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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曉月

2010-12-31 00:00:00徐漢平
鴨綠江 2010年9期

徐漢平,供職于浙江省青田縣教育局,系浙江省作協會員。有中短篇小說發表于《鴨綠江》《都市小說》《山東文學》《野草》《文學港》《短篇小說》《江河文學》等刊物,有小小說被《小小說選刊》選載。

一天傍晚,馬加休工返回擔水巷路過大街時看見了許月芳。許月芳像芝城所有女干部一樣,拎一只坤包,神情矜持,步履規矩,目不斜視,從教育局門前的石板路上走出來,走向大街。在芝城這個縣級市像許月芳這等級別的女干部不足一桌,于是她的矜持里便透出了小地方的作態。許月芳已不認識馬加,不可能發覺自己身上掠過一抹不尋常的目光。那一抹打工仔的目光,從紅色安全帽下射出,卻捕捉到了她左嘴角上的那顆黑痣。

離石板路咫尺之遙的那條巷子便是擔水巷。

大街是一條老街,擔水巷更加古老,鵝卵石鋪就的悠悠長巷十數步一眼古井,那些個古井看起來呆頭憨腦的像一個個句號,圈著一截截古老的歲月。還有一些老樹,積蓄了年代久遠的滄桑。一株老柳后頭有一座帶院子的老屋。院落破破敗敗,二進二天井,雜居許多人家。一些墻頭地角盆栽了不少花草瓜菜,藤藤蔓蔓的糾纏不清。馬加的出租房在樓上,窗臨擔水巷,有老柳的枝條爬進來。房間約莫七八平米,有些逼仄,彌漫著朽木老磚的氣息。在這兒,馬加已住了兩年。馬加愛擔水巷,愛擔水巷這份古樸和幽靜。但搬這兒居住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挨近許月芳的辦公室,便于跟她滋事。

搬這兒之前,馬加與工友一道住工棚。在芝城馬加已呆了三年,一直在樓老板手下打工。剛來那年,他住江南建筑工地集體工棚。芝城是一座山城,中間有條江,江南是新區,江北是老區。實際上,江北也不純是老區,白一攤黑一攤,躍動著新老交替的脈搏。馬加所以賃屋獨居,是要在電腦里寫小說。馬加與其他工友不同,他用心學習王十月,一邊打工一邊寫小說,希冀成為打工族作家。而從江南找到江北擔水巷住下來,卻是為了挨近許月芳。潛意識里,馬加有著跟她搞的愿望。

馬加要與許月芳搞,卻總是無從下手。許月芳是教育局長,馬加則打工仔一個,不在同一段位,想搞只能是白想。不久前,馬加受到網友的啟迪,就有了與許月芳搞的眉目。馬加一般不上網聊天,只有寫小說卡住了,才上網玩一會兒。他的心思不在這兒,有點調節一下的意思。他的精力在小說上。

馬加的網名叫“老城曉月”。他跟聊天的人說,我既喜歡老城又喜歡曉月,感覺上有時很衰老,有時很年輕。曉月,即拂曉的殘月。馬加不覺著殘,卻感到恬靜、可愛和美妙。偶爾凌晨醒來,凝望窗外柳樹枝頭那一彎曉月,心里頭就升騰起一股美好的感覺,仿佛觸摸到了一個初生嬰兒。馬加有這方面喜好,在聊天時打出的文字就不怎么通俗,有些人聽不明白。聽不明白的人說,文縐縐的,切。開始,馬加不懂“切”的含義,后來聽說“切”究其實就是“去”,帶了些討厭的意思。此后看見對方說“切”便主動退出。讓人家說“切”了,仍死皮賴臉纏著,沒意思。可馬加改不了文縐縐的習慣,因此聊得來的人不是很多。最聊得來的是一個女子,網名叫“一年四季”。

其實,“一年四季”并非其網名的全稱,她的網名隨一年四季的更替而有所變化。春季是一年四季·春曉,夏季是一年四季·夏雨,秋季是一年四季·秋思,冬季是一年四季·冬眠。只是“一年四季”永不變更。“一年四季”是個挺有主見的女子,喜歡探討某些事情,說些相對完整的句子,很少出現“哈”“切”“哦”“雷”“汗”“郁悶”“嘻嘻”“啊啊啊”之類的無病呻吟。他們就成了最要好的網友。好到知道“一年四季”是女的,系青芝市巖江鄉教師,真名叫葛小芬;好到知道“老城曉月”是男的,是個大學生,在芝城某建筑工地打工。但僅此而已,沒有晤面,也沒通過電話發過照片。他們內心默契,以為這樣子挺好,留點兒網絡遐思。

馬加就是受了網友葛小芬的啟發。

前些日子,馬加在聊天中得知葛小芬心情不好了。她“進城考”又失敗了。她一連考了四年都沒成功。教師進城考比考大學還難。今年,她筆試成績非常優秀,但面試極差,兩項一加就又名落孫山了。聊起這事兒葛小芬很郁悶,也很消極。她說,就呆鄉下吧,進城只有兩條渠道,考試和借用,可我都走不通,考試沒本事,借用沒關系。

老城曉月:沒關系,可以找關系嘛。我有個朋友今年要借用進城了。

一年四季·夏雨:聽說今年要借用進城的有二十多位呢,可惜我不是官太太,到哪找關系啊。

馬加的朋友叫鄭小雪。其實,他們是大學同班同學,而且關系非同一般。三年前,他們一起來到芝城。鄭小雪喜歡穿紅色服裝,念大學時馬加就打心里叫她紅玫瑰。如今,鄭小雪跟葛小芬一樣,是青芝市農村學校教師。還一樣的是她們今年暑假均參加了進城考試,且均未成功。可鄭小雪不能憑考試進城,卻要通過借用進城了。她的男友駕駛小汽車將其鄉下學校的被褥等生活用品已運回了芝城。鄭小雪的男友是芝城一電腦店的小老板。

受到啟發,馬加就想著與許月芳搞的策略。

馬加已基本上想好,只是尚未行動。

行動之前,馬加在大街上遇上了許月芳。馬加晃進擔水巷,眼前仍閃動著許月芳左嘴角那顆黑痣。三年前,馬加就認識了許月芳,且印象深刻,許月芳生氣時左嘴角的黑痣也會怒起來,像牛虻一樣蠕蠕而動。許月芳可不認得馬加。馬加是打工仔,平時與許月芳挨不上關系。許月芳也許還記得馬加那件事,但把馬加這個人肯定忘了。

來到出租房,馬加打開電腦。

電腦桌面上閃出“QQ用戶登錄”。馬加在“QQ密碼”欄填上“19820822”。這是他的出生年月日。馬加點了下“登錄”,“好友”欄“一年四季”也即葛小芬不在線。本想跟葛小芬聊一會兒,跟許月芳搞涉及到她。可她不在線。

馬加來到窗前,視線穿過柳樹枝椏看見一個窗口。窗臺上擱著三盆鮮花,在月色朦朧中浮動著紅的綠的紫的色暈。那是許月芳辦公室的窗口。

馬加望著那個窗口說,你等著瞧吧,我要跟你玩玩。

一天上午,許月芳局長快到辦公室時手機響了一下,來了個短信。

許月芳暫不管它,她走進辦公室打開電腦看“中國青芝網·芝城論壇”。“芝城論壇”上有個“金雞山下”欄目,鼓勵網民“熱愛青芝,關注民生;討論共同性問題,提出建設性意見”。教育原是社會熱門話題,暑假伊始,悠閑下來的教師也上來湊熱鬧,關于教育的帖子越發多起來,引起了市領導的關注。市委書記陳更新尤其看重“芝城論壇”,視之為了解市情民意的重要渠道,要求網站管理中心不得隨意刪帖,以保護網民積極性,他自己也經常上來看看。許月芳自然高度重視,她交代辦公室主任金一立時刻把握“金雞山下”的帖子動態,一旦發現有損于教育形象的言論,務必及時匯報及時處理。每天一到辦公室,瀏覽“金雞山下”成了許月芳局長的規定動作。許月芳看了“金雞山下”第一頁,除了“教師年收入”等老生常談的帖子,沒有其他問題。她給自己泡了杯綠茶,呷了一口,打開手機看短信。

短信有些莫名其妙,一個署名“老單”的人要求她把巖江鄉校的葛小芬老師借用到芝城任教,“請許局務必予以考慮”。許月芳想起了巖江鄉校卻想不出“葛小芬”。對葛小芬沒有任何印象。全市中小學教師五千多,她不可能每位都認識。她轉而思索“老單”是什么人。她想到了市長單志達,可很快就否定了,每年暑假教師調動,單市長雖然也有些個“人情”,但他非常謹慎,要么當面交代,要么給她掛個電話,語氣委婉而且客氣,從未發過這樣的短信。市里其他領導皆不姓單。她將親戚朋友同學梳理一遍,單姓共有三位,但這三位單氏絕不會自稱“老單”,更不會跟她開這等玩笑。

“老單”的短信接二連三地爬進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夜晚一次,一天三次。信息內容一模一樣,均是要求借用葛小芬。許月芳按手機號撥過去,“老單”并不接聽。短信發到第三天,許月芳警惕起來,覺得不能無動于衷了。

于是給張可掛了電話。

張可與許月芳曾是一所中學的同事,張可當教導主任,許月芳做校長。同一年,他們離開學校,張可借用到教育局辦公室做秘書,許月芳調到一個鎮做團委書記。許月芳仕途順暢,做到了鎮黨委書記,而張可卻原地踏步,仍老秘一個。長期呆辦公室,材料寫膩了,張可產生了職業疲憊,工作甚是懈怠,樣子也軟塌塌的。有一回,他代替局領導去市政府開會,慢騰騰地晃進三樓會議室,卻走錯了門,會議不在三樓,在四樓。一個人提醒他,說他要開的會在四樓。他說,媽的,在這兒開一下算了。這話讓已在里頭與會的教育局另一干部聽見了,就傳揚開來。教育局有些資歷者見了張可便說,開一下算了,頗含戲謔意味。四年前,許月芳由鎮委書記調任教育局長,恰好人事科長退休,便將張可由辦公室挪到人事科做副科長,主持該科工作。現在,張可系人事科長、許局的紅人。

接到許局長電話,張可翻閱了巖江鄉校教師名冊,找到“葛小芬”,在一張紙條上記下她的基本情況就往局長室走。人事科在二樓,局長室在三樓。他到了三樓,局長室的門虛掩著,許局坐在老板椅上等他匯報。

局長室的設計有點特別,辦公桌所在的地坪高出大約二十厘米,坐老板椅上往前望,有點居高臨下的感覺。張可走進局長室,在辦公桌前一把椅子上坐下,一邊遞上紙條一邊說,葛小芬,女,1975年出生,大專學歷,語文教師。張可不知許局因何要查葛小芬,說罷仰臉望許局,眼窩里閃爍出些許問詢。

面對張可遞上的紙條,許月芳搭起了局長架子。她垂下嘴角,藐視里頭藏了城府的模樣,兩腮涌動青紫色。她還盯著紙條作思考狀,并不言聲。過一會兒,她的臉面柔下來,左嘴唇那顆黑痣也溫和了許多,說,有什么事我再跟你說。張可便微笑著離開了。離開時,他信手拿起一旁茶幾上三只留有半杯茶水的一次性茶杯,帶到門外“噗”的一聲丟進走廊的垃圾筒。

短信繼續爬進來,不屈不撓地爬進來,爬得許月芳心神不寧。

過了幾天,“老單”發來的短信內容更新了。看罷這則新短信,許月芳既惱怒又驚詫,左嘴角的黑痣神經質地躍了躍。她決定將“手機短信”全盤告知張可,讓他出面跟葛小芬談一談,摸清“老單”到底意欲何如。

您是知道的,給許月芳局長發短信的人是馬加。

那天,樓老板給馬加放假,請他看看小山的作文。樓老板對馬加好,這種好馬加有切身感受。馬加在寫小說之前也跟王十月一樣寫過些小故事,一個小故事在報紙上印出來了,樓老板一疊聲說,馬加,馬加,你算個人才呢馬加。樓老板知道馬加需要一臺電腦可手頭沒那么多錢,便給他預支了電腦款。后來,樓老板送了他電腦桌、電腦椅。馬加知恩圖報,就是樓老板不給放假,也樂意給他的兒子小山看作文。

看小山的作文不需要一天,馬加計劃著這一天要辦的事,計劃著給許月芳發短信。頭天晚上,他躺在出租房幾乎徹夜未眠。這一天要辦的事兒,他已想好,只消按計劃行事。

早上8點未到,馬加已站在窗前張望。夏日的陽光已然耀眼,柳樹上的知了也起勁兒地鼓噪,漂浮著的塵埃無所適從地在建筑物樹木之間蠕動。許月芳上班了,她在教育局辦公樓路廊上走著,走向辦公室。馬加在等她來。馬加一邊望著她,一邊將事先準備好的短信發了出去,要求她借用葛小芬到城里任教,署名為“老單”。以“老單”署名,沒啥深奧用意,街坊上說許局長與單市長關系非同一般,便信手拉過“老單”,只不過給她攪乎一下,有點惡作劇的意味。發短信的事兒,馬加是深思熟慮的。一連幾個夜晚,他的睡眠狀況都不好,老想著三年前的事,想著鄭小雪,想著葛小芬。經過全面考量,才決定給許月芳發短信,讓她借用葛小芬。這樣子好像沒什么道理,可他偏要這樣搞搞。

發出短信,馬加決定今年暑假不回老家了。

在青芝頭兩年,學生放寒假時馬加就回老家過年,暑假時節也回去陪母親住段時間。從青芝望出去,馬加的老家在外省,在中國中部,離青芝千里之遙。芝城居民稱馬加這些人為外省人。外省人馬加的父親早已過世,他念大學的費用是母親拔草藥換來的。母親上山采草藥,天長日久,風吹雨打,頭發全白了。現在,母親已蒼老,采不動草藥了,在老家跟馬加的哥嫂一起過。馬加決計不回老家,便給哥哥通了電話,說今年暑假不回了,留學校給學生指導作文。說這樣的謊話,馬加有幾年歷史了。謊話過后,馬加總是渾身不自在。

打完電話,馬加走出出租房。

擔水巷口有一棵老槐,由鐵絲網圈著,掛了牌寫上文字,很有資格的樣子。教育局蹲在石板路里頭,下首有家銀行。馬加去銀行給老家寄錢。三年來,馬加堅持每月給母親匯錢,都在十五號前后,每次匯二百,雷也打不動。這一次,馬加匯去的不是二百,是一千。他額外積攢了八百塊錢,本來想作為暑假回家的費用,現在一并匯給母親。

離開銀行,馬加去了新華書店。

馬加去新華書店不是看王十月的書,王十月的書基本上看過了。馬加是想翻一下《愛情引力儀》。《愛情引力儀》是一本中短篇小說集,作者系芝城人。在“中國青芝網·芝城論壇”上看見了這則書訊,馬加就想翻一翻。

馬加來到新華書店二樓,卻看見了鄭小雪。

鄭小雪著一襲粉紅色連衣裙,歪在一書柜跟前,手里捧一本書。她看起來神態平和,心滿意足,是那種男友有了著落且又要從農村走進城市的安心樂意。馬加別過頭去,他不想見她,更不想跟她打招呼。

可鄭小雪看見了馬加。

鄭小雪輕輕叫一聲馬加。看書的人比較多,書柜底層木板上坐滿了人,大部分是中小學生。這些學生比在課堂里投入多了,一副看書做學問模樣。環境靜悄悄的,透著現代文明氣息。鄭小雪的叫聲有些微弱,可馬加不可以裝作沒聽見,沒聽見就不夠正常。馬加轉過腦袋,徉裝有些莫名其妙。鄭小雪正望著他看。

馬加往她那兒走去。他的樣子有點兒瀟灑,瀟灑里頭分明帶點無所謂。鄭小雪倒顯得自然,她微笑著望馬加。馬加不是直接走過去的,他一邊打量書柜,一邊慢慢轉悠。有些散漫,也有些淡定。

在轉悠過去的過程中,馬加信手在書柜里操起一本書。

馬加說,看什么書啊。鄭小雪將手上的書合攏,伸過來讓馬加看,是《駐京辦主任》。鄭小雪說,挺引人的,我看了三個半天了,今天要看完。馬加說,都像你一樣,只看書,不買書,書店可要關門了。鄭小雪說,你也不是來買書吧。馬加拿著那本書的右手搖了搖,嘴上說,我就買一本。看是《愛情引力儀》,鄭小雪說,研究愛情引力儀啦。馬加說,是啊,我總得研究的,你可不要研究了,再研究不好。鄭小雪說了這句話有點后悔,羞愧地笑了笑。馬加捕捉到了鄭小雪的神態變化,便說,我先走了,下午還要扛水泥板呢,不像你如此悠閑。鄭小雪又笑了笑,笑容有些飄忽。

離開新華書店,馬加路過那個電腦店。

電腦店在新華書店左近,馬加的電腦就在那兒買的,后來馬加帶鄭小雪也在那兒買了電腦。電腦店開間不大,所在的樓房卻很高。高樓七層一個套房里,放著鄭小雪從鄉下學校運回的被褥等生活用品。那個套房是電腦店小老板的套房。鄭小雪做了電腦店小老板的女友后,馬加只見過她兩次。有本書上說,女人的身體讓男人電過,眉毛必定會散開。馬加不知是真是假,但鄭小雪的眉毛比先前似乎確鑿疏散了。馬加看著鄭小雪有些疏散的眉毛,忽然閃現出一瓣紅玫瑰讓一條蟲咬出一個窟窿的意象。這個意象使馬加心里難受,難受得小腹一收一收的。此刻,馬加往電腦店瞥了一眼,瞥見一臉獰笑。

遇上鄭小雪屬計劃外,馬加沒有想到。

按計劃,馬加踅回出租房打開電腦郵箱。

郵箱里有一個郵包,內有小山寫的十篇作文。第一篇是《夜走金雞山》。金雞山坐落在芝城江北,有老松翠竹小瀑布,還有奇巖怪石亭臺樓閣,景致生好幽雅不俗。馬加走過多次。不在夜里,在白天。馬加跟鄭小雪一起去過;跟王一郎一起也去過,王一郎是馬加的工友。更多的是馬加一個人去。雨天不出工,馬加打一柄紙傘爬上金雞山。紙傘是特意從冥幣店買的。那山坡上有一巨石,叫金雞。馬加和鄭小雪一起在金雞下呆過,他們多有言語,言語到了不大符合邏輯卻甜蜜得滿眼桃紅梨白時才出來。要是再不出來,勢必風起云涌,草長鶯飛。馬加已發覺自己下身的“小金雞”差點啼起來。那時節,鄭小雪的眉毛確實很好看,讓馬加想起了一彎新月。馬加一個人蹲在金雞下主要是看雨景。雨幕里的芝城別有一番意味,這意味使人寧靜。芝城人上金雞山不是看風景,是鍛煉身體。一些人動物吃多了植物吃少了,坐多了走少了,就畸形發展。在芝城街道上,常見一些人大腹便便四肢萎縮企鵝似的走。這種異化現象很不好,就自行組建了“驢隊”。除刮風下雨,每個夜晚都上金雞山爬行,企圖爬掉身上的贅肉。數百人執火蛇行,蔚為大觀。樓老板偶爾也參加。暑假一個夜晚,他帶念初中的兒子小山也爬過一次。出發前,他給小山布置了作業,寫一篇《夜走金雞山》。樓老板對兒子的學習相當重視,尤其看重寫作,經常請馬加給兒子指導作文。小山寫作有了進步,樓老板以為馬加比兒子的語文老師還厲害。暑假里小山已寫了十篇作文。

瀏覽了十篇作文,馬加在電腦里打上總體評語。

馬加曾就讀于師范院校中文專業,學過心理學教育學,打下了做老師的基本功。他寫的評語以鼓勵為主,多有肯定。寫好總評,他敲出一篇《夜走金雞山》,讓小山作為范文跟他自己寫的對比著看。寫好范文,馬加想,樓老板給一天假,應該為他再做點兒事。于是選出三篇作了較為詳細的點評,指出優缺點。做完這些事,到了吃午飯時間。

下午屬于自己了。按計劃,整個下午馬加都呆在電腦前。

馬加要寫兩篇文章。一篇是關于“筆試與面試”,一篇是“教師進城渠道”。給許月芳發了短信等于打出了拳,開弓沒有回頭箭,就必須及早準備,否則被動。馬加在“百度”里搜索,先搜集一些資料然后動筆。這兩個文章應該寫到位,有戰斗力。許月芳并非小卒,跟她斗原本就頗具挑戰性。

天黑時分,兩篇文章初具雛形。

吃過方便面,王一郎來了。

他們同在樓老板的建筑工地干活。王一郎高中畢業才一年,飽滿的臉盤帶點靦腆,尚存學生味。王一郎常到馬加的出租房玩,主要是玩電腦。每當王一郎來,馬加就讓他玩一會兒電腦,自己或者靠在床上看書,或者面對窗口看柳樹。有時,柳樹上有幾只宿鳥,馬加拽住爬進窗口的綠色枝條輕輕地搖,那宿鳥就清醒過來,拍拍翅膀逃走了。宿鳥逃走后,馬加的視線穿過柳樹枝條縫隙,望著許月芳辦公室的窗口發呆。馬加呆一陣,就抬頭仰望星空。星空無言,深邃浩瀚。

王一郎走進擔水巷,馬加窗口瀉出的燈光將柳樹映照得有些發白。王一郎就馬加馬加地叫起來。馬加沖窗口喊,上來。

王一郎在電腦里看美人,馬加靠在床上翻《愛情引力儀》。房間相當悶熱,電風扇吹出的風有些發燙。馬加站起來去窗前吃香煙。許月芳的辦公室亮著燈,好像就她一個人。馬加自語,看過短信有何感想啊,我要玩玩你呢。

王一郎的視線從美人的酥胸移到了馬加的臉上。他眨巴著眼睛說,馬加,你要玩誰啊馬加?馬加說,玩對面教育局的女局長。

王一郎很是驚詫,離開電腦來到馬加身邊。女局長恰好探出腦袋,往窗外噴出一口清水,窗臺上的紅花綠葉晃了一下。

馬加說,王一郎,你可不要誤會,我所說的玩,不是你所想象的玩,我要求她把我一個網友由鄉下借用到城里教書。王一郎一頭霧水,問馬加到底要搞什么名堂。馬加說,等我弄出些眉目來再告訴你。王一郎望望馬加,想了想說,好吧,等待你的好消息。

對王一郎來說,看美人的興趣似乎更大。他正處在對女人的身體充滿遐思的年齡段,只看過照片,且“三點式”的,留有無限神秘。早想近距離乃至零距離接觸一下了。曾請馬加一起去按摩,可馬加不去。面對“三點式”美人照,王一郎想入非非,心里的情愫一點一點積攢起來,撐得難受。到了十點多,王一郎離開了。

王一郎離開后,馬加挪過一條角凳,挨近了窗沿。他登了上去。

可以看見許月芳的辦公室了,她仍坐在辦公桌前看電腦。馬加按下手機的發送按鈕,又給她發了短信。這是這天第三次給許月芳發同一短信了,要她借用葛小芬,落款均為“老單”。許月芳反應敏捷,打開手機勾下頭翻看信息。馬加無聲地咧了咧嘴。

同一信息發了幾天,馬加將內容作了“升級”。升級后的短信說:今年教師進城,已考試進來的有三十二名,要借用進來的有二十七名……多一名葛小芬何妨?請許局予以考慮。署名仍為“老單”。

原本,對“老單”的短信許月芳不想采取進一步行動。她為政多年,深知對某些事情進行“冷處理”的好處。可“老單”發來的新短信頗具挑釁意味,問題相當嚴重……其嚴重性就在于“二十七”這個數字。今年通過考試進城的三十二名教師名單是在“青芝教育網站”上公布過的,“老單”知道不足為奇,可借用進城的教師名單并沒有以任何形式公之于眾,只是作了會議記錄。許月芳想,“老單”是費了心機的,不會輕易罷休。

應電話通知,人事科長張可走進局長室。

許月芳說,還是葛小芬的事。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張可不甚明白。幾天前,許局叫他查葛小芬,并沒告知何事。他微張嘴巴望許局,一副認真聽任務的樣子。許月芳便把“老單”的手機短信簡略說了一遍。然后說,這個老單,哼,用心險惡,故意找茬。

張可說,奇了怪了,要借用二十七位教師,這個“老單”是怎么知道的。

許月芳說,問題就在這里。借出的學校,分布在全市農村;借入的學校,也分布在城里很多地方。我們只通知了校長,連被借用的教師本人都還沒通知。可“老單”卻一清二楚了。

張可說,要么找葛小芬談一次話,看看老單是她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許月芳說,我也這么想。這事就讓你來辦,注意方式方法。

張可說,好的,我先跟巖江鄉校長側面了解一下,再跟葛小芬談。

許月芳說,行,注意方法。這事還是我們兩個知道,先保密。

張可說,知道了。

張可立馬行動,從校長那兒得知了葛小芬的大概情況。

葛小芬教初中語文,教學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性格有點孤僻,喜歡獨來獨往,好像沒特別要好的朋友。有時發些牢騷,不管有沒有人聽,發過了也就算了。丈夫在芝城過境公路收費站工作,兒子在芝城讀小學。每個周末她都要回芝城。她丈夫是芝城人,有祖遺老宅。

教師借用問題很敏感,張可不提“老單”發短信,有意避開了“借用”。校長鬧糊涂了,以為是人事考察。學校空缺一個副教導主任,不久前向教育局打過報告,推薦的人選不是葛小芬。校長就起了警惕,口氣變得閃爍其辭,說在學校的女教師中,她不是最突出的。說她不安心農村工作,進城考試考了四五年,可都沒進成。想了想又說,她有夢游癥,以前夢游過。張可看校長緊張兮兮的,有一句沒一句,覺著好笑,笑道,先談這些吧,有事再跟你聯系。

張可及時向許月芳匯報。本來他是不急著匯報的,想跟葛小芬談了后掌握得更全面些再匯報。可葛小芬有“夢游癥”病史相當重要。在張可看來,“夢游癥”與“神經病”相近,假如神經出了問題,就有可能干出荒唐事。“老單”也許就是葛小芬本人,她異想天開想以發短信的方式來達到借用進城的目的。張可把自己的推測跟許局一并說了。

許月芳說,“老單”就是葛小芬也不能排除。不過,事情或許沒這么簡單。你抓緊跟葛小芬談,不能光憑推測。近些天我很不舒服,被蛇纏了一樣。張可說,今天我就跟她談。

許月芳懷疑教育局內部有問題。

教師進城除了考試還要借用,為的是解決一些“菜籃”。“菜籃”是通俗講法,就是“人情戶”、“照顧戶”。每逢暑假來臨,許月芳就頭疼。領導叫她去辦公室,朋友同學拉她吃飯,一些人敲她的家門,甚或接到電話她都懼怕。接一個電話,說不定就會多出一個“菜籃”。教育局其他領導也有類似遭遇。許月芳把“菜籃”記在筆記本上,局其他領導亦如此。然后,都轉給人事科張可進行匯總。匯總表上一個“菜籃”都有幾個人的姓名。具體說,前面是要求借用進城的學校名稱、教師姓名,后面是一個括號,括號里頭是請托者姓名。有的是一個請托者,有的是兩三個請托者。張可按照“菜籃”的分量也即請托者的身份,從大到小進行排列。一般來說,兩個局長抵一個副縣,兩個副縣抵一個正縣,同一個級別的要害的在前。這般排列妥當,經許月芳局長過目,再印成十份,交由局班子研究。

今年供班子研究的有五十二只“菜籃”。班子研究的過程就是五十二只“菜籃”的篩選過程。能夠上匯總表的“菜籃”請托者都非同一般,有的是上頭領導,市領導和上級教育行政部門領導;有的是財政等對教育工作極其重要的部門負責人;有的則是捐資助教的老板;還有就是本局領導。可仍要篩選,在城學校原本就不缺幾個教師,超編太甚于上于下均不好交代。經過多方權衡,最后圈定二十七個。許月芳向來注重內部平衡,可這事實在難弄,局班子成員就有九人。篩選的結果,不可能使每個班子成員滿意。班子會上出現了異聲。有的說教師進城既然組織了考試,就不該搞借用。有的說那些考了六七年都進不了城的教師,看著一些教師借用進來了肯定心理不平衡,甚至要罵娘。有的說自己一個“菜籃”也辦不了,落下了罵名,真是佛吃饅頭鬼代災。

情況復雜,許月芳迫切希望順著葛小芬這根藤摸清“老單”的來歷。

可從葛小芬那兒自然摸不出什么。葛小芬說,她不知道“老單”是什么人,她從未請托誰幫自己借用進城。她說,她自己更不會這樣荒唐,她連局長的手機號都不知道。她說,這個“老單”可能想陷害她,讓她給領導留下惡劣印象。說著說著,她激動起來,大罵“老單”混帳王八蛋。

聽了張可的匯報,許月芳甚為困惑。

過了幾天,許月芳又接到了“老單”的新短信。看過這則新短信,許月芳愣了好一陣,她決定召開班子會議研究對策。

馬加跟許月芳搞就多了操心。這樣的事他覺著刺激,卻又有點底氣不足。馬加原本睡眠就不好,平添上這份操心,睡眠狀況愈加糟糕。白天,他在建筑工地上感到十分疲憊,有時眼睛昏花起來,明明是一個物事卻變成了兩個物事,不知哪真哪假。其時,恰好樓老板又給他放了一天假,讓他給小山的作文面對面點撥點撥。馬加很樂意,有點帶薪休假的感覺。

上午八點,馬加給小山打電話,讓他到擔水巷接受點撥。

小山問馬加房間有沒有空調,馬加說沒有空調只有電風扇。小山說,沒空調可不行,你到我家來吧。馬加說,我沒使用過空調,身體又比較虛弱,會感冒的。小山說,馬叔叔真逗,那就依了你吧,我去。

上午,馬加說了五篇作文就讓小山回去了。留下的五篇下午再說。半天說完不好,樓老板以為不用心。馬加不希望讓樓老板有不好的印象。

每個月,馬加有三到五天不上建筑工地。不出工的日子,有時樓老板照樣給他發工資,有時沒有。這是工友間的傳言,樓老板沒說,馬加自己也沒說。工友說,樓老板對馬加好,是因為馬加有知識,擔心他拿新的勞動法說事。馬加說,屁話。有一回,王一郎也這樣跟馬加說,馬加仍說屁話。說過屁話,想了想又加一句,你以為我是誰啊。馬加覺得這些話說來說去,太無聊。

小山回去后,離午飯時間尚早,馬加也走出出租房。

馬加本來不出去的,他疲勞得很,想躺一會兒。同時,也想再修改一下《筆試與面試》和《教師進城渠道》。要與許月芳搞,這兩篇文章必定會用到。可是點撥《夜走金雞山》時,他產生了一些回憶和聯想,弄得心煩意亂,覺著腦力不濟,想到外面逛一下。去哪兒馬加沒有目的,就想漫無目的地走一走。

馬加來到擔水巷。他無緣無故地在一口古井沿上坐下來,腳邊有成千上萬的螞蟻一起搬運一只蜻蜓,身后斷墻上一簇薔薇旁邊有只老貓在打盹,頭頂晴朗的天空中有一只孤雁無精打采地飛了過去。馬加百無聊賴地站起來,綠得發黑的井水里映著他的消瘦而沉寂的臉。馬加走出擔水巷,毫無目的地逛到了電影院。電影院前面的空地上有許多盆景,花紅葉綠很有生意。一旁有個老女人賣草藥,腳前兩個竹籃一條扁擔。老人一頭白發,兩腮深陷,爬滿汗水的臉皮里頭分明由青筋與骨頭連綴著,鮮有肉色。馬加仿佛看見了母親,鼻子一陣發酸,便又在街上亂逛起來。

后來,馬加逛到了新華書店。

馬加知道鄭小雪喜歡看書。現在,她就住在新華書店近旁那個套房里。

可新華書店里沒有鄭小雪。鄭小雪喜歡穿紅顏色的裙子,新華書店看書的人不少,可沒有穿紅裙子的女孩。在大學里,馬加叫鄭小雪紅玫瑰,偷偷地在心里叫,從大二開始一直叫到大學畢業。三年前,他們大學畢業后來到芝城。他們總共五個人,畢業于同一所師范院校。他們來芝城不是打工,是應聘教師。三個考上了,在青芝農村學校當老師,馬加和另一個沒考上。本來,馬加也想跟那個落榜的同學一樣,立馬離開芝城,但他終于留下了。留下來的原因說不清楚,有點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的意思,也因了鄭小雪。三年來,馬加有點自卑,與在青芝農村學校教書的那兩位同學都沒有聯系,就跟鄭小雪保持交往。能夠保持交往,馬加是被動的,鄭小雪是主動的,她主動到建筑工地找過馬加。可是,幾個月前鄭小雪成了那個電腦店小老板的女友。鄭小雪做了別人的女友,就不可能做馬加的女友了。本來,馬加躺在擔水巷出租房里可以想想鄭小雪,想想寫小說,很有想頭。鄭小雪有了男朋友后,馬加就想出一肚子無名火。那一肚子無名火也不是沖鄭小雪來的,卻不知沖誰。馬加對鄭小雪沒有憤怒,只有一點怨恨。馬加看見成為小老板女友后的鄭小雪,眼前就會閃現出一瓣殘破的紅玫瑰。馬加心里疼痛,這種疼痛是心的某個部位被銀針刺一下的感覺。

也許潛意識里馬加仍想看一看鄭小雪,可新華書店里沒有。

走出新華書店,一座樓房有個窗口憑空丟下一片西瓜皮,砸在馬加腳前。馬加認得那個窗口。電腦店就開在那樓房的底層。那個窗口馬加不止望過一次,有一回他看見了鄭小雪,鄭小雪沒有看見他。馬加抬起頭,天上的太陽白得生毛,地上涌動著熱浪。馬加罵了一句,朝西瓜皮狠狠地一腳踢過去。可踢空了,西瓜皮趴在水泥地上一動不動。馬加又補一腳,且加大了力度,西瓜皮就飛了起來,飛到一個警察身上。那個警察就憤怒地向馬加走來,在馬加身上推一把,馬加往后退了四五步,撞在一堵磚墻上。那墻體銅墻鐵壁一般巋然不動。

馬加的情緒低落下來,突然覺得自己置身在陌生地界,顯得特別孤獨無助。馬加的心像秤砣一樣往下沉,逐漸蕩然無存化為烏有,空洞得有些不可救藥。馬加常受這種情緒的襲擊,心態原本就有些灰暗,而且神經又有點過敏。有時馬加心里那一片灰暗莫名其妙地拓展,便生出這種情緒,而且越來越嚴重。這種情緒有點像女人的例假,基本一個月來一次。馬加受到女人經期的啟迪,把自己這種現象叫“月緒”。鄭小雪有了男朋友后,馬加情緒低落現象來得更頻繁,而且有些紊亂,說來就來。女人受到格外刺激,經期也有可能紊亂,馬加覺得仍舊相似。

回到出租房,馬加想讓自己哭一哭。

以前受到這種情緒的襲擊,馬加都是要哭一哭的。在這個房間里馬加哭過好多回。得知鄭小雪有了男朋友后,馬加也哭過一次。那天,鄭小雪到建筑工地找馬加,是要買電腦,請馬加參謀。馬加帶她到了那個電腦店。他的電腦也是從這兒買的。馬加不曾想,鄭小雪買去電腦沒過半個月,就讓電腦店的小老板搞定了。馬加自視其貌不揚,但那個小老板的長相更其困難,不到一米六高,三十多歲了,只有小學文化,連普通話也不會。馬加就覺得珍藏在心底的那瓣紅玫瑰忽然被蟲子嚙噬了。那次,馬加哭得相當悲慘,悲慘里又有點悲壯。

馬加以為哭泣是生命個體的郁積的某種釋放,哭過之后就會身心輕松舒坦。他把哭泣作為一件大事來做,做得鄭重其事,有板有眼。他拉上窗簾,讓自己像一段木頭一樣倒在床上。馬加開始醞釀和積蓄情勢。他看見自己從母體中爬出來,然后剪斷臍帶,像小貓一樣掉在床上。看見母親在山上采草藥,晃動滿頭皓發。看見自己和鄭小雪坐在火車上趕赴芝城應聘教師。看見自己可憐巴巴地走進教育局許月芳局長的辦公室。看見坐著鄭小雪和她男友的一部小汽車從他身邊呼地滑過去。看見一個警察怒氣沖沖朝他走過來。看見自己在芝城一個建筑工地上弓著背抬水泥板。看見老母親坐在屋前的夕陽里打盹……馬加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馬加哭得淋漓盡致,眼淚不斷地淌出來。也不擦,讓其在消瘦的臉上肆意爬行。

哭完后,馬加洗了一把臉,給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

下午,馬加仍舊給樓老板的兒子小山講作文。講完五篇作文,就讓小山回去。

小山離開后,馬加拿起《愛情引力儀》。看了兩個短篇一個中篇,窗外的柳樹上分明傳來了鳥的叫聲。天色暗下來,一些燈光按部就班地亮起。有一個人在露天沖浴,水龍頭里的水像水銀一樣濺開。有些人跨出門樓,有些人跨進門樓。門樓的門檻非常光滑,泛著青幽幽的光,成了精似的。有一只老貓蹲在檐頭俯視。整個院子光與影錯綜復雜,飄飄渺渺里頭又有些深沉寥落。

晚上,王一郎來了。

王一郎問馬加跟女局長玩兒進展如何。馬加說,女局長心虛了,她給我來過幾次電話,我都沒接。一次她是用陌生電話打過來的,我一聽是她就掛了。馬加見王一郎興奮起來,又說,她還給我發過短信,說要跟我面談。馬加還想說幾句,見王一郎已滿眼佩服,便打住了。馬加擔心吹過頭對方不相信。王一郎雖然很佩服,但仍有些懷疑,說這事有把握嗎,她真會把你的網友葛小芬借用進城?馬加說,一般來說是有把握的。我是有計劃有步驟跟她搞的,第一個短信,要她借用葛小芬,提要求;第二個短信,指出今年她研究要借用二十七位教師,揭短處;第三個短信,我想好了,明天早上發,加砝碼。她現在心虛了,我要乘勝追擊,打她個落花流水。

王一郎說,第三個短信你要發什么內容?

馬加說,要是對我的要求置之不理,則在“金雞山下”發個帖子,叫《教師進城的渠道——考試與借用》。我已準備好了。馬加說著,打開《教師進城的渠道——考試與借用》讓王一郎看。看過文章,王一郎激動地說,馬加,真有你的馬加。

這時,許月芳的辦公室亮起了燈光。

王一郎說,女局長來了。別等明天了,現在就發過去,讓她今晚睡不好覺。

馬加想了想說,好吧。馬加打開手機,開始輸入文字。

王一郎爬上角凳,往許月芳辦公室張望。

許月芳辦公室里有三四個人,她坐在辦公桌后面說話。馬加按下發送按鈕時,王一郎拉長聲腔喔喔地叫著,像是看見一門炮彈擦過柳樹劃過夜空鉆進了那個窗口。柳樹上那一點一點的螢火蟲,仿佛是擦出來的火花。許月芳從桌上操起手機打開看,看一眼便合上,繼續跟面前的三四個人說話。

王一郎想參與進來玩玩。他說,馬加,你用你的手機給她發信息,我用我的手機給她發信息。以為有兩個人跟她搞呢,給她添亂子。

馬加想了想說,好吧。不過這事一定保密,不要說出去。過了一會兒,馬加又說,要是女局長來電話,要么不接,要是接了,就說你打錯了。

王一郎說,記住了。

馬加拿出筆,把許月芳的手機號和第三條短信寫在一張紙條上,讓王一郎帶回去。

“老單”要在“金雞山下”發帖子,許月芳決定召開局班子會議研究對策。

“老單”要發的帖子內容不得而知,但單是《教師進城的渠道——考試與借用》這個標題就招人眼球。市委書記陳更新曾多次與網友座談,鼓勵廣大網民“提建議、提意見”。許月芳與網管中心主任關系不錯,但有陳書記的態度撂著,不好隨意刪帖。假如“老單”當真將帖子發上去,會有大麻煩,不好收拾。

按照慣例,許月芳局長主持會議,人事科長張可和辦公室主任金一立列席。會上,先由張可通報“老單”發短信以及他跟葛小芬談話的經過,然后讓大家討論。班子成員都覺得這事兒挺奇怪,葛小芬不知“老單”為何許人則尤為離奇。有幾位情緒頗為激動,大罵“老單”居心不良,陰險惡毒。有人提議,倘若葛小芬真的不肯說,就應該通過電信局查手機號,揭開“老單”的廬山真面目。有人就接過話茬說,這樣的短信明擺著是恐嚇、要挾,我們要告老單,告他恐嚇領導干部。但這些提議和觀點,很快就有人予以否定。予以否定的人說,就是手機號查出來,我們又能怎樣?恐嚇,老單恐嚇誰啦?我們自己心知肚明,教師借用是我們的軟肋,不能擺在桌面上講。事情弄大了,可不好收場。班子成員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通,最后達成共識。會議認為,葛小芬不知道“老單”何許人是匪夷所思的,她沒有向組織講真話,她不可能不知道“老單”是什么人。會議強調,教師借用問題背景錯綜復雜,我們務必高度重視,團結一致,統一口徑,做到外松內緊,不得擴大知情范圍,以免惟恐天下不亂者借機起哄。會議要求,再由人事科跟葛小芬談,深入細致地做好她的思想工作,千方百計弄清葛小芬與“老單”的關系以及“老單”的真實身份;同時,辦公室要時刻關注“芝城論壇·金雞山下”動態,一旦發現問題,要及時采取有效措施。

許月芳很少講話。她神態從容,保持恰到好處的微笑,嘴角上的黑痣寧靜得像一粒烏米飯。她意識到了班子內部的復雜。對這事兒,半數以上的班子成員表面上態度認真,情緒激昂,同仇敵愾,但一本正經底下掩蓋著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這種幸災樂禍分明在說,好事終于來了,有你姓許的好看了。但許月芳沒有怒形于色,臉上擠滿微笑。她帶著微笑走出會議室,穿過走廊,打開辦公室走進去,哐的一聲將“微笑”關在了門外。

在老板椅上落座后許月芳臉色陰沉下來,要打雷一般。從內心說,她是不想搞教師借用進城的,這種借用見不得陽光,不看被借用教師的水平、素質、業績,只看請托者“身份”,明顯包含暗箱操作意味。四年前,她調任教育局長的第一年,便決心不搞借用,態度相當堅決。但結果還是動搖了,前任市委書記有三個“菜籃”,她沒法子給踢回去。口子一開,“菜籃”滾滾而來,弄得教育局門庭若市。從前任市委書記,許月芳想到了現任市委書記陳更新。陳書記上任已兩年,可從來沒有“菜籃”,去年沒有,今年也沒有。本來她十分懼怕領導讓她安排“菜籃”,這時她卻十分期盼陳書記弄三兩只“菜籃”讓她給安排。要是陳書記也有“菜籃”,借用的事即便捅到那兒,事情也會變得簡單了。許月芳的心情有點糟糕。

她帶著這種糟糕心情回到了家。晚飯后,許月芳接到了人事科長張可的電話。

張可似乎有了某種預感。下午開完班子會,他返回辦公室便盯住“芝城論壇”的“金雞山下”網頁。回到家,他也一刻不放松。吃晚飯時,把飯碗端過來,坐在書房電腦跟前。他嘴巴嚼著飯菜,眼睛卻掛在“金雞山下”網頁上,而且還時不時擱下筷子,點擊刷新。張可覺著自己有點“守株待兔”的意思。他既希望“兔子”不要來又希望“兔子”來。張可是真心實意為許月芳局長分憂的,是許局重用了他,讓他做人事科長。坊間上說,全市的部委局辦有四個科的科長不亞于一般局的局長,教育局的人事科長便是其中一個。張可做上人事科長,有點“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唯許局馬首是瞻。許局也把他目為智囊,許多事情都聽他的意見。張可眉骨高聳,眉毛特長,模樣有點像早年衙門里的幕僚。有時,扇扇長眉毛,就能扇出些點子來。張可想,要是“兔子”來了,許局肯定揪心,他不希望那樣。可是,張可也想玩一把辦公室主任金一立。班子會議要求你金一立時刻關注“芝城論壇”,而你卻沒能及時發現闖出來的“兔子”,肯定尷尬。張可的這種想法,多少有點同僚爭寵的意味。因此,面對《教師進城的渠道——考試與借用》在“金雞山下”頁面上突然跳出來,張可喜憂參半。發帖者也即樓主為“依法行政”。

接到張可的匯報電話,許月芳馬上打開電腦。

帖子的標題是“教師進城的渠道——考試與借用”,正文也只有這一句,沒其他內容。帖子發出才三分鐘,尚無跟帖,但點擊卻四十多了。也許“老單”(發帖的網名是“依法行政”)暫時還是留一手的,要不然正文不可能留白。可單是標題也足以刺激人,別的姑且不論,那些屢考不進者必定上來發牢騷。借用,跟考進來的其實沒有兩樣,歷年借用進城的沒有一個弄回去。

許月芳撥網站管理中心主任的手機。

網管中心主任說,這樣的帖子是不好刪除的,前個禮拜,陳更新書記又強調了,一定要按照政策管理網站,不可隨意刪帖,以免打擊網民積極性。主任說,實在不好意思,請局長大人多多包涵。主任的口吻透一點怪氣。主任的內弟今年也希望能借用進城,可是辦不了。要是連網管中心主任這等分量的“菜籃”都給辦了,那借用的數量就得翻番。編制原是“紅線”,在城學校教師超編太過自然麻煩,許月芳實在沒辦法。可沒辦法的副作用卻立竿見影。許月芳曾跟主任解釋過,主任說他能理解。現在看來,主任心里仍存芥蒂。

通話剛結束,許月芳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金一立也發現了這個帖子。聽了匯報,許月芳說,知道了。口氣有點冷漠。金一立不清楚許局是聽了他的匯報才知道的還是原先就已知道,便說,是不是跟管理中心聯系一下,給刪了。許月芳說,這樣的帖子恐怕不好刪。想了想,便柔了口吻說,要不這樣,你辛苦點,把下面的帖子掏上來,讓這個帖子沉下去,沉到第二頁第三頁就可以了。金一立說,好吧,我叫小章幫忙。小章是辦公室秘書,四年前從學校考上來的,接任張可的職。

以掏帖來沉帖的事,金一立以前就干過。

“金雞山下”第一頁共有四十個帖子。前頭五個系通知之類,固頂,不可更易,“考試與借用”處在第六個位置。要讓它沉下去,得跟它下面的帖子。讓下面的跳上來,將上面的擠下去。

張可一直沒離開電腦。他斷定自己是教育局第一個發現這帖子的人,也是第一個向許局匯報的人,因此心里竊喜,仿佛得了個頭功。果然,許局打來電話說,金一立才知道呢,現在我交代了他,叫他把那個帖子沉下去。許局的口氣甚有表彰的意思。

張可仍守著電腦。“掏帖沉帖”的事挺滑稽,他要看看金主任的狼狽相。

有兩個人跟帖了,跟“考試與借用”下面的帖子。該帖下面共有三十四個帖,每個帖子都得跟一遍,才能將該帖沉到第一頁最下方。金一立和小章所跟的帖子內容簡單,一二字而已,比如路過,閱,拜讀,雷,哈,但愿等等,速度較快,“考試與借用”就像竹制窗簾一樣迅速往下掛。可是掛到第一頁最下眼看再在第二頁跟一個帖子就躲第二頁去時,樓主“依法行政”出手了,該帖便呼的一聲彈了回去,彈回第一頁第六的位置。

“依法行政”的跟帖是“請老師們討論”。

前功盡棄。張可哈哈哈地笑起來,他分明聽到了金主任“媽媽的”罵了一聲。“請老師們討論”跟上去后,火就給點著了,且有燎原之勢。

金一立和小章雖然仍在努力,但已無濟于事。不一會兒,“考試與借用”就又出現了三個跟帖。不是樓主“依法行政”,而是其他網友。一個說,考試進城,是明規則;借用進城,是潛規則。一個說,考試五年不能進城,領導一語順利借用,郁悶。一個說,借用,借壞了風氣,借壞了形象,借壞了教育。

面對跟上來的帖子,張可笑不起來了。他覺著情況嚴重,準備再向許局匯報。可想了一下,打消了念頭。要是打通許局的電話,她肯定會叫他幫金一立“掏帖沉帖”。張可并不是不愿幫忙,只是覺得做這事已毫無意義。“依法行政”肯定貓在某一電腦前盯著,全教育局的人都拉上去也不見得起什么用。張可這么一想,就不匯報了。

“考試與借用”挺惹眼的,每天均有許多網友發表意見,人氣迅速攀升,成了“金雞山下”的熱帖。可是,教育局方面毫無反應。每天晚上,馬加回到出租房便及時打開電腦,希望在論壇上獲得若干消息。可是沒有。電腦開機時馬加讓QQ掛著,亮了QQ個性頭像。他在等待“一年四季·秋思”聊天。馬加想從她那兒得知教育局有何動靜。

可一連幾個晚上,葛小芬均不在線。

馬加有些憂慮。也許教育局給她施加了壓力,她沒有心情上網聊天。馬加要許月芳借用葛小芬,并不全是幫她進城,主要是跟女局長玩兒。他要玩耍女局長,才想到葛小芬,才讓女局長借用葛小芬。在馬加心目中,葛小芬是一個有文化味而心地善良的大姐。在虛擬世界里,馬加跟她似乎無話不談。鄭小雪的事,也許是自己單相思,沒跟樓老板、王一郎他們提過,只跟葛小芬說起過。馬加不說鄭小雪好,也不說鄭小雪壞。葛小芬對鄭小雪也沒作道德上的評判,只是安慰馬加,言語懇切。有時,葛小芬向馬加建議,建議他確定自己的事業方向,說他不宜在建筑工地打工,要找一份能夠發揮自己特長的工作,比如報社等等。葛小芬這些話讓馬加感覺到了大姐式的關心和溫暖。馬加想,要是自己玩耍女局長,卻給葛小芬帶來諸多麻煩,那真是罪該萬死。

一天夜晚,馬加在“一年四季·秋思”QQ空間留言:近來可好,我想跟你聊聊。

打上“留言”次日晚上,葛小芬終于上線了。

教育局反應相當強烈,馬加有點意外。對葛小芬,教育局先是談話,接著是質疑,然后便妥協了。找葛小芬談話的除了人事科長張可,還有巖江鄉校長。同時,交通局有個副局長也找她的愛人談過話。她愛人在芝城過境公路收費站工作。每個談話者都非常狐疑,以為葛小芬不認識“老單”不可思議,葛小芬沒講真話,對組織不忠誠。對幫助自己進城的人不認識,葛小芬自己也覺得荒唐。葛小芬受到質疑,人格受到懷疑,她十分煩惱。葛小芬非常煩惱的時候,卻接到了教育局人事科的電話,決定借用她進城,條件是要求她跟“老單”說清楚,不得再亂來。葛小芬仍然不受教育局信任,但進城是大事,煩惱基本消解。她跟馬加聊天時打出的文字也變得鮮活而歡快,像要過年一樣。

隔天,馬加也收到了教育局人事科的短信:葛小芬老師借用進城的事決定予以考慮。馬加讀過短信,哼地笑了起來,心里想,這樣子教育局不是授人以柄嗎,于是覺著許月芳不但脆弱還淺薄。馬加有些激動,是為網友辦成了一件事的激動,激動里還含有丁點成就感。馬加想跟葛小芬說“老單”即馬加,可想了想,現在還是不說好,等進了城再說也不遲。

一些好事和壞事一樣,憋在心里不跟人說不好受。馬加跟王一郎說了。

王一郎比馬加還激動,激動里多半是對馬加的佩服。王一郎想請馬加,祝賀一下。其實也不全是為了祝賀,馬加對他挺好的,每次來擔水巷總是主動把電腦空出來讓他玩。王一郎早就想請馬加了。

要么去芝城大橋下溪灘吃燒烤,要么去按摩。王一郎讓馬加定。

王一郎的心思是偏向按摩的,從這點心思揣摩起來,實際上也不全是請馬加,而是拉馬加陪自己去按摩。芝城按摩店很多,許多工友都去過。據說一個小時二十五塊錢,可以摸奶。王一郎沒去過,半信半疑,可覺得很有誘惑力。工友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金雞山腳,那兒有個公園,公園里有拉客的女人,拉到公園旁邊地下室匆忙辦事。王一郎自然也沒去過。那些工友完事回到工棚講起來,繪聲繪色,聽得王一郎心驚肉跳。但他仍堅守底線,沒去過一次。王一郎常在心里跟自己說,自己才二十出頭,金雞山腳是萬萬去不得的,要去就跟馬加一起去按摩。他曾邀請過馬加,可馬加不去。女人的兩只奶十分有蠱惑力,王一郎想摸一把,他曾經在按摩店茶色玻璃外轉悠好幾回,都沒好意思進去。他需要一個陪伴,最好是馬加。

可馬加選擇吃燒烤喝啤酒。

溪灘上桌很多,人很多,溪水靜靜地在嘈雜聲中流過去,夜空上有個毛茸茸的月亮。馬加和王一郎面對面坐著。桌是綠色塑料桌,一盆螺螄,一盆花生,四串烤牛肉,四塊排骨。喝的是啤酒。他們為葛小芬干了一杯,為自己干了一杯,然后自由自在地喝。王一郎酒量不好,喝三瓶舌頭就打卷了。馬加見好就收,勸說兼命令,撤了。

王一郎有點生氣,晃到一條十字街口,停下說,去按摩。馬加說,醉醺醺的,小姐要吃了你。王一郎說,拜拜。馬加覺得王一郎醉了,要送送他。王一郎不肯,說最多一次喝過六瓶都沒醉。馬加只好作罷。一個往北走,一個往南走。

回到出租房,馬加給王一郎打手機,關了。酒精使人膽大,馬加有點擔心,怕他出事。到了子夜馬加又打了他的手機,仍關著。馬加一夜沒睡好。

次日,王一郎照舊上工地,似乎沒什么事。

倒是葛小芬借用進城的事出了狀況,原因在她自己。

幾天后一個晚上,馬加跟葛小芬聊天得知她改變了主意。

葛小芬說,她決定不接受教育局的恩惠,不進城了。馬加大為愕然,問她為什么,并打上八個“?”。葛小芬也來了情緒,一口氣敲出幾溜文字。她說,我愛人堅決反對,懷疑“老單”不安好心,懷疑我認識“老單”,甚至懷疑我和“老單”有不可告人的曖昧關系。同時,我愛人認為以這樣的方式借用進城不好,就是進城了,教育局也必定給穿小鞋。葛小芬說,愛人的懷疑我理解,不認識“老單”誰相信啊,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葛小芬說,校長都聽教育局的,進城后給你弄點事兒,穿個小鞋,很容易,因此我想給回了,就呆鄉下吧。葛小芬說,“老單”真是多事啊,多事,多事,多事!馬加看著這些文字,哼哼哼地苦笑著,俟葛小芬停頓下來,才打上一溜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后頭加了三個“!”。

一年四季·秋思:笑什么?

老城曉月:笑你放棄機遇。

一年四季·秋思:這個機遇是刺猬,抓住會傷人——我選擇放棄的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老城曉月:“老單”安什么心,你盡可不必管它。至于給你穿小鞋,我以為只要自己遵紀守法,教書育人,不必太過擔心。不要做懦夫。

一年四季·秋思:說句實話,我心很亂。我愛人的懷疑不能不考慮,他說沒有免費的午餐,懷疑我和“老單”有關系。

事情驀然逆轉,馬加停頓下來,左手肘支在電腦桌上,手掌撐著下頷發愣。馬加想,該向葛小芬揭示“老單”的身份了,要不然她肯定會放棄借用機會;同時,搞不好還將影響他們的夫妻關系。可就在此時,電腦上顯示出拜拜的信息。

一年四季·秋思:煩心的事就此打住。疲勞。再聊。88。

老城曉月:好。三思而后行。886。

是夜,只有老城沒有曉月。馬加躺在床上想起了“哀砧搗秋色,曉月啼寒■”的詩句,卻記不起為何人所作。馬加起床重新打開電腦,百度了一下才知道,乃唐朝詩人李群玉。

窗外一天星斗。

那天,許月芳召集班子開會研究借用葛小芬,條件是葛小芬務必做好“依法行政”也即“老單”的工作,不得再胡鬧。會上討論相當激烈,幾個成員思想疙瘩沒能解開。許月芳以息事寧人為上,傾向于借用。一把手一向一言九鼎,借用葛小芬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張可將決定通知了葛小芬。

一連數日,“依法行政”果然銷聲匿跡了,那個帖子一度沉到了第三頁,許月芳松了口氣。可沒過幾天,該帖又被掏上來了,而且跟帖者劇增。一些言論越發尖銳。有人要求教育局公示二十七名借用進城教師名單,讓全市教師看看,這些人是具備什么資格什么條件借用進城的。許月芳甚為后悔,不該研究借用葛小芬的事,反正事情橫豎一樣。

許月芳后悔不已之際,張可向她匯報,說葛小芬打來電話,她的確不認識“老單”,她也不想借用進城,謝謝領導關心。聽了匯報,許月芳愈加疑惑,心里想,也許“老單”純粹沖教育局或她個人來的,與葛小芬無關。

帖子人氣已近一萬,跟帖仍在繼續,一點一點往上沖。

張可說,要么這樣,我們跟一個帖子,說借用進城的基本來自市府大院的請托。這樣,網管中心就必定給刪了。

許月芳搖搖頭說,不妥,不一定刪,或許就給這句話來個屏障。禍從教育局起,涉及市府大院,自然歸咎到教育局。況且,誰發的帖子網管中心可以查,風險太大。

一天上午,許月芳瀏覽“金雞山下”時接到了市委辦公室秘書的電話,說陳更新書記有事找她,請下午上班后去陳書記辦公室一趟。

聽完電話,許月芳呆住了。她想,陳書記找她肯定是教師借用進城之事。要借用進城的二十七名教師,她自己有兩名,即二十七個“菜籃”有兩個是她的。前些年,她都只有一個,今年多了一個。一個是侄兒,前幾年沒借進來,鬧得哥哥不認人了;一個是他愛人一家遠房親戚的女兒,那親戚到她家來過三次,每次都哭,說女兒年已二十九而男友尚無著落,繼續呆鄉下就沒人要了。余下那二十五個“菜藍”,局班子其他八位成員總共占去五個——有三位成員說沒有“菜藍”,陰陽怪氣的,弄不清真沒有還是賭氣說沒有。列席會議的人事科長張可、辦公室主任金一立都有“菜籃”,但無法安排。其他二十個“菜藍”五分之三來自市府大院,而陳更新書記卻一個也沒有。許月芳明白,當著陳書記的面,這些“菜藍”系誰人請托是不好說的。倒不是因為自己有兩個“菜藍”不好說,關鍵是各級領導。單市長就有三個“菜藍”。在書記面前能說市長有三個“菜藍”嗎?可問題是,要是陳書記問起來怎么辦?說還是不說?許月芳心煩意亂,嘴角那顆黑痣都癢了。

許月芳撓了撓黑痣,信手移過鼠標點住樓主“依法行政”說,該死!該死!該死!咬牙切齒。她說了“該死”,該帖倏忽彈了上去,跟帖者說:有人歡喜有人憂。許月芳罵了一句:混帳!

罵完“混帳”,金一立走了進來。

他見許局神態異常,便微笑著欲言又止。許月芳說,有事嗎?他笑著說,這些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我跟小章輪流看帖,搞得相當疲勞,可沒什么作用,也沒什么意義。他閃爍其辭,本想說“我看不管它算了”,想了想沒說出來,只哼哈著。許月芳說,人氣都過萬了,算了算了,由它去吧。她的口氣很是不耐煩,透著埋怨和責怪。金一立受了很大委屈,訕然退出局長室。

恰好張可站在門外。金一立哈腰攤手說,請。說罷向張可撇了撇嘴,樣子有點古怪。張可看一眼金一立,扇扇長眉毛,樣子也有點古怪。

張可跨進局長室,說我們要面對現實了,聽說陳更新書記看了這帖子,很不高興,說教育局是怎么搞的。許月芳說,剛才我接到市委辦通知,要我下午去見陳書記。終于來了,我虛心接受批評就是。張可不平起來,說這事搞的,真是的。許月芳說,你給我準備兩份名單,一份只寫二十七位教師姓名,另一份注明請托者姓名。要是陳書記問起是哪些人的人情,我也沒什么辦法了,只得如實說。張可說,這事搞的,真是的。

回家吃過午飯,許月芳想睡個午覺養養精神。近段日子,她讓帖子纏得心神不寧,她睡眠狀態不好,臉色有些死,眼圈黑了,眼眶里頭有些粘稠。可躺在床上睡不去,腦子里想著事,心中涌動著憋屈。教育局長不好當,教育工作難抓。相關部門的職責說起來是明確的,但真正做到各司其職卻很難。她最聽不得的是“為你教育”這句話,可一些部門照舊說。國土資源局說,今年為你教育就批了五十多畝地皮。交通局說,為你學校就安排了四十七輛學生周末接送車。衛生局說,為你學校食堂飲食衛生就檢查了兩次。文化局說,為你學校整治了二十一家網吧。財政局說,全市五分之三的財政都安排給你教育了。聽了這些話,許月芳心里盡管生氣,臉上卻只能笑。這種笑挺累,要擺出欠人家許多的樣子。其實也的確如此。在思想意識里是“為你教育”辦了事,作為教育局長就得為他們辦些事,否則就留了許多“人情債”。許月芳一刻也沒睡著就到了上班時間。

許月芳直接去了市委大院。

陳書記說,今天約你來,想了解一下教師借用進城是怎么回事。你有沒有看“教師進城的渠道——考試與借用”那個帖子?網民意見很大。

許月芳說,看了。我也不想搞借用,可是……

陳書記說,你們研究要借用進城的教師,是不是真有二十七位啊?

許月芳說,初步是這么定的。不過還沒通知教師本人,只跟校長打了招呼。

陳書記說,借用有什么條件嗎?就憑關系靠人情吧。要是這樣,很不好。

許月芳顯出很為難的神情,并不言語,苦笑了一下。

陳書記說,教師進城,我們搞了進城考就不得搞特殊了。借用進城,負面影響很大。有網友說,考試五年不能進城,領導一語順利借用。你看看,那些屢考不進的教師,他們會怎么想?

許月芳嘆了口氣,呷了一口茶,說借用進城,負面影響是明擺著的,唉,每到暑假,我就怕了。她欲言又止,滿臉難言之隱。

陳書記說,我知道你為難。不過,我還得向你指出,作為部門主要負責人,不能只為領導負責,領導打個招呼就給辦事,不管原則不原則,這樣不好。

許月芳一臉苦笑,望著陳書記一下一下點頭,又一下一下搖頭。

陳書記說,昨天,我跟志達同志碰了頭。要立個規矩,往后市領導為個人的事不得向你打什么招呼,我和志達同志先帶個頭。下個禮拜正好召開常委會,我在會上說一說,每個常委首先要做到。

許月芳臉面頓時舒展開來。她說,領導不打招呼,教育局一定不搞借用進城,我向您保證。

陳書記說,今年,要借用進城的那二十七個教師,我看也給取消了。借用二十七個,打擊的何止二十七個?教師心里不服,教書就出工不出力,影響很大。領導的人情你不要管,我和志達同志會說的。你自己那邊的工作你自己做。

許月芳說,有陳書記支持,沒什么事的。一個都不借,事情好辦,教育局沒問題。

陳書記說,就這么定了。你回去后開個班子會,把這事說一說,就說是我說的。

許月芳說,好,一定按陳書記的指示辦。

陳書記向她點了點頭,許月芳知道自己該走了,便望著陳書記慢慢站起來。陳書記說,人事問題向來敏感,以后要謹慎。許月芳說,記住了,謝謝陳書記。

許月芳覺得身心輕松起來。她走出市委大院時步履愜意,是辦了一件事、跨過一道坎的那種感覺。要是這大院里的每一個領導為私人的事都不跟她打招呼,她肯定少不少壓力和煩惱。其實打招呼的不僅僅借用這一項,有為提干的,有為調動的,有為評先進的,有為評職稱的,有為發表論文的。甚至,就連新教師招考面試也有打招呼的,希望她關照。許月芳邊走邊想,突然自語道,老單,你好,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謝謝你。

一個崗警扭過頭吃驚地望了她一眼。

二十七位教師一個都不能借用進城,馬加先是在“金雞山下”知道的,后來“一年四季·秋思”也聊起了,再后來社會上也多有傳聞。這是市委書記陳更新的決定。為什么做出這樣的決定,都說與“考試與借用”這個帖子有關。發帖者何人,猜測五花八門。沒有人猜到是一個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大學生。教育局內部猜測更其復雜,因為知曉還有個發短信的“老單”,并估計發短信者與發帖者系一人。綜合這些因素猜測就雜糅了懷疑成分。有人說,“老單”就算不是教育局內部人指使的,也必定與教育局內部人有關,矛頭是對著許月芳局長的。猜測歸猜測,不過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

這樣的結果讓馬加甚感意外。他慶幸沒跟葛小芬點明“老單”就是自己;同時也頗感內疚,無意中給葛小芬帶來了煩惱。在聊天中得知,葛小芬心情相當復雜。一方面為自己向教育局回絕“借用進城”而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有些擔憂,“老單”發短信與“依法行政”發帖子,名義上都是為了她葛小芬,按照慣常推論,二十七名教師不能“借用進城”她就脫不了干系。這事雖然只有教育局知道,但什么事都有可能傳揚出去。同時,她愛人對她的懷疑仍然存在,夫妻感情出現了危機。馬加心里不是滋味,是將好事辦成了壞事的深深自責。

果不其然,葛小芬接連收到好幾個短信,意思是你自己想借用進城沒錯,可不能黃了人家。葛小芬的愛人也收到了類似的信息,有一則頗含恐嚇意味,說你要管好老婆,不然走著瞧。馬加覺得對不起葛小芬,心里非常難過。

“考試與借用”跟帖仍舊很多。內容跟先前大不相同,先前除了少數打圓場糊稀泥的,所指均在教育局,調侃的、質詢的、譴責的、嘲諷的,不一而足,有的用語肆意,幾近謾罵,致使“金雞山下”的版主不得不一再提醒,文明跟帖!文明跟帖!可現在均轉向樓主“依法行政”了,一些人是罵樓主的,說變態,說神經病,說吃錯了藥;絕大多數對樓主是充分肯定、贊揚甚至歌頌的,把樓主“依法行政”說成一個敢于向歪風邪氣叫板的大英雄,有一個跟帖者將這事提升到了教育生死存亡的高度,說樓主弘揚了正氣,挽救了教育,頗有不賞之功。

可馬加并沒感到自豪。葛小芬的事撂著,他仍舊鬧心。

一天,有個工友問馬加,事情怎么樣了?馬加莫名其妙。工友說,跟女局長搞的事啊,搞得怎么樣了。馬加哭笑不得。肯定是王一郎說出去的。王一郎在另一邊工地挖水溝。馬加避開人給王一郎打手機。王一郎承認了,說那個晚上他真醉了,回到工棚話語特別多,就說漏了嘴。馬加說,你個壞蛋,這事是不能亂說的。

下午休工回來,馬加路過電影院時遇上了鄭小雪。

馬加看見鄭小雪,眼前仍閃現出一瓣殘破紅玫瑰。這種意象像幽靈一樣,他已擺脫不了。此刻,馬加面對鄭小雪,心情相當復雜,有點難受,有點歉意,也有點痛快。也許,促使馬加跟許月芳搞的原動力,部分來自鄭小雪。得知那個小老板承諾借用鄭小雪進城,并以此作為討其歡心的手段之一,馬加十分惱火。馬加遷怒于教育局,堅定了跟許月芳斗的決心。但玩掉鄭小雪的進城機會馬加是始料不及的,他有些歉意。

鄭小雪神情沮喪。

她說借用進城的事讓巖江鄉校葛小芬給攪乎了,其實也不是她本人,是她的老情人。馬加極為驚愕,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不是因了“給攪乎了”的事而驚愕,是因為扯出了葛小芬還胡說什么老情人。鄭小雪卻誤會了,覺著馬加的大驚小怪其實就是幸災樂禍,心里相當不爽。她笑道,他老爸要我做副教導,說是跟教育局講好了,像我這樣的弱女子做什么教導呀,真是的。“他老爸”就是她男友的爸爸,是個大老板。馬加恢復了原態,說好啊,鍛煉鍛煉。鄭小雪說,他老爸倒不是讓我鍛煉,教育系統有個慣例,在農村學校做了中層,就可以直接進城,不需要考試。馬加說祝賀你。

鄭小雪的拿腔捏調讓馬加極其反感。說罷祝賀你,便轉身往一旁走去,將鄭小雪晾在原地了。以這樣的態度對待鄭小雪,馬加從未有過。

電影院前面空地上擱著許多花草,馬加向一盆紅玫瑰挨過去。這盆紅玫瑰共有三株,每株簇生三朵紅花,由肥厚的葉片襯托著,顯出幾分妖嬈。馬加偷眼望一下身后,鄭小雪已離開,便把這盆紅玫瑰買下來。他想,看著現實中的紅玫瑰,也許就不會出現破敗紅玫瑰的意象了。以真實的沖沖虛幻的,或許管用。

馬加讓紅玫瑰坐上窗臺,房間內便彌漫了濃郁的香氣。聞著紅玫瑰的香氣,馬加的心情卻無端地壞起來。他情緒非常低落,似乎又來了“月緒”。

夜里,出現一些怪異。

怪異發生在老院子和擔水巷。先是有個白衣女人從老院子里飄出來,飄到擔水巷,接著又從擔水巷飄回老院子,幽靈一樣。過了一會兒,又出現一個紅衣女人,在擔水巷上飄過來又飄過去。一個夜晚,馬加抽了一包香煙,看見了飄飄裊裊的白衣女人和同樣飄飄裊裊的紅衣女人。馬加一夜沒睡。

翌日,馬加發現窗臺上那盆紅玫瑰有些異常。

有一片花瓣被蟲子嚙噬了一個窟窿。馬加以為是幻覺,挨近去看,是真的,確實有個窟窿。馬加仿佛記起來了,不是被蟲子嚙噬的,是自己用香煙頭或打火機灼穿的。馬加認真辨認,確有些焦黃的顏色。整個晚上的事兒想起來,馬加仍舊恍惚。感覺似有似無的,不知是做夢還是確有其事。

也許是做夢,馬加一點一點記起來了,在夢境里仿佛還看見了母親。母親身體健康,紅光滿面,特有精神。沒幾天,馬加接到了老家哥哥的電話。馬加聽人說過,夢里的事跟現實正好相反,夢里是好事,現實中便是壞事。因此聽罷哥哥的電話,就格外擔心。

哥哥說母親病倒了,問馬加在開學之前能不能回家一趟,母親很惦念。馬加說,媽媽的病情怎么樣?哥哥說,落床半個來月了,不好。馬加發火了,說為什么這才告訴我。哥哥說,媽媽不肯讓你知道,現在給你打電話也還是瞞著她的。

就買好了火車票,決定動身回老家。

回老家頭天晚上,馬加在出租房電腦里向一家雜志發了兩個稿子,一是《教師進城的渠道》,一是《筆試與面試》。寫這兩個稿的初衷是想發在“青芝論壇”上的,目的是跟教育局長許月芳斗。后來事情塵埃落定,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筆試與面試》是針砭“面試”的一些弊病的,馬加早就想寫這個文章了。三年前,馬加和鄭小雪他們五人來青芝應聘教師,他的筆試成績很好,可面試成績極其糟糕,結果落選了。馬加念大學時演講得過二等獎,面試時感覺也挺不錯,于是懷疑面試評委有問題。一怒之下,就來到了許月芳局長辦公室。不知怎么搞的,馬加跟許月芳爭吵起來,雙方都發怒了。看你尖嘴猴腮的,我們青芝不歡迎你這樣的人做老師。馬加被兩個人架著胳膊走出辦公室時,聽到許月芳說了這句話。這句話烙入了馬加的腦膜,常常于不經意中閑吵起來。架著馬加的那兩個人,他后來才知道,一個是教育局的門衛,一個是人事科長張可。馬加回憶著這事,就又看見了許月芳發青的臉和蠕蠕而動的黑痣。

馬加給自己照鏡子了,看看自己的尖嘴猴腮。在鏡子里他看見了鄭小雪,看見了想象中的葛小芬,看見了一瓣似真如幻的殘破紅玫瑰。后來,看見了蜷縮在床上的病懨懨的母親。馬加哭了起來。沒有醞釀,也沒有蓄勢,極自然地哭泣起來,水到渠成的樣子。

馬加哭完后,給王一郎打了電話。

白天,馬加給樓老板通過電話,向他請了假,樓老板給他送來一千塊錢。在電話里馬加告訴王一郎,他要回老家了,可能要十來天才回來。

馬加惦念著紅玫瑰的澆水問題。

他剪了一條抹布,又剪碎一條破毛巾,他想將剪碎的抹布毛巾浸飽水,蒙在花盆上,這樣便可保持一定時間水分。可剪好后卻又覺著不妥,這般悶著花盆,對紅玫瑰肯定不利。馬加拿來兩只塑料袋,灌滿水扎住袋口,吊在窗口上面橫木的鐵釘上,讓兩只飽滿得葫蘆一般的塑料袋緊挨窗臺上的花盆,然后在各只塑料袋下方扎一針。可馬加又有點擔心,擔心塑料袋上的針眼被水擠粗。要是那樣,不但不能保證澆水時間,弄不好還會淌到樓下去。馬加正左右為難之時,王一郎在擔水巷馬加馬加地叫了起來,伴著踢塌踢塌的腳步聲。

王一郎要馬加回老家這段時間房間讓他住,讓他玩電腦。

馬加對王一郎有點生氣。事先交代了,跟女局長玩的事要保密,可王一郎還是說了出去。馬加覺得這樣很不好。但他的要求馬加還是答應了,把房間多余的那把鑰匙交給他。交了鑰匙,馬加將花盆上的塑料袋摘下來,交代王一郎別忘了給紅玫瑰澆水。

次日,王一郎送馬加到了火車站。

回到老家時,母親的神志已不大清楚。其實,有時母親仍上山采草藥的,她是采草藥時在山上跌傷后病倒的。馬加十分痛心,也有點惱怒,想罵哥哥,可又罵不出口。一天二十四小時,馬加都呆在母親病榻前,困了便伏在一張污跡斑斑的小幾上打個盹。

一天晚上,母親突然清醒過來。

清醒過來后,母親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話,聲音極其微弱。母親說,馬加寄回的錢她都沒動。母親說,馬加教書也教不來幾個錢,寄回來的錢她都留著,讓馬加娶老婆用。母親以為馬加在外地是教書的,老家的人也一樣,都以為馬加是教書的,馬加也說自己是一名教師。馬加是大學生,是母親采草藥采出來的大學生。要是母親知道自己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采出的大學生仍是個扛水泥板的,必定傷心透頂。馬加就欺騙老家的人,也包括母親,說自己是教書按月拿薪水的。母親清醒過來后,馬加覺得母親可能是回光返照,心里一陣陣疼痛。果然,母親說了幾句話,一頭白花花的頭發向一邊晃了晃就走了。

馬加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毫無道理地罵哥哥。馬加罵哥哥為什么不把他寄回的錢花掉,為什么不買些補品讓母親吃。馬加頓足捶胸,哭天哭地,掏出樓老板送來的一千塊鈔票在房間里亂甩。馬加一邊甩鈔票一邊叫哥哥的名字,不可理喻地要哥哥去買些補品讓母親吃下去。其實,母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開口了,她瘦小的軀體僵直在床上,作為生命已不復存在。馬加也許發瘋了,他瘋狂地拍打自己的胸脯大哭大喊,弄得整個房間都動搖起來,好像天要塌下來了。

辦好母親的喪事,馬加又在老家呆了一個禮拜。

哥哥催促馬加及早啟程,別耽誤學生的學業。馬加想跟哥哥說真話得了,告訴哥哥他不是教師,是建筑工地一名打工仔。但望著哥哥滿眼的同胞情,便改口道,功課都交代好了,學生不會耽誤。內心里,哥哥也希望馬加再住幾天,因此就由了他。

一天夜晚,馬加去了家鄉所在小鎮的一家網吧。他向雜志投了幾個稿件,他要打開自己的郵箱看有無消息。恰好葛小芬在線。葛小芬說,日子沒法過了,她愛人老是懷疑她與“老單”有什么關系,她想離婚。馬加的腦袋暈了一下。

老城曉月:我錯了,對不起。

一年四季·秋思:你怎么啦?

老城曉月:不好意思,老單其實就是我。

一年四季·秋思:你不要開玩笑。我是真心話,真要離婚。

老城曉月:我不騙你,老單真是我。

一年四季·秋思:還開玩笑,不跟你聊了。

老城曉月:等一下,我接個電話。

一年四季·秋思:好,我也有點事。

馬加接的是王一郎的電話。

王一郎說電腦被強盜搶走了。馬加說,怎么搶的?王一郎就說了被搶的經過。聽了經過,馬加說,打110沒有?王一郎說還沒有。馬加說,趕快報案。開始,王一郎不敢給110打電話,聽了馬加的話只好壯起膽來打110。其時,離強盜走已有七八分鐘。

十多分鐘之前,王一郎聽到有人敲門。當時,王一郎正在百度里搜索“性病”。王一郎已搜索過好多次了。那天晚上王一郎與馬加喝了酒后一個人去按摩了。本來只想摸一下奶的,可摸了奶后就想做別樣,治不住自己了。發覺下面發癢已有些日子。他每次上廁所都用心察看,住進馬加的出租房條件好了,便經常察看。龜頭確實發紅了,王一郎認為自己患了性病。王一郎想茶葉水是能解毒的,工棚里沒人的時候,就讓龜頭在茶葉水里浸泡,到出租房后浸泡的次數就越發頻繁了,可那紅斑仍舊沒消退。王一郎非常擔心,覺著自己完了。可是,王一郎身上的癥狀與搜索出來的“八大性病”圖示不論哪一類好像都對不上號,不像淋病,也不像梅毒,于是他就繼續搜索繼續對照。王一郎正捉出那玩意準備對照時,就聽到有人敲門,王一郎匆忙把玩意放好,離開電腦去開門。

闖進來三個人,都蒙了臉,還戴了皮手套。王一郎給嚇著了,倒退了三四步。兩個人張牙舞爪地將王一郎摁住,不讓動,也不讓喊。王一郎掙扎了幾下,便挨了五六下拳腳,被弄出了鼻血。另一個人把電腦的主機拆下來,放蛇皮袋里光明正大地拎走了。拎走后,那兩個人一個說,以后少管閑事,另一個說,識相點,打110就立馬叫你在芝城消失。

王一郎想撥110,但又不敢,于是給馬加打了電話。然后王一郎才撥打了110。

一年四季·秋思:現在真亂,剛才我這院子來了三個強盜,搶走了一臺電腦。

老城曉月:是嗎,剛才我接到電話,我在芝城的電腦也被三個強盜搶了。

一年四季·秋思:你今晚怎么啦?老是開玩笑。

老城曉月:都是真的,沒半句假話。

一年四季·秋思:鬼信。

老城曉月:真的。

一年四季·秋思:切。

老城曉月:切。

責任編輯 郝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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