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這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和親家李虎林在東北戰場上的合影,另一張是他探家時和愛人劉翠秀、兒子王長山、兒媳李嫦娥、孫女王寧寧照的全家福。
王大衛首先看著和李虎林的照片,眼淚奪眶而出,自言自語地說:“虎林,親家,你走得早,走得好,走得光榮。而我,卻遠不如你,雖然看到了全國的解放,可是,命運的坎坷比戰場上的犧牲更為慘痛。倘若知道人生需要承受如此的壓力,倒不如戰死在戰場上。虎林親家,今天,我們要在陰間相會了,你等著我吧……”
王大衛看完第一張照片,伏在一旁的靜蕾又把另一張照片放在他眼前。
“……翠秀,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盡到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我只能在九泉之下,向你道個歉了。
“翠秀,不要為我難過,更不要傷心,咱們這個家只能交給你了。原本我想退休后回去,分擔你的勞累,讓你好好歇上幾年,過過舒心的日子,可是卻難以遂愿啊。
“翠秀,今天你能趕來和我說句話嗎?”
王大衛扭過頭去連連咳嗽。
“廠長!”丁靜蕾急切地叫道。
“不,我不是廠長了,是你爸。”聲音在不斷起伏的胸膛中輕輕地發了出來。
“爸。”丁靜蕾親切地叫了一聲。
“靜蕾,我不行了。”
“不,不會的。”丁靜蕾急忙說,“我去喊醫生。”
“不用喊了,靜蕾,我聽說你歌唱得好,來……給我……給我唱首歌吧。”
丁靜蕾淚眼模糊地點著頭:“嗯,你要聽哪一首?”
“在廠宣傳隊你獨唱的那首《九月的陽光》吧。那首歌是我小時候最愛聽的一首歌,而且我也能唱兩句。”
“哎。”
丁靜蕾拉著王大衛的手,頭伏在他耳邊,如泣如訴的歌聲在病房里響了起來……
我看到的是你,
水晶般的目光,
飛鳥臨空般的執著與堅強。
在那些彌足珍貴的時光里,
你將創造一種幸福,
完成內心的向往……
幾位趕來實施搶救的大夫站在床前,也都在默默地流淚。丁靜蕾的歌聲給彌留之際的王大衛送去了最好的撫慰,一抹淡淡的笑意慢慢地浮現在他的臉上……
田野之上,
青草悠悠,果色艷香,
九月的陽光如纖指舒展,
一直伸向遙遠的海洋。
母愛的心,終生無悔,
孩兒的夢,越做越長……
在已經化為嗚咽的歌聲中,王大衛像一個嬰孩兒,永遠地睡了,睡得是那樣安詳舒展。當丁靜蕾再次晃動他的身軀時,他再也不作回應了。
李偉彬和孫書記趕來了;遙遠的愛妻攜子帶女趕來了;許多干部職工也都聞訊趕來了,整個病房被擠得水泄不通,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陣強似一陣。
劉翠秀晃動著丈夫的身體,放聲痛哭,淚如雨下。兒子王長山、兒媳李嫦娥、孫女王寧寧都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
就在王大衛去世的這一天,劉成北也突然辭世了。昨天晚上,他還樂呵呵地和許多人開玩笑,還說今天要早點起來再看望一下王廠長,帶上一飯盒他特愛吃的面片兒,里邊加點蝦皮兒、香菜和辣椒油……然而,早晨的太陽都一桿子高了,他的門還是緊關著,不少來得早的職工都會在門口喊上一嗓子:“‘■得快’,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快到十點鐘了,人們覺得不對勁,多少年來,劉成北總是風雪無阻地早早起來,把門口掃得干干凈凈,然后拉條板凳在門口一坐,樂呵呵地與人們打著招呼、開著玩笑。然而,今天卻沒見他的蹤影。
當人門把門弄開時才發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已經停止了呼吸,身子骨都冰涼了。為王廠長和好的面、洗干凈的香菜都放在一旁,顯然,這都是昨天晚上準備好的。
三十一
又是一個艷陽天。
火辣辣的太陽剛從東方升起來,就發出烤人的光芒,風靜得讓每一片樹葉都一動不動。
丁靜蕾自從那次很氣憤地說了李偉彬一通之后,心里也覺得過了一點兒,而李偉彬卻不以為然,他知道丁靜蕾的心理狀態,更知道事情都發生在自己一邊,不過,他沒有去和常芳雅對質,他完全相信丁靜蕾所說的。今天,他又找到丁靜蕾,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難耐得很。
“靜蕾。”
“有事?”
李偉彬急忙湊到丁靜蕾跟前,點頭說道:“我聽常芳雅說,她可能要調到你那兒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她來我們這兒干什么?”
“她說她已經和廠長、書記談過了,領導也都答應了。去你們那兒接劉會芬那攤工作。”
“劉會芬休的是產假,一個半月之后,還會回來的。”丁靜蕾說,“不行我去找廠長、書記。”
在丁靜蕾心里,當然不樂意讓常芳雅來到身邊。自從常芳雅那次找過她后,丁靜蕾幾乎再沒見到常芳雅。她總是有意識地躲著常芳雅。下班時,她通過窗戶看一下,沒有常芳雅的身影,才拎起包走出門。單位開會和集體活動時,她故意躲得常芳雅遠遠的,視而不見。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丁靜蕾對李偉彬也是如此,敬而遠之。然而,李偉彬卻是見縫插針,讓丁靜蕾防不勝防,說不定在哪,只要沒有旁人在場,李偉彬的身影就會突然降臨到她身旁。由于那種比較特殊的交往和情感,丁靜蕾怎么也橫不下心來痛斥李偉彬,說出那句一刀兩斷的絕情話。
“你們倆在說什么呢?”
音落,從拐角處走過來一個人,他叫史忠貞,是老龍口原來的技術副廠長。王大衛去世后,他被提升為廠長。他個頭不高,挺敦實的,心腸好,以前主管技術室,并和丁靜蕾一道攻關,起早貪黑研制出了新一代白酒。
“史廠長。”丁靜蕾急切地問,“我聽說常芳雅被安排到我們技術室啦?”
“有的機構已不適合我們廠子的發展了,需要合并,下來的一些干部需要重新安排嘛。”
“我不同意常芳雅來我們技術室。”
“我們也沒說讓她來呀。”
“她說找過你。”
“不光她找過我,還有其他干部也找過我,可我沒答應呀,人員安排,需要開會研究。”
史忠貞的一句話,讓李偉彬頓時明白了,原來常芳雅說了假話。他心里清楚,常芳雅想進丁靜蕾的技術室,純粹是為了看著丁靜蕾,從而阻止他和丁靜蕾的關系。想到這,李偉彬氣得牙根痛。
“史廠長,你也知道,我們這兒不缺人。”
“這我知道,我不會給你安排人的。”
“謝廠長啦。”丁靜蕾聽了,心里踏實了些。
“走吧,我去你們技術室參加政治學習去。”
“哎。”丁靜蕾答應著。
在丁靜蕾的技術室里,所有的人員都自覺地圍在桌前,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嘮個不停。
“劉肖蓮,回農村看老婆婆有什么見聞?”一位和她關系比較好的姓王的女人問。
“唉,別提了。”劉肖蓮是個性格開朗、快言快語的女人,聽同事問,她精神頭兒來了,說:“我老婆婆家那兒,正在搞大煉鋼鐵,不瞞你們說,家家戶戶的門了吊、柜廚上的鐵把手、做飯的鍋,還有煎煎餅的鏊子,凡是帶鐵的,都起光了,都拿去煉鐵了。我老婆婆家的洗臉盆是鐵的,也被拿去了,我天天用水碗洗臉。”
劉肖蓮繪聲繪色的講述,逗得大伙哈哈直笑。
“你們笑什么,真的,在我老婆婆家的村里,她們家是最富的,家里有好幾大甕糧食,有小麥、苞米、高粱,還有黃豆。有一天,來了一幫人,帶著麻袋,對我老婆婆說:‘大嬸,要進入共產主義了,過幾天后,家家戶戶就不用自己做飯了,都去吃食堂了,把你們家的糧食都運到食堂倉庫吧。’”
“一句話就給抬走了?”
“一點不剩地全抬走了?”
“抬不走的東西怎么辦?”
劉肖蓮說:“要是有抬不走的,砸碎也得弄走。村里有一口大鐘,足有四五百斤重,硬是給砸碎,用小車推走了。我還和老婆婆去過煉鐵的地方,一個個小土窯,底下用焦炭燒,旁邊用風箱吹,我還拉了一陣子風箱呢。到了飯時,就去食堂吃飯。飯菜不但好,還隨便吃,比咱們食堂的飯菜可強多啦。”
“我說你的臉怎么黑得像煤炭一樣呢,原來是跟著老婆婆大煉鋼鐵煉的。”
“你懂啥。門口的大標語不是寫著嗎,這叫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全民大煉鋼鐵,要在三年內趕上英國。”
音落,大伙哈哈大笑。
一九五八年五月,黨的“八大”二次會議制定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
農業提出了“以糧為綱”的口號,要求五年、三年甚至一到二年就達到十年農業發展綱要規定的糧食產量指標。
工業提出了“以鋼為綱”的口號,要求七年、五年甚至三年內提前實現原定的十五年左右鋼產量趕上或超過英國的目標。
丁靜蕾和史忠貞走進來了,職工們客氣地站了起來。
史忠貞笑呵呵地指著凳子說:“你們都坐。”
女工為史忠貞倒上一杯水:“廠長,您喝水。”
“謝了。”史忠貞回應著坐了下來。
“今天,史廠長參加我們技術室的政治學習。”丁靜蕾說,“今天學習的是《人民日報》社論。”說著從包里掏出一份《人民日報》,交給一旁的劉肖蓮說,“劉肖蓮,你讀給大家聽吧。”
劉肖蓮接過報紙,稍微看了一下,讀了起來:“……我們的國家,現在正面臨著一個全國大躍進的新形勢,工業建設和工業生產要大躍進,農業要大躍進,文教衛生事業也要大躍進。爭取在十五年的時間內,在鋼鐵等主要工業產品產量方面,趕上或超過英國,因為速度是總路線的靈魂。各省市自治區黨委,要把工作的重心從農業轉到工業方面,把鋼產量翻一番,作為全黨全民的重要政治任務……”
劉肖蓮讀完了,丁靜蕾又遞上第二份報紙說:“再把這篇讀一下。”
劉肖蓮的聲音很甜,很有節奏,酷似播音員:“湖北省麻城縣,麻溪河鄉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斤……”
“怎么產這么多?”
“這是報紙登的能有假?”
“福建省南安縣勝利鄉棉花畝產達到一萬斤,這都是大躍進帶來的豐碩成果……”
丁靜蕾看了一下表說:“好啦,今天的學習時間到了,史廠長,你講幾句吧。”
史忠貞略思一下,說:“好啊,我們技術室的政治學習堅持得不錯,應該提倡發揚。大躍進是黨中央提出來的,我們老龍口也要緊跟當前的形勢。昨天,我們召開了班子會,專門研究了如何提高酒產量的問題,我們也準備在三至五年內,使老龍口酒廠的年產量突破一萬噸,也要放一顆衛星上天。不過,這還需要我們全體職工的共同努力才能完成。好啦,別的就不多說了,工作吧。”
稀疏的幾聲掌聲后,半個小時的政治學習就結束了。
大伙都進入各自的工作崗位,剛才有疑問的那位女同志還在發問:“劉肖蓮,你說這水稻能畝產三萬多斤嗎?”
“咋不能呢。我從老婆婆家回來時,滿地都是苞米、地瓜,沒有收,沒人管,何止三萬斤。”
“那都不要了?”
“都去大煉鋼鐵了。”
“廠長說三五年后,我們的酒年產量要達到一萬噸,能嗎?”
“領導說得到就能辦得到,相信領導沒錯。”
對話終止了。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