，咱哪能那么破著口罵人家哩?

女郎的眼睛一下子圓了，又瞇回去，歪起腦袋皺起眉毛欣賞著劉二倔子，突然把沒吃完的雪糕狠狠地摜出窗外。

你這人討不討厭?越不理你你還越沒完了，她好，她好你怎么不接回家養著?有病!女郎一拍桌站起來，向四下一撒眼，哪也沒有空閑坐位，一跺腳又坐下去，隨手摘下別在胸前低領衫上的墨鏡，咔，架上了。

劉二倔子一下子找不著對方的眼睛了，心咕咚一聲掉進了無底的黑井。

劉二倔子攪得女郎連雪糕都沒吃好。

民工們又哧哧哧地笑上了，笑還不正常笑，硬憋著又憋不住地笑，笑得不可告人。

劉二倔子再次抬高聲音，這時候他的聲音已經有點失去水分了，讓人聽著有些漫無目的:我討厭，但我們沿線人不討厭。我們沿線人無論職工和家屬，都是憑力氣吃飯，憑良心掙錢，沒有一個欠人罵的。

劉二倔子站起來，很憂郁地到車廂連接處抽煙去了。

天有些晚了，外面的景色模糊起來。火車鳴了幾聲汽笛，喘著粗氣慢下來，前方又要到一個小站了。

列車又停下來了，站臺上的小販們又圍攏過來。幾個民工拎出白酒，商量著湊錢買點東西好吃飯，其中一個，就是方才說劉二倔子重色輕友的那個，湊到劉二倔子的窗口前，頭伸出窗外，喊賣燒雞的。

一個戴草帽挎著筐的瘦漢子答應著跑過來，草帽圈太大，朦朧的暮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容。民工問他一只燒雞多少錢，瘦漢子馬上回答說十五塊。緊接著瘦漢子就說咱這燒雞是自家烤的，賊拉香，又大又肥，外焦里嫩，你就吃去吧，保你咬一口香掉牙，吃一只想一輩子，您沒瞅這剛多一會兒，我這雞都快讓旅客買光啦。民工說你快拉倒吧，我看半天了，你還沒開張呢。瘦漢子嘿嘿笑了。民工把十五塊錢遞出去，瘦漢子接過揣好了，說兄弟你等我給你挑一只最大的啊——

這功夫從站臺遠處跑來一個男孩子，揮著手叫著，二姨父、二姨父——瘦漢子一回頭，那男孩子已經氣喘吁吁地跑近了，對瘦漢子比了個隱秘的手勢，瘦漢子就有些發愣。民工焦急地問，喂，你咋的啦。瘦漢子這才回過神，說兄弟別急，我給你挑最好的啊。從筐里拿出一只瞧瞧，這只不中，又拿出一只看看，嘖，這只也不中，瘦漢子又拿出第三只……

這功夫開車鈴就響了，民工說大哥你就別挑了，快拿一只給我吧。瘦漢子說不中，你大哥我做買賣做的就是個地道。我非給我兄弟挑一只最大最好的不可。列車汽笛一響——民工呼地一下，整個上半身都掙出了窗外，一把抓住了瘦漢子手里燒雞的脖子，瘦漢子始料不及，卻也反應神速，倆手一摟抱住了雞身子，籃子也不顧了，翻在地上，任燒雞滾了一地。一個往上薅，一個往下拽，瘦漢子喊著，兄弟，這真不中呀——火車一使勁，嘣的一聲，燒雞分家了，火車颼的一下跑遠了。

女郎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地摘下墨鏡，看著那呆若木雞的民工兩手捧著個雞頭，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止也止不住，笑足了三分鐘，拿起手帕擦擦淚水，對劉二倔子說，工人大哥，你不是說你們那伙子什么線兒上的人都是好人嗎，那這個賣燒雞的是不是你們一個線兒上的?

女郎戴上墨鏡，口氣誠懇地教育劉二倔子，工人大哥，看你這人挺實在的，你說那會兒我要是不狠勁兒罵那個老不死的，她能乖乖把雪糕給我?你還跟我玩深沉，你不覺著無聊?

劉二倔子張嘴想說話，被那民工突然爆發出來的一陣血口大罵堵了回去。民工的唾沫星子憤怒地噴濺到劉二倔子臉上，民工下冰雹一般傾瀉所有的臟字，不出一分鐘把賣燒雞的直系及旁系三代女姓親屬數著個地奸了一圈，累得大汗淋漓，呼呼直喘粗氣。民工掄起雞頭往車窗外摔，突然停住，看一眼劉二倔子……

民工輕蔑地笑了，大哥，你看，我差點撇出去，您又該批評我亂扔雜物了。砸著你們的人那還了得?得了，我也替您遵守遵守社會公德，看見沒，這是你們沿線人賣給我的，十五塊錢一個雞頭，送給您吧，留個紀念。

民工說完回到他的伙伴中間去了，賠了一起湊錢買雞的兩個伙計的錢，那兩個伙計不要，民工說什么也不干，每人五塊，強塞到他們手里。很快他們就就著別的東西喝起了白酒。邊喝邊笑邊罵，笑有趣的事，罵該罵的人。酒很快喝光了一瓶，又打開一瓶……

劉二倔子看著那民工給伙計們賠錢，看著他們喝酒，看著他們旁若無人地談笑，罵人，他站起來過去跟他們說了句什么，可是他們沒人看他。他默默地把雞頭揣進衣袋里。

劉二倔子從長長的車廂過道擠過去，他想也許有人會叫住他，因此慢慢地擠，民工們很自覺地給他躲著道兒，沒一個人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

劉二倔子想，這個賣燒雞的人是誰呢?是吳抽巴還是陳瘸子?他為啥要這樣干?

劉二倔子來到乘務員室門外，說，大妹子，我真有事來麻煩你了，想問你個事哩……

列車員詳細地告訴劉二倔子，這些民工買的都是到北京的通票，就是說一會兒他們將在縣城下車，然后倒車去北京。劉二倔子馬上想起，縣城開往北京的快車只剩下一趟了，發車時間是夜里十點三十八分，一會兒本次列車到達縣城的時間則是晚上八點半……

列車正點到達縣城。劉二倔子下車，在站臺上看見了媳婦春玲。春玲是縣城車站上的站務員，負責接送到站和始發的每一次旅客列車。

春玲接迎著劉二倔子說，餓了吧，累了吧，快回去吧，你和孩子先吃，不用等我。

劉二倔子沒像每天那樣親親熱熱地跟媳婦說話，悶哼一聲，耷拉著腦袋向站外走。

春玲奇怪，喂，你怎么啦?

劉二倔子說，東西丟了。

春玲說，啥東西，錢包丟啦?

劉二倔子說，比錢包重要。

春玲說啥能比錢包重要?算了，丟就丟了吧，別想了，回家好好休息。

劉二倔子說那怎么行呢，劉二倔子回身一指列車上魚貫而下的民工們，他們今天夜里就要走的，到北京去。

春玲說你說什么呢，誰的東西丟了，你的還是他們的?

劉二倔子說有他們的，也有我的，包括你的，我們沿線人的，我們丟的東西更重要，丟不起。

春玲說你把我說糊涂了，怎么還有我的，到底什么東西丟啦?

劉二倔子說，名聲。

春玲說，什么名聲，誰的名聲?

劉二倔子不再說什么，擺擺手出了車站。

入夜了，劉二倔子早已經吃完了飯，哄著兒子上了床。劉二倔子一點睡意都沒有，頭枕著胳臂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不知呆愣了多長時間，聽見身旁的兒子已經發出了鼾聲，劉二倔子忽然翻身坐了起來。

劉二倔子給兒子掖了掖被子匆匆出了家門。騎上自行車在空曠無人的街上四處尋找，幾乎是碰著飯店的門就進，進門就問有沒有燒雞賣。

一個鐘頭后，劉二倔子車筐里多了一只油亮的大燒雞，劉二倔子腳下生風，邊使盡全力蹬車邊抬腕看手表。

這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過十來分了，春玲已經打開了檢票口的鐵門，去北京方向的旅客涌進了站臺。民工們成群結伙大聲武氣地說話，使冷清空曠的站臺上喧鬧起來。

劉二倔子捧著燒雞跑進站臺，一眼看見了那群民工，他走上前找到了贈他雞頭那個，默默地把燒雞向前一遞。

那民工愣了，低頭看看雞，抬頭看看劉二倔子，扭頭看看其他伙伴，民工們全愣了……

大哥，這是、怎么個意思?那民工問。

這是我們沿線人賠你的。劉二倔子說。

大哥，你這、唉，你就別打我的臉啦!

啥?這回劉二倔子愣了。

我渾呀，對不起你們，我不該罵人……

大哥，您這雞我們不能收……其他民工們七嘴八舌地說。

就在劉二倔子越發糊涂的當兒，大喇叭預報列車進站的廣播響了，一個銀色的亮點在遠方深邃的夜空里閃閃爍爍地游移過來。瞬間在夜幕中劈出一道有力的慘白，那是機車頂部雪亮的大燈，燈光拽著列車呼嘯而至，減速，緩緩滑進站臺。

民工們蜂擁著向列車跑，邊跑邊對劉二倔子揮手，大哥，等我們回來，一定來看你們，看你們沿線人!

列車走了，站臺上頃刻間恢復了黑暗中的空茫與寂靜。劉二倔子站在那里，目光向遠方追尋著列車消逝的方向，身后的一聲笑語把他嚇了一跳，一回頭，春玲笑瞇瞇地站在他身后。

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嗎?春玲指著劉二倔子手里的燒雞。

是呀，可是他們為啥又不要呢，劉二倔子說。

因為他們已經找到了。

真的?

春玲告訴丈夫，賣燒雞的陳瘸子瘸著腿蹬著自行車從小站上趕來，比劉二倔子早到了一步。春玲給丈夫講了剛才看到聽到的一幕。

陳瘸子賣的燒雞，都是小站不遠村子里的燒雞鋪烤出來的，開燒雞鋪的是陳瘸子的連襟。這幾天天熱，燒雞不好賣，今早又趕上家里臨時出門有事，陳瘸子的連襟就沒開爐烤雞。連襟的兒子，也就是陳瘸子的外甥把昨天剩下的燒雞裝上給陳瘸子送去了。連襟辦完事回到家知道了這事，當即把兒子大罵了一頓，令兒子把剩雞追回來，便發生了站臺上陳瘸子和民工隔窗搶雞的場景。

陳瘸子回到連襟家把情況一說，連襟馬上升起烤爐，他那種大酒缸改制的大掛爐一爐炭能烤十只雞，連襟只掛了一只，精心烤好后，陳瘸子接過來就躥上了自行車。

陳瘸子對民工們說，我一看你們就是出遠門的，昨天剩的燒雞賣給你們，萬一帶在道上壞了，把你們的肚子吃出病來，我陳瘸子還夠個人字兒嗎?

民工們不過意，要再多給他些錢。

陳瘸子說，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是為錢來的。就走了。

劉二倔子舒了一口氣。

春玲說，我也下班了，走，咱回家吧。

劉二倔子說回家，我犒勞你，吃燒雞。

春玲狠狠掐他一把，吃你個頭，深更半夜吃燒雞，犯病啦!

劉二倔子嘿嘿笑了。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