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智,1974年生,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葫蘆島市文聯簽約作家,有散文被《散文選刊》《讀者·鄉土人文版》《廣州日報》等報刊轉載,或被收入年選、語文閱讀教材等。
院子里走失一條狗
院子里的一條黑狗在一天夜里走失了,全家人四處尋找。那天北風吹得緊,大風把窩在屯子里被全屯人焐熱的空氣吹跑了,也把黑狗的蹤跡吹沒了。黑狗從此在院子里消失了。
母親始終認為院子里多一條好狗,家就多一重院子。家需要這樣一份安定。我家現在的房子在剛建起的那幾年,始終沒有一個像樣的院落,只是靠近河套那面有個院墻的地基,上面堆些亂石頭擋人。家里再沒精力起一方院子,家便四面通達,不得安靜。鄰居家的雞啊狗啊等等有腿的動物時常肆無忌憚地光顧我家。我家當年的那幾只公雞、母雞便經常一驚一乍地發出咯咯的落魄聲,四散奔逃,這讓母親下狠心四處打探,從親屬家要來一條小黑狗,鎮守新屋新院子。
黑狗住進院子,父親曾嘗試著拴過兩次,無奈黑狗哀叫絕食,家人不忍黑狗哭叫,最終將黑狗放開,再不用鐵鏈拴鎖。黑狗重新恢復了自由,這似乎決定了黑狗的命運。我們常常對院子里的一些動物示好,稍加縱容,以示喜愛。
某一年,院子里幾只散養的母雞,母親不加約束,放任它們出入院子,雞們恣意妄為,越走越遠,終于被盤亙于屯子上空的一只鷹盯上了。母親在院子里做活時,看見那只鷹一下子俯沖下來,接著是雞的慘烈叫聲。母親趕忙“咕咕——咕咕”地往回叫院外的雞們,一只下蛋的蘆花大母雞還是再沒回來。還有一年,豬圈里的一頭肥豬拱破圈門,跑了出來。父親說讓豬溜溜吧,圈久了的牲畜也會憋屈,讓它透透風吧。豬先是在院子里到處亂拱,拱著拱著,出了院子,它大概認為院子里已經無處可拱,想試試院外的土地是硬還是軟。豬時常這樣溜出院子。有一次,肥豬帶著幾處流血的傷口,蔫頭耷腦地溜邊蹭回院子。父親看看傷口,埋怨鄰居家的黃狗下口太狠了。我到鎮里時,曾看見一頭散養的半大豬,背部被誰用利器深扎了一下,這一下真狠啊。半大豬每向前挪一下,傷口便向外涌些血水,豬的四肢緊緊地抖動幾下,身子也微微搖晃一下,好像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我沒敢多看。直到今天,我都在猜測那頭豬當時的命運。我不清楚那頭半大豬的主人是否懷有和父親同樣的心情,我們原本認為的一件好事,在雞和豬的世界里卻成了改變命運的另一回事。院子里的黑狗或許也一樣,它被我們縱容過頭,走了一條與蘆花大母雞和肥豬相同的路。
母親一連多天,都在有意無意地提起黑狗。全家人好像做錯了一件事,人人都在反省自己。黑狗肯定不知道,它在全家人心里牢牢占據了一塊兒地方。現在那塊兒地方空了,長了草。長在心里的草有些亂,人多半受不了這份煎熬。人推開屋門看見墻角的狗窩,空空的,院子也空。人在院子里來回徘徊,覺得哪里不對,轉了好幾個來回,發現往日里的黑狗沒了。母親會在飯后習慣地把飯菜折下一些,端出屋門,卻發現狗沒了,只好悵然若失地返回屋子,言語里不知不覺有了閃爍。
院子里曾有一只蘆花母雞,在突然失蹤了十余天后,一天晌午里領著一群剛出殼的小雞,嘰嘰喳喳地返回院子。黑狗會不會出現這樣的奇跡?沒有誰盼它能帶回一群小狗崽兒,只是希望它自己能回來。全家人大概都這樣想過。剛要來黑狗那會兒,黑狗也在一天下午沒了蹤跡,全家人到處尋找,都沒能找到。可在傍晚時,前院的三叔站在他家房上喊我們,“你們家的狗不是在前面嗎?”我們一下子奔出院外,黑狗老遠就看見我們了,搖著尾巴跑到近前。黑狗是不是在院子里呆膩了,想學人的樣子偷偷溜出院子,可越走越遠,往回趕時找不準我家的院門,只好在外閑轉,等人去接?
黑狗這次一直沒能回來,像是被那夜的大風刮跑了,或許是順著風跑遠了,那場風越刮越遠,黑狗跟著越跑越遠,它現在只認識風的路了。戳在園子墻邊的秸稈堆嘩啦嘩啦地響著,那些暴露在外的葉子,成為風拉扯閑話的對象,它們好像嫻熟于這種經久的談話。沒有誰知道風和那些收割后的莊稼談些什么,它們從莊稼還是一棵棵苗時就彼此認識,現在還沒嘮夠。我時常覺得它們比屯子里的一對老夫老妻的話更多,可那些秸稈不能告訴我黑狗的去向。風也肯定看見了。風從屯子的一條道路上進來時,就看見黑狗奔走的路途。它嗅了一下狗的氣味,辨識了一下,從狗的身邊推進屯子。風把狗的消息告訴了秸稈,它們整夜地說話。我們全家在夜里的睡夢中聽見了那些談話,可睡得太沉,醒來后忘記了,錯過了尋找黑狗的最佳時間。
黑狗最終還是有消息了。另一個屯子很多人稱呼三爺的人一天黑著臉找到我家。那時離黑狗失蹤,已經有十天,也許半個月了,我又記不準了,好像我時常會忘記一些記憶中的日期。“你家的狗丟了?”他老大不高興地問我們。我們點點頭算是應了。然后他帶著我們去了他家。黑狗在他家的柴垛空里死了,直挺挺的。天氣冷,狗的身體硬邦邦的,保存完好,也沒發出異味兒,這讓他家搬了許多天柴,才發現了黑狗。
黑狗是被藥死的還是被人打成內傷死的,誰也沒看出來。我知道,黑狗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從我家院子里消失了。我們把黑狗拖到河套的大坑里,用幾鍬沙土蓋了,算是埋葬。這是屯子里的人對院里的家畜最好的安葬方式,我們沒有讓院子里的一條黑狗暴尸荒野。
瘋狗
一條瘋狗面對的或許只有死亡,這是它的命運。
屯子里的動物和植物沾上“瘋“字,大概就接近死亡了。我是這樣認為的。一棵瘋了的棗樹,會被人不情愿地砍掉;一條瘋了的狗,會被屯人打死。屯人選不出更好的辦法。
很小的時候,老師和父母就叮囑我,看見耷拉著尾巴,吐著舌頭,走直線的狗,你就拐彎跑開,那極有可能是一條瘋狗。瘋狗會咬人,被咬的人也許會變瘋。人不能,也不應該和狗有同樣的命運。人遇見瘋狗至少要學會跑出狗的視線,瘋狗才不會咬你。
那天,瘋狗是如何跑進屯子的,我不知道。那時我還小,還不足以跟大人一樣和一條瘋狗正面交鋒。我是聽見有人喊“瘋狗進屯子啦,大伙快出來打狗啊”才跟著大人跑出院子的。我順手在地上拾塊把石,我們都把拳頭大小的小塊石頭稱作把石。我拾塊把石跟在大人后面,想看看瘋狗的樣子,順便湊湊熱鬧。我還不清楚一條瘋狗的危險程度。
我看見屯子里的一些半大小子和幾個年輕的大人,手里拎著鎬把、鐵鍬、木棒,還有攥著把石的,跟在一條吐著舌頭、耷拉著尾巴的黑狗后面。黑狗直直地向屯子里奔去,人們手里的家伙和石頭不時地落在狗的身上,黑狗應聲發出低低的哀嚎。“屯子里好像沒有這條黑狗。誰家的都不像,肯定是鄰屯的。”大人開始議論瘋狗。瘋狗在屯子里轉了一大圈,也許一小圈,就按原路跑回了。那些打狗的人沒追上黑狗,黑狗也沒讓后面的人追上。黑狗在生死存亡的事情上一定是盡力了,它大概知道自己成了一條瘋狗,和平時不一樣了,跑慢了,身上不止會多挨一些疼痛,腿也許會被打折,那就離死亡更近了。黑狗也想在這個世上多生存一會兒。它守候的院子還需要一條狗,它守候了一年,也許幾年,它還不想離開那座院子。死亡的腳步追上來了。黑狗想多跑幾步,看看死亡的腳步有多快。它大概還想跑回院子,那是一條狗的故土。
我是在稍晚的時候,重新看見那條瘋狗的。它躺在鄰屯的一塊空地上,折了狗腿。渾身到處是傷,嘴里流著狗血,身邊到處是打它的石頭,還有一根鎬把。鎬把離狗很近,大概打狗的那個人,脫手甩出了鎬把,害怕瘋狗會反撲,狠狠地咬上自己一口,不敢近前取了,就先扔在地上。那是我看見的最慘烈的殺戮。那條黑狗已經再沒逃跑和反抗的力量了,血在狗的身體里慢慢向傷口和嘴角流出。它需要很久才會呲一下牙,向圍觀的人群兇一下。那也許會招來幾塊石頭。我猜不出黑狗的意圖。因為那些反抗已經變得沒有意義。或許死亡早已接近黑狗,它的眼睛已經開始睜開一會兒,閉上一會兒,而且閉眼睛的時間越來越長,次數越來越多,好像就要睜不開了。我還看見淚水從黑狗的眼角滾出,它在為誰流淚呢?
我在一座小縣城閑逛時,曾看見一群半大小子圍打另一群中的一個半大小子,他們也用鎬把和石頭。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打架,為什么用那么兇的方式圍打一個人,他們有的還穿著校服。不知道那條瘋狗看見那個被打的人,心里會咋想。人對一條狗的方式也會用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那會不會讓一條狗死得瞑目?
狗和人一直住得很近,人把狗當成朋友,狗把人當成了親人,還是主人。狗為一戶人家,為一座院子看護了一輩子,最終卻沒看住自己。狗自己把自己看丟了,丟在一場生命的抉擇里。人也會。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