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魯迅持有異議,并非自今日始,二十多年前,便已有異見者的灼言面世,更早一點,先生尚在世,也有非議者。不足為怪。然而,今人對“魯迅的批判”卻讓人如墜五里霧中。因為魯迅本身就是一個批判性極強的人物,換句話說,就是和那些批判他的有識之士并無二致。魯迅塑造出了阿Q ,近百年間時時警醒著我們;魯迅呼吁青年們要“將無聲的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這難道不是他的批判者所要繼承的精神嗎?至于說魯迅被放在“教科書”里,魯迅被毛澤東稱為硬骨頭,號召文人們頂禮膜拜,那完全是魯迅所不知的,這就如同曹雪芹今天醒來,看到賈寶玉己被解剖到了五馬分尸的地步,一定會大驚失色瞠目結舌。把魯迅抬出來人為地貼上一些魯迅自己都肯定反對的金字招牌,純粹是一些“領導者”腦子里“階級斗爭哲學”在作怪。想要整人、想要打垮對立面,就必須拿起一種“思想武器”進行利用——魯迅也就如此這般地被政治油脂抹在了投槍上。
但人們似乎忘了,魯迅所處的年代并非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魯迅所批判的人和事今天仍在我們身邊招遙過市,這些人有的還在打著魯迅的旗幟。打魯迅旗幟的人并非真有魯迅的精神。有人曾預言,魯迅如若活到今天,肯定會被打成“右派”或“封資修”的代言人。把“魯迅語錄”常常引用的人,何曾讓魯迅精神真正發揚光大過?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已調集“精兵強將”準備投拍的故事片《魯迅》(趙丹擬在其中扮演魯迅),被張春橋攪黃后多年未上馬,今天好不容易拍出也是無聲無息。
今天在我們的政治生活中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不用說魯迅了,就長期吶喊的“民主”與“自由”,都仿佛成了異類或是禁忌的名詞,你若要提出來、說出來,不僅會讓過來人嗤笑一番,而且肯定有人會指責你:幼稚,亂奢談什么民主?我們只需生存。可黨的政治報告里卻明確地寫著:走向繁榮、走向民主、走向富強。民主是應大張旗鼓談的,是要貫徹的。沒什么可諱莫如深的。
批魯迅,也許是對文化專制主義另一面的反抗,然而錯位的是,魯迅也在說:“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當然,把魯迅從文化圣壇上請下來,平心靜氣地交流一下,分析分析,甚至提出反對意見,也未嘗不可,我想這或許也是魯迅在天之靈所歡迎的。問題是用批《水滸》的精神批魯迅,魯迅本人又在哪里呢?
不久前看到日本文學研究學者許金龍赴日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進行采訪,大江健三郎認為20世紀的亞洲最偉大的作家是魯迅,可我們這里卻在沒完沒了地“沒事找事”,以別人說“正”我必說“反”的“勇氣”在進行“自我批判”。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帶著起哄的心態以批判魯迅為榮,而是真正體現出魯迅的思想、精神——不只是掛羊頭賣狗肉。因魯迅的位置早已擺在了那里,動搖他又有何用?又能出現一群魯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