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龍,1977年生,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 ,先后從事報紙、雜志、廣播、電視等職業,現就職于某省級電視臺。
序:謹以此文獻給天下的父親
老肥在夢中驚醒的時候,老肥的父親還沒有睡著。
這個八十一歲的干癟消瘦的老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天氣悶熱,老人出了一身透汗,軀體干癟得像裹在一個硬殼里。
淡藍色的月光下,老人布滿刀疤一樣深刻皺紋的臉,扭曲著,泛著一層淡淡的藍幽幽的光。
一片死氣。
八十一歲的他,默默地告訴自己該是做點什么事情的時候了。
老肥是他唯一的兒子,盡管老肥小時候很不成器,整天跟一幫小混混在社會上打打鬧鬧,但兒子還是自己的好。畢竟老肥沒做出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畢竟沒有像別人的兒子那樣拿著國家的權力貪贓枉法,畢竟沒有像別人的兒子那樣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的鬧得一團糊涂。如果老肥的確做了這些事情,不但國法容不了他,他這個當爹的立的家規就第一個容不了他。憑自己的脾氣,如果老肥真的違法亂紀道德敗壞,自己早就結果他了。
的確,老肥沒念幾天書,但這個錯不在老肥自己,那個時代,那個社會,能好好念書的孩子不多,再說自己這個當爹的也沒太支持兒子上學。等眼睜睜地看著鄰居、朋友的孩子考上大學高官得做時,老肥的爹知道自己再怎么后悔也都來不及了。算了,有的事情就是命,跟命爭不過的。只要他老肥穩當找個工作,他這個當爹的也就知足了。可這個唯一的兒子卻被老肥的娘給寵壞了。這個死老婆子,整天好吃好喝伺候著老肥,臟活累活自不用說,就連早上的洗臉水老婆子都要給老肥打好,放在那里等著老肥起床洗臉。洗干凈了臉的老肥甚至連洗臉水都不倒,拍拍屁股就自顧自出去轉了。
那段時間,老肥爹看著老肥整天晃晃悠悠無所事事,就打心里往上躥火,就想狠狠地往死里教訓他,可又礙著老婆子的面子,一直沒下得了手。老婆子一輩子沒跟自己享到啥福,光忙著給自己生孩子了。二十歲那年,后來的老婆子當年的小媳婦進了老肥爹的家門,五年里生了三個丫頭片子。老三出生時,老肥的娘中了風,差點沒撒手走人。老肥的爹抱著一息全無的老肥的娘,對天發誓,只要她能活過來,以后她說啥是啥,想啥是啥,哪怕把她當神仙供起來也成,再也不會讓她慪氣上火了,再也不會讓她操心費力了。
那年,老肥的娘生了三個丫頭后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沒有知覺不會言語,整個人都涼了。大夫、長輩都勸老肥他爹,放棄了吧,肯定活不了了。老肥他爹死活不肯,抱著發了涼的女人的身子,坐了整整三天,兩只手一刻不停地搓著女人的身體,生怕她徹底涼下去。嘴對嘴地給女人喂水,一點一點地捋著女人的脖子,一點點地把水順下去。女人無知無覺地躺著,一絲一毫反應都沒有。老肥的爹抱著女人的身體號啕大哭,整個人都傻了,老肥的奶奶把三個孫女都抱出去了,任由老肥的爹拼命折騰。老肥的爺爺整日坐在門檻子上,一句不吭地抽著旱煙。
天都塌了。
第三天,老肥的爹對天發了誓。
那天夜里,老肥的爹口對口給老肥的娘喂最后一口水時,老肥的娘突然嗆了水,咳了起來,然后就活了。那之后的半年里,老肥的爹把老肥的娘供上了天,百依百順。
老肥的娘一天天好了起來,但醫生卻說她不能再生孩子了。老肥的爺爺奶奶帶著沒抱到孫子的遺憾走完了最后的路。兩個老人走的時候都沒合上眼,老肥的爹看得到老人眼里的遺憾,可卻沒有辦法,他自己也遺憾,但他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覺得女人的性命比有個兒子更重要,于是他就勸自己往開了看,有沒有兒子不重要,反正也有三個丫頭了,就算沒這個兒子,也沒啥關系,只要老肥的娘身體好好的,兩口子帶著三個丫頭多過幾年安穩日子也知足了。
平淡的生活水一般悠長。
不知不覺中老肥的爹和娘帶著三個丫頭走過了三年自然災害,走過了全中國最難捱的苦難時光。三個丫頭沒有被饑餓打倒,都出落得水靈靈的漂亮。而老肥的娘也一點點恢復了健康,在三丫頭十五歲的時候,老肥的爹和老肥的娘,在倆人都四十歲的時候,按捺不住激情,在一個月光朦朧的夜里成了好事。那之前整整十五年里,老肥的爹都沒敢碰自己的女人,生怕再出什么問題,他做夢都不敢再回憶那曾經的三天中死去活來的記憶。
老肥的爹和娘都沒想到那個月色朦朧的夜里的好事,竟然發了芽結了果,生了老肥。老肥出生那天,老肥的爹跪在產房門口,緊閉著眼睛,一門兒心思地在心底叨念,孩子無所謂、孩子無所謂、女人得活著、女人得活著。
那天,老肥的爹跪了整整三個小時。
產房里女人的哀號聲不時傳來,老肥的爹跪在地上,上牙拼命咬著下嘴唇,鮮血一點點從牙齒縫隙里流淌出來。幾個好心的護士想拉老肥的爹起來,但一看到他瘋癲的樣子,就都打了退堂鼓。
那之后老肥的爹對老肥的娘的感情,在他們那個里弄、在老肥的爹的工廠里徹底出了名。等老肥十來歲時,還總有人故意笑話老肥,你爹原本不想要你的,你的小命是撿來的。
老肥總會大怒,拼命對這些人下黑手,一來二去,老肥的不要命就出了名。
老肥的爹想管兒子,老肥的娘卻慣著兒子,一來二去,老肥的不要命就被慣出了名。
老肥的爹不愿意提這個兒子,也不愿意見這個兒子,更不愿意跟他說話。偶爾想起這個兒子時,就在心里念叨,孽障啊,早晚出事啊!
老肥殺人那天,鄰居二小滿身是血地撞門進來,老肥的娘立刻就暈了過去,老肥的爹癱坐到地上尿了褲子。
那天二小拉著老肥去小飯店吃飯,二小背對著門,老肥面沖著門。等二小發現老肥臉色突變時,那個道上混的人的刀子已經扎到了老肥身邊。老肥一腳踢飛了桌子,桌面幫老肥擋開了第一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老肥勉強躲閃著致命的刀子,身上很快就掛滿了花,二小和小飯店里吃飯的幾個人全都嚇堆了,雞叨米一樣躲在墻角里拼命打哆嗦。
二小沒看清老肥怎樣奪下來的刀子,更沒看清楚老肥怎樣把刀子攮進了那人的肚子。老肥跟那個道上的人一起攤到地上五分鐘后,二小才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將癱在一起的兩個紅通通的渾身都是血的人推開,推開這兩個人幾乎用盡了二小的全部力氣,刺鼻的血腥味讓他一陣陣作嘔。老肥身上還有熱乎氣兒,那個人已經冰涼了。
然后二小就發瘋一般地跑掉了。渾身沾滿老肥和那個道上人鮮血的二小,瘋一般跑到了老肥的家,嚇昏了老肥的娘,嚇癱了老肥的爹。
等老肥的爹和娘看到老肥的時候,他已經被手銬子銬在醫院的急診床上了。一群警察圍著老肥,一個面色黝黑的禿頂警察給老肥做著筆錄,跟老肥的爹一起到醫院的二小也被警察扣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幾個月的拉鋸戰,幾經調查幾經審判。半年之后,法院一紙裁定,老肥是正當防衛。
滿身傷痕的老肥終于回了家。
老肥的爹和老肥的娘,都瘦得脫了相,三個早已成了家的姐姐一聽老肥回了家,竟然都不敢再回娘家。街道、派出所、居民組里老肥都成了掛了號的重點人物,每到嚴打的時候,總有警察、干部啥的到家里來探視。老肥的爹給老肥找個穩當工作的愿望更成了泡影,沒有哪個單位愿意接收一個殺了人的人。
老肥徹底失去了擁有正經工作的機會。
但老肥的爹卻高興了。原因很簡單,殺了人之后的老肥突然老實起來,過去那個浪蕩公子再也沒了影子。有時候半夜睡醒,老肥的爹都會狠狠地咬一咬自己的手指頭,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從看守所回來的是一個披了兒子皮的陌生人。
老肥的變化,也讓老肥的娘樂開了花。
老肥每天早晚都會給父母熱好洗臉水,然后在父親母親洗臉的時候恭恭敬敬地拿好毛巾,等在一旁。每天吃完早飯,老肥都會準時出去賺錢,每天晚上天摸黑了才渾身是汗地回來,吃了晚飯還會幫著母親洗碗,等父母忙完一天的事情準備休息時,老肥還會把自己一天的收入全都交給母親,少的時候二三十元,多的時候七八十塊。
數著兒子賺的錢,老肥的娘樂開了花,老肥的爹卻上了火。他不知道兒子的錢究竟從哪里掙來的,生怕他再走邪路。直到有一天,在馬路上遛彎兒的老肥的爹看到自己的兒子蹲在馬路上混在一幫農民工里等活,才明白兒子的確變了。那天老肥的爹老遠看著兒子,看著他怎樣跟雇主講價,看著他怎樣跟雇主一起走,去幫雇主干活。
老肥那天扛三十袋水泥上了六樓,雇主給了他九十塊錢。
老肥點完錢后累得坐地上喘粗氣,臉上卻堆滿了笑。老肥的爹老遠老遠地看著兒子,眼睛里全都是淚水。那天,老肥的爹親自下廚給兒子炒了兩個肉菜。老肥那天晚上交了一百四十塊錢,老肥的爹知道那都是兒子的血汗錢。那天晚上老肥的爹躺在床上,一夜沒睡。淡藍色的月光下,他一點一滴地回想著養育老肥這么多年的艱難。
那一年老肥三十一歲。老肥的爹七十一歲。
兒女有的是父母教育出來的,有的是社會教育出來的。無論孩子周圍的環境多惡劣,只要他本質不壞,有一顆孝順而忍讓的心,那無論他曾經走過怎樣的錯路,當他醒過腔回過頭重新上路時,他都是有希望的。在老肥的爹的眼里,老肥就是這樣一個有希望的人。
在接下來的五年里,老肥每天都這樣拼著命,賺著錢。有的時候老肥的爹想跟兒子好好嘮嘮,想問問兒子是不是可以找個正經工作,穩穩當當地工作,是不是可以找個合適的女人,結了婚再生個孩子。老肥似乎明白父親的心思,總在有意無意地躲避著父親。
老肥的爹也沒有辦法,腿腳長在兒女身上,小的時候自己能管得了的時候他們都不聽話,如今自己老了,力不從心了,由他們去吧!
五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老肥依然在拼命賺錢,老肥的娘給老肥存的錢已經四萬多塊了。老肥的爹曾經盤算過怎樣用這些錢,再搭上老兩口這么多年的積蓄,給兒子買一套樓房,再娶個媳婦,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兒子殺過人的陰影,卻永遠籠罩在這一家人頭上,老肥已經奔三十六去了,還是孤身一人,甚至連個介紹對象的人都沒有。這不由得老肥的爹和娘不愁啊!
不過老肥身上總是發生著奇跡,老肥那天早上趕早市買菜回來,身后跟來一個小老肥十歲的女人。隨后,老肥在父母窗下給自己和女人搭了一間小平房,然后老肥替父親買了老肥的爹的單位公房的產權。
每天,無論春秋冬夏,老肥都按時出門按時回家,回了家吃了晚飯燙了腳,老肥都會把一天的收成仔仔細細地交給女人,女人統籌著自己和老肥的小家。無論老肥這個月收成多不好,老肥的女人在每月的一號都會給老肥的爹娘送去三百塊錢。與老肥相比三個姐姐就遠不如這個曾經最不成器的弟弟,一年到頭,三個人加在一起沒有回過十趟娘家。老肥的爹和老肥的娘,覺得自己漸漸淡忘了三個女兒,覺得自己這輩子只生養了這么一個殺過人的兒子。
親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子女與父母的守候,父母年紀大了并不在乎子女能給父母帶來什么,只要子女能在老兩口想起他們的時候適時地出現在身旁,陪老人聊聊天,做父母的就很知足了。可又有幾人能讓父母知足呢?
成了家的老肥跟父親還是沒有幾句話,只是每天出門之前和回家之后到父母的房里看老人一眼,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句話不說就走了。老肥的女人,小老肥十歲的女人,每天都陪著日益老去的老肥的爹和娘。
老肥的娘跟自己的公婆一樣,是帶著沒能抱上孫子的遺憾走的,老婆子昏迷不醒的時候,老肥的爹本想放棄治療了,五十幾年前就死過一次的人,現在才讓閻王爺叫去,夠本兒了。但老肥和老肥的女人卻死活不同意,倆人哭著喊著到銀行里拿出了買房子的錢,又哭著喊著從三個多年不曾走動的姐姐手里要出了五千塊錢,又搭上了老肥的爹的兩萬塊錢,在醫院里搶救了老肥的娘三十八天。最后老婆子還是一句話沒說,閉眼去了。
那之后老肥的爹一直想跟兒子好好嘮嘮,可兒子竟然一句話都沒有了,啞巴了一樣,整天只知道拼命掙錢,整個人飛快地瘦了下去。老肥的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卻沒辦法幫兒子一下,反倒是兒媳婦還像往常一樣,每月一號給自己送來三百塊錢。
老肥的爹知足了。
每月一號他都顫顫巍巍地到銀行給老肥存上五百塊錢,這些他沒告訴老肥。將來自己老了,老肥趕上個動遷,再加上自己給他存的這錢,應該能買得起一個小單間了。
自己這當爹的沒能耐,老肥又沒趕上好時候,兩輩子才攢夠一個小單間的錢,可又趕上老婆子去世,一無所有了,世道逼人哪!可這世道再逼人又能怎樣?六零年,那么窮,自己領著三個丫頭一個媳婦不也頂過來了。生三丫頭那年,醫生都說老肥他娘肯定活不了了,自己硬是灌了她三天水,不也活了過來!
老肥的爹這輩子就是這么個不服輸的性格,小肥出生時,老肥的爹樂開了花,他太想抱著親孫子開懷大笑了,可是八十一歲的老頭根本抱不動孫子。他只能佝僂著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逗一逗這個胖小子。
淡藍色的月光下,老肥的爹,直挺挺地坐在床邊,臉上泛著一層死氣。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摸來了放在桌子上的繩子,就著微弱的亮光一點一點地挪出屋子,路過老肥的窗戶時,他好想站下腳,再看一眼那個曾經讓他無比失望的兒子,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停下來。他不能讓老肥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他知道老肥買來了一桶汽油,他知道老肥做了四個汽油瓶,他還看見老肥比劃著怎樣扔汽油瓶,他知道老肥又要走極端,想和那些要拆他房子的執法人員火并。
小肥剛滿月,不能沒有爹。自己八十一了,活不了幾天了,不能再看著老肥犯渾,還不如一了百了。
淡藍色的月光下,一個八十一歲的老人顫顫巍巍地扔起了繩子,再顫顫巍巍地爬上凳子,給繩子挽了一個死扣。
淡藍色的月光下,干癟消瘦的老肥的爹,踮起腳尖,伸長脖子,長出一口氣。
淡藍色的月光下,老肥的爹輕松了,老婆子,我來找你了。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