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長,男,1963年生于安徽廬江,1988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人民日報》《北方文學》《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山西文學》《飛天》《天涯》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有毒的太陽》《殘缺的月亮》,散文集《邊緣人語》,詩集《記住那片月光》等,現為安徽省淮南市文聯專職作家,《淮南文藝》編輯部主任。
1
弘穎終于要離開這里了,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H市。
這是一次沒有任何告別的離去,一次毅然決然的轉身。此時此刻,她的心里沒有絲毫的惋惜與留戀,有的只是一種逃離般的輕松感在全身彌漫……
自出生那天起,四十多年來,弘穎無數次離開H市,又無數次回到H市,最長的一次離開,是在省城上了四年大學,其余的最長沒有超過半個月時間。因為這里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這里有她的父母、兄弟、親戚、同學和朋友,有她的事業、單位和同事,當然還有她已經不喜歡的丈夫和那一時難以掙脫的家,更重要的是還有那一想起來心里就充滿柔情的兒子。
現在她終于可以拋棄這一切,毫無牽掛地離開這里,去過一個人想過的自由的生活了。
弘穎是選擇在這個冬日的晚上,一個人悄然離開的。H市的冬天并不寒冷,雖然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雪,但是,看著這滿天璀璨的燈火,弘穎有一種春天般的感覺。
弘穎走在H市的大街上,看著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世界,想象著許多人正過著燈紅酒綠的生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她的前夫曾浩。此時,他一定正坐在大飯店的豪華包間里,身邊圍著一大圈人,聽著一大堆恭維話,喝著許多高檔酒,觥籌交錯你來我往,享受著虛幻的榮耀。
她不想過這種虛假的沒有自我的生活,她想過真正的人的生活。
弘穎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H市是早有預謀的,她不想讓自己的離開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更不想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和議論的中心。她的特殊身份決定了她只能這么做。
幾天前,弘穎與曾浩到區民政局悄悄地辦理了離婚手續。那天有些冷,是這個冬天最冷的一天,寒風挾裹著三三兩兩的雪粒子,劈頭蓋臉地向她的臉上頭上砸來。她用雙手緊緊地裹著身上那件花兩千多塊錢剛買的羊毛絨大衣,生怕身上的一點點溫度被寒流卷走。那天曾浩是穿著風衣戴著禮帽和墨鏡自己打的去的。她也化了一點點淡妝,用大紅圍巾包了自己的大半個臉,民政局那位辦手續的老太太居然真沒認出他們。
她喜歡紅色,從小就喜歡。在學校里,同事都說她俗氣,喜歡大紅大綠。她卻不以為然,她認為紅代表著坦蕩和熱烈,心底無私天地“紅”。
弘穎確實沒有什么私心,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很少為自己的事斤斤計較,家里人都說她大大咧咧不像個女的更不像大家閨秀。但她卻無法容忍曾浩的所作所為,一個大男人,官當得越來越大,心眼兒卻變得越來越小,因此,他們總是說不到一起,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永遠不會融合。
辦完手續從民政局門口分手,曾浩打的回自己的辦公室,弘穎直接去了火車站,買了一張今天晚上的火車票。
候車室人不多,三三兩兩地坐在椅子上打盹。弘穎瞄一眼掛在墻上的大鐘,離火車到站還有一個多小時。雖然是過路車,但目前不是人員流動的高峰期,離春運還有一段時間,因此她輕而易舉地買到了一張臥鋪票。等一會兒上了車,她要美美地睡一覺。這幾天,為了處理她走后的事,她每天只睡幾個小時,實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因為她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再過十幾個小時,她就踏上那片散發著海洋氣息的亞熱帶土地了。
上午,當弘穎把她要乘的火車車次和到達的時間用手機短信告訴達明時,達明很快就給她回了電話。達明在電話中說,明天晚上他要給弘穎舉辦一個隆重的接風儀式,凡是在深圳的同班同學都會參加,包括他的夫人李莉。
一想到明天晚上的接風儀式,弘穎就興奮得渾身顫抖,畢竟二十多年沒見面了。
二十多年前他們在省城上大學時,弘穎、李莉和達明是同班同學,達明是班長,弘穎和李莉住同一個宿舍。仿佛一切還在眼前,但是轉眼之間他們都人到中年了,他們的孩子也都到了他們上大學時的年齡,弘穎的兒子曾虎已經出國留學去了。
那時候,弘穎和李莉都暗戀著達明。她們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但說得最多的就是達明的是是非非。關于他的長相,關于他的為人,關于他與女孩子的說話方式,關于他的組織才能。有好的也有壞的,但是,無論是好是壞,達明都不知道。
達明雖然長相不是那么高大英俊,成績也不是那么優秀,甚至與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有很大差距,但是他很有才華很有組織才能,每年的元旦晚會和春天的踏青郊游都組織得井井有條。他還在校報上發表過詩歌,每次晚會他都要朗誦自己創作的詩歌。班上集體看一個什么電影呀,舉辦舞會呀什么的,他都一馬當先,買票、協調場地等等,都安排得滴水不漏,讓所有參加的人都非常滿意。他還在校學生會擔任個什么職務,整天忙前忙后的。
弘穎憑著自己的直覺,發現班上除了她和李莉,還有別的女生也暗戀著達明。
畢業分配時,弘穎分回了H市,達明和李莉也分回了他們的家鄉K市,達明留在市里的一所重點中學,李莉卻分回縣里的一個鄉下中學。開始弘穎與李莉還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書信聯系,她得知李莉和達明準備結婚后,就再也不主動與李莉聯系了。李莉與達明結婚后很快就有了孩子,家務事一多,加上兩地分居和單位里人事糾葛不斷,嚴重地影響了她的情緒和精力,從此與弘穎就失去了聯系。后來,達明和李莉夫婦同時辭職,雙雙下海,南下廣州深圳等地創業,她就更不知道了。
幾年前的一個教師節,弘穎到省城參加全省優秀教師表彰大會,突然碰到了二十年沒見面的同班同學惠玲。惠玲這次也被評為全省優秀教師了,也是來參加表彰大會的。會上一交流,弘穎才知道,全班三十五個同學,現在大多數不是改行從政,就是下海經商了,還有幾個出了國,像她們倆這樣繼續戰斗在教師崗位上的已所剩無幾。
惠玲笑著對弘穎說,如果她們倆再不被評為優秀教師,這個社會就沒有公道可言了。
就在這次會議上,弘穎知道了達明和李莉的消息,并要來了他們的電話號碼。
當天晚上回到房間,弘穎就要通了李莉的電話。這次通話她們說了一個多小時,李莉除了如實向她“匯報”這么多年的奮斗歷程,還一再邀請弘穎到深圳發展,把內地貶得一塌糊涂,把深圳夸成了天堂。
弘穎被李莉說得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就插上雙翅飛過去。但是,弘穎還是婉拒了李莉的邀請,因為她的兒子曾虎此時正在上初三,還有幾個月就要中考了,目標就是要考上一中這樣的好中學,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毀了兒子的一生。兒子是她唯一的牽掛和希望,如果不是為了兒子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成長環境,她早就與曾浩離婚了。
最近兒子從美國給她打來一個越洋電話,讓她非常感動,也是她最后下決心離開曾浩的動力。兒子在電話中說,媽媽,你還是與爸爸分開過吧,這些年為了我,實在太委屈你了,你和爸爸不是一路人!
放下兒子的電話,弘穎哭了,哭得非常傷心。為兒子的懂事而哭,為自己這么多年所付出的心血沒白費而哭。這是一種喜極而泣的哭,功德圓滿的哭,就像奧運冠軍站在領獎臺上高唱國歌時的百感交集。兒子終于長大了,而且這么懂事,許多大人沒有看到的事他都看到了,這是她沒想到的。她一直以為兒子還是小孩子,不希望他們離婚。
是的,她與曾浩不是一路人!但是,她與曾浩又是怎么相逢又相識的呢?
2
弘穎已經記不清她與曾浩第一次見面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時候了。許多年后,每當回憶起那段時間的生活,她只模模糊糊地記得是一大堆人在一起,亂哄哄的,沒有什么具體印象。那時她剛參加工作不久,知道她分回來的同學三天兩頭找她聚會,郊游、踏青、看電影、到某個同學家吃飯、到附近的城市去玩等等,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一次。
弘穎是那種沒有多少男生緣的女生,大學四年居然沒收到一封求愛信或情書。那時候,特別是大四時,女生之間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誰誰又收到求愛信了,誰誰又收到誰誰的情書了。一談到這些,她們一個個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那種被人追求的自豪、自信、自滿、自足和那種自己沒有追求者看到別人被追求的嫉妒、自卑、不屑等表情毫無保留地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弘穎不想參與這樣的討論,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躲得遠遠的。因為她從來沒收到過這樣的信,哪怕是男生普通問候的信件也好啊!可是,就是沒有。就連長相并不出眾的李莉還收到過在外地上大學的中學同學的求愛信呢。因此,那時候弘穎只好把自己歸為灰姑娘的行列,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地躲在圖書館的角落里靜靜地看書。
弘穎沒想到,一踏上工作崗位,她的人氣驟然飆升,就像那些默默無聞的潛力股,一旦被投資者發現,上漲的空間大著呢!與那些驟漲驟跌的題材股比,潛力股的發力是慢的,有一個預熱的過程,越到后面上漲的空間越大。可是,弘穎并沒認識到這一點,剛剛有了兩個漲停板之后就出手了——把自己嫁掉了。
那時,找她的電話一個接一個,讓她有些應接不暇。有時她正在給學生上課,突然電話就打到學校辦公室了,弄得校長在一次會上還不點名地批評過她,說以后老師在給學生上課時不要接電話,以免耽誤上課。從此以后,弘穎在給學生上課時再也不敢出來接電話了。
這些打電話的人幾乎都是她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或大學校友,當然這些同學都是考上大學現在分配在不同的崗位上,有了相對穩定的工作,感覺是在一個層面上的。那些沒有考上大學的,即使接了父母的班或通過招工考試進廠的,都不主動與她聯系。他們打電話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邀請她參加他們組織的各種聚會。這種聚會大多是男生做東,女生能去就是給他們面子。但是,有時也有例外,規模較大的聚會一個人負擔就有些吃力,畢竟才參加工作,手頭不寬裕,于是就抬石頭湊份子,每人出一份。抬石頭時,女生也要出力的——出自己的一份錢。聚會規模有大有小,有時三五人,有時七八人,有時十幾個人,而且圈子不固定,這次他來,那次他走,是一種自由松散的狀態,來去自由。聚會的目的也不是很明確,主要是相互認識相互了解。因為畢竟都是同一個層次的人,可以說都是這個時代的精英。
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似乎心知肚明,因為來的都是單身,都希望在這個圈子里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弘穎就是在這種亂紛紛的你來我往毫無頭緒的走馬燈似的聚會中與曾浩相識的。
認識曾浩之前,弘穎對曾浩可以說一無所知。她只知道曾浩和她是高中校友,都是一中畢業的,比她高兩屆。曾浩大學是在外省上的,比她早一年畢業,因此,她能斷定,他肯定是復讀生,但她沒好意思問。
曾浩是學哲學的,分在市委黨校馬列教研室。那時,弘穎對學哲學的人有一種莫名的崇拜,雖然她沒讀過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等人的書,但在別人談話時經常聽到有人提到這些人的名字,因此,她有一種錯覺,認為學哲學的人一定有著與眾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加上又是同行,于是弘穎與曾浩就多說了幾句話。沒想到,一交流她才發現,曾浩與其他同學并沒有什么不同,談話時他也沒有談出什么讓她難懂的深奧道理,談的都是一些他們共同認識的人或同學之間、學校里面的一些雞毛蒜皮。與別人不同的是,曾浩喜歡把他道聽途說來的或探聽來的關于市委大院的種種怪事或人事糾紛拿出來現炒現賣。別人聽了就聽了,當作笑話一笑了之,弘穎卻放不下,回到家里就向擔任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的父親求證。結果被父親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小孩子不要關心大人的事,也不要傳播這些小道消息!
父親是個老革命,有著老傳統,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從來不把工作上的事帶到家里,也從來不用手中的權力為家屬或親友謀取一點私利。母親單位效益不好,有逐漸衰敗下去的跡象,有人主動給母親換單位,調令都開好了,被父親知道后,又退回去了。
父親越是不讓她關心市委大院里的事,越是激發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弘穎成了曾浩的忠實聽眾。曾浩跟他們說這些,無非是炫耀自己的特殊身份。黨校,黨的干部學校,是培訓干部的學校,市委大院里的許多干部都曾做過他的學生。弘穎并不了解這一點,只覺得好玩。
其實,曾浩販賣的這些小道消息,只不過是他隨手丟下的一些誘餌,等待著弘穎這條傻乎乎的魚上鉤。
開始,弘穎并不打算與曾浩發生什么。一天,弘穎突然接到曾浩的電話,讓她星期天中午十一點在某個地點見面,他在那兒等她。弘穎有些奇怪,以前給她打電話的都是她的同學,有中學同學,也有小學同學,說話都比較隨便,比如問問這次聚會有哪些人,在哪兒吃飯,是誰做東還是湊份子等等。她與曾浩還不怎么熟悉,曾浩又是第一次給她打電話,除了答應去,她什么也沒問,也沒好意思問,然后就把電話掛了。
星期天上午,弘穎和以往任何一次聚會一樣,收拾得干干凈凈心思坦坦地去了。弘穎是一個非常遵守時間的人,每次聚會都是提前十分鐘到。那天她到了指定地點才發現,這里沒有往日的鬧哄哄,只有曾浩一個人在等她。
弘穎奇怪地問,人呢?曾浩一臉壞笑地說,我不是人嗎!弘穎笑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其他人呢,都還沒到嗎?曾浩聳聳肩,像電影里的西方人一樣,瀟灑地雙手一攤說,沒有其他人,就我們倆。弘穎臉一紅,坦蕩的心湖上像掀起一陣颶風,頓時波瀾壯闊起來,難道他真愛上自己了?
曾浩說,走,我們吃飯去。于是,他們選了一個有著響亮名字的飯店,找了一個優雅的位置坐了下來。那是八十年代初期,請人到飯店吃飯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吃過飯,他們又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張鐵匠的羅曼史》。
弘穎沒想到,自己全副武裝堅守了二十多年的少女之心的防線,在曾浩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面前很快就崩潰了,她成了他愛情華屋下的俘虜。
3
分歧在婚后不久就產生了。一個星期天上午,弘穎正在家里洗衣服,她在拿肥皂時發現家里多了一個新肥皂盒,里面還有一塊剛剛拆了包裝紙的新香皂,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家里的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她買,曾浩是從來不問的。于是,她就對坐在走廊里看報紙的曾浩說,曾浩,這肥皂盒是你買的嗎?還有這香皂?曾浩頭也不抬地說,是辦公室的。弘穎說,辦公室的你怎么拿來家了?你拿回來了別人不用嗎?曾浩說,辦公室還有,去年領的還沒用完呢!弘穎沒有吱聲,但心里有了隱隱的不快,只是為什么不快她說不清楚,就像吃飯時無意中吃進了一個蒼蠅,等她發現時蒼蠅已經咽到肚子里了。她明知道這個吃到肚子里的蒼蠅不會對身體造成什么傷害,也不會因此而生病,但是,她就是覺得渾身不舒服。
過了一段時間,弘穎晚上倒水洗腳時,突然發現家里多了一個紅塑料殼子的熱水瓶。于是,她就問曾浩,這熱水瓶哪來的?她希望曾浩不要說是辦公室的。曾浩正在看電視劇《霍元甲》,頭也不回地說,熱水瓶是辦公室的,咱家有一個熱水瓶不是不保溫了嗎,一個不夠用,我就從辦公室提一個回來先用著。說完嗬嗬笑了兩聲,立了大功似的。
弘穎終于有些憋不住了,沒好氣地說,你總是把公家的東西拿回家用,被別人知道了會怎么看你!
曾浩并沒因為占了公家的便宜被弘穎戳穿而羞愧,反而理直氣壯地說,你怎么這樣說話!什么叫公家的東西?什么叫私人的東西?我們在辦公室泡的是公家茶葉,喝的是公家開水,寫信用公家的信紙信封,寄信用公家的郵票,哪一樣不是公家的?連我們人都是公家的!我們現在住的宿舍是公家的,以后公家還要給我們分房子呢!
這就是曾浩的人生哲學嗎?弘穎突然覺得他是那么陌生!
弘穎說,這是兩碼事,給是給的,拿是拿的,性質不一樣。
曾浩說,我看是一碼事,公家和私人很難分得開,我們每月就這點工資,什么都要花錢買,能省一點就省一點,以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弘穎說,工資雖然不高,但我們是雙職工,錢足夠用了。
曾浩眼睛盯著電視,再也懶得理她了。
弘穎突然覺得,眼前這位高大英俊的男人,就像那只蹲在墻角的綠殼熱水瓶,從外表看好好的,與其它熱水瓶沒有任何區別,其實內里的膽已經出了問題,不保溫了。
第一次爭論就這樣不了了之。
弘穎后來想想,覺得曾浩之所以有那樣的舉動,可能與他的家庭出身有關。曾浩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除了吃的和必須花錢買的東西,一般的日常生活用品基本上都是從工廠拿的,或是工廠作為勞保發的。家里用的東西,能不買盡量不買,能省則省。
結婚前有個星期天,弘穎陪曾浩回了一趟家。中午吃飯時,在飯桌上,曾浩說他想把宿舍稍微整修粉刷一下,然后再吊個頂,作為結婚的新房。父親當時沒表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沒想到,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早上,曾浩還沒起床,父親就和幾個工友帶著工具和材料來到曾浩的宿舍,噼哩啪啦干了起來。
那天弘穎正好也去了,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僅僅一天時間,宿舍就變了樣子,房頂用花紙糊了起來,四壁刷了雪白的新涂料,水泥地變成了紅色的油漆地。他們所干的一切,除了吊頂用的花紙是曾浩花錢買的,其余的像鐵絲、鐵釘、電線、油漆、涂料之類的,都是父親或工友從車間里領的,不用花一分錢。
弘穎想,既然她選擇了曾浩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就要容忍他的缺點,何況這也不是大的原則性問題。她相信,只要他愿意改,還是能夠改掉的。有人說,愛情的全部意義就是幫助對方提高,同時提高自己。弘穎愿意做這樣的人,幫助曾浩提高思想覺悟,使他成為一個有高尚人格的人。
4
黨校的工作就像抽了腰帶的褲子,松松垮垮,掉不下來,也提不上去,不像中學,整天像打仗一樣。弘穎所在的市一中是省重點中學,她帶的又是兩個高中班的英語,跟班走,從高一到高三,送到頭再來,而且高考成績是與教學成果、獎金掛鉤。因此,每一天每一節課都不敢放松。她每天一大早就要出門,上一天課晚上還要備課,還有一大堆作業等著她去改。
黨校就不一樣,閑得讓人嫉妒。弘穎每天早上從家里走時,曾浩還在床上,晚上回來時家里卻不見他的影子。
弘穎知道,曾浩不是在飯店喝酒,就是與同事或朋友在打橋牌或下圍棋。
黨校是一個特殊單位,說它特殊是因為它既是機關又是學校,既不是機關又不是學校。說它是機關沒有機關的特權,說它是學校也沒有學校繁重的教學任務和考核指標。說它不是機關,但它與機關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機關里的大多數人都做過黨校的學生。說它不是學校,它又擔負著一定的教學和科研任務。由于閑,練就了黨校老師的圍棋和橋牌水平,只要舉辦全市性的圍棋或橋牌比賽,無論是集體冠軍還是個人冠軍,非黨校莫屬。
一天晚上,曾浩沒出去打牌或下棋,晚飯后捧著一本書坐在弘穎旁邊看了起來。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對弘穎說,你回家跟老爺子說說,給我換個單位不好嗎?
弘穎知道父親的脾氣,越是家里人找他辦事越是沒門兒。于是她說,你在黨校干得好好的,整天快活得腰疼,哪兒還有比黨校更舒服的單位!
曾浩說,舒服是舒服,但長期下去會把人的意志消磨殆盡,變得頹廢,終將一事無成。
弘穎說,你是學哲學的,研究研究哲學不是挺好的嗎?
曾浩說,研究哲學哪有中國人的份?中國人只會跟在別人屁股后面人云亦云,就是研究也只會研究實用哲學,什么對自己有用就研究什么。
弘穎不懂哲學,也不想和他探討哲學上的事情,就沒理他,又埋頭改她的作業去了。
曾浩見在弘穎這里沒說通,就放下書,倒了熱水,洗洗上床睡覺了。
弘穎改完作業,洗好上床已經快十一點了,可是卻睡不著。這時她突然想起了曾浩的話,什么對自己有用就研究什么!原來他是這么俗氣的一個人。他當初看上她,是不是因為他覺得她的父親對他以后有用呢?
想到這,弘穎突然感到睡在自己身邊的人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在以后的幾天時間里,曾浩每天晚上飯碗一丟就出去,很晚才回來。弘穎問他是去下圍棋了還是打橋牌了,曾浩沒正面回答,只是說不是,都不是,找幾個朋友隨便聊聊。弘穎后來才知道,曾浩那幾天出去主要是為調工作的事在找人周旋,因為岳父這條路已經被堵死,他只有靠自己了。
半年后,曾浩果然從黨校調到了市委研究室。
5
曾浩認為,他調到市委研究室工作,也算是專業對口。寫材料,編簡報,給領導寫講話稿,不能說得心應手,也算拿得起放得下,至少比研究虛無飄渺的哲學強得多。另外,在研究室工作,經常與領導接觸,有利于自己的進步。
果然不出所料,由于工作努力,曾浩很快就得到了領導的信任,由科員到副主任科員,再由副科長到科長,五年之內就到了副處級,現在已是市委研究室副主任了。有的人奮斗幾十年都沒達到的目標,曾浩幾年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外面的人都說曾浩之所以提拔得這么快,是因為沾了老岳父的光。
其實,說這話的人不知內情,看到的只是表面現象,冤枉曾浩了。曾浩提為市委研究室副主任時,弘穎的父親弘源已經離休兩年了。那些不服氣的人說,虎倒威風在,沒有他岳父罩著,憑他曾浩那兩下子,誰能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就在曾浩官場上春風得意的時候,后院突然起火,弘穎提出要和他離婚。
那天晚上,弘穎剛把兒子哄睡著,正準備伏案工作,改那永遠也改不完的作業,曾浩又喝得醉醺醺的步履踉蹌地回來了。
弘穎一看他那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于是,積壓在心中許久的話,終于噴薄而出。
她說,曾浩,你要再天天這樣下去,你就不要回來了!
曾浩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像傻了一樣站在那里。他沒想到一向以溫柔賢淑著稱的妻子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他愣了半天,然后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回來……我,我上哪兒去?
弘穎差點被他的話逗笑了,不過她很快就鎮定下來,板著臉說,你該上哪去上哪兒去!
這時曾浩的酒已醒了大半,說話也利索多了。他說,這是我的家,房子是市委分給我的,我不回來,我上哪兒去?
弘穎說,好,這是你的家,房子是你的,明天我就離開這里!
曾浩說,你,你什么意思?
弘穎說,沒有什么意思!不想過就不過,明天就去離婚!
家庭戰爭終于爆發了。
離婚!曾浩并不是沒有想過,那不過是他喝酒喝醉以后,腦子里一閃念的想法而已。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首先提出離婚的是弘穎而不是他!
這幾年,曾浩在仕途上可以說一帆風順,在整個市委機關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可是,隨著職務的不斷升遷,接觸面的不斷擴大,曾浩越來越覺得,當初選擇弘穎做自己的妻子是一個歷史性的錯誤。雖然弘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賢妻良母,整天辛苦地工作著,辛苦地忙著家務和孩子。但是,弘穎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他理想中的妻子應該是一個對他的仕途有所幫助的人,另外,還應該欣賞他的工作,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可是,弘穎并不是那樣的人,她不僅不欣賞他的工作,還時常對他的工作和所做所為冷嘲熱諷,好像他今天所擁有的一切不是努力工作得來的,而是采取不正當手段和溜須拍馬換來的。
曾浩認為,弘穎之所以對他采取這種態度,還是因為她太老實太善良了,總是相信別人的話都是對的,就像當初談戀愛時她相信他的甜言蜜語。一個人升得太快了,總會有一些負面影響,弘穎可能就是聽了別人的議論,才對他的工作不屑一顧并對他的做人冷嘲熱諷。總之一句話,弘穎和他不是一路人。
當初曾浩之所以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貌不出眾的弘穎做自己的妻子,一大半是看重了她的家庭以及她有一個掌握著實權的父親。可是,結婚后他才發現,他除了沾了弘穎家庭的光,得到一批價格不扉的嫁妝,滿足了自己短暫的虛榮心,其他方面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他那個固執的老丈人對他并不看好,不但對他的仕途沒有任何幫助,而且還動不動就教訓他,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弄得他好幾年都不到他家去。
按照曾浩的想法,弘穎其實不必活得這么辛苦,只要她老父親動動嘴皮子,她就完全可以擺脫那繁重的教學任務,在機關里隨便找個什么事干干,都比當孩子王強。
曾浩在與弘穎確定戀愛關系之前,一直與大學時的一位女同學保持著聯系。這位女同學畢業后分回老家,在山東青島的一個政府機關工作,多次寫信給曾浩,讓他過去工作,還把青島夸成一朵花,好像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青島最適合曾浩工作和生活,甚至連工作單位都聯系好了。但是曾浩一直在猶豫。自從認識了弘穎,他就不再猶豫了,寫信回絕了那位女同學,決定留在H市工作。因為H市是他的家鄉,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叔叔姑姑,還有許多親戚朋友,他們有的是普通工人有的是農民,都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需要他關照和呵護。
現在看來,曾浩選擇留下來在H市工作是對的。曾浩是他們整個曾姓家族最有出息的人,不僅考取了重點大學,現在又當了官,是他們整個家族的驕傲。
弘穎怎么會不理解這一點呢!弘穎的父母都是南下干部,父親老家在黑龍江,母親老家在山東,在H市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當然是站著說話腰不痛。
現在,弘穎要和他離婚了!按說曾浩可以順水推舟把責任都推給弘穎,那樣他不但可以不擔任何罵名,還能落得個自由自在。如果是他主動提出離婚,他不僅會擔起今日陳世美、一當官就休妻的罵名,而且還要擔著弘穎不同意離婚鬧得雞飛狗跳天翻地覆的風險。
如果現在他同意離婚,是鼻涕往嘴里流,順理成章的事,沒有任何風險和障礙。
但是,曾浩現在還不想離婚,更不能離婚。因為現在正是他仕途的關鍵時刻和節骨眼兒上,如果他這個時候鬧離婚,正中那些對手的下懷,那些反對他的人就有了可乘之機。
今天上午,組織部已經找老鄭談過話了,市委準備派老鄭到紡織局任局長兼黨委書記。老鄭一走,市委研究室主任的位子就空下來了。目前,曾浩是市委研究室唯一的副主任,而且他和老鄭關系一直不錯,曾浩也是老鄭一手提拔起來的。老鄭已經跟曾浩交過底,他已經向組織部門推薦了曾浩,如果不出意外,老鄭一走,曾浩就能順利接班。
如果因為生活上的小事耽擱了自己的前程,他會后悔一輩子。
曾浩想,無論如何不能離婚!
今天晚上,曾浩就是在老鄭的慶功宴上喝多的。今晚做東的是老鄭省委黨校時的同學、現任土地局局長的老宮。
由于文件還沒下,說是慶功宴還有點為時尚早,因此,參加宴會的都是幾個走得比較近的知己。老鄭始終保持低調,說慶功宴不敢當,只能說是弟兄們在一塊兒聚聚,就是走成了,也是為了給曾浩騰位子。因為老鄭到紡織局任局長兼黨委書記,除了管的人多一點,攤子大一點,權力大一點,責任重一點,級別并沒動,還是正處。因此,老鄭說,我這次下去意義不大,曾浩就不一樣了,從副處到正處,跨了整整一個臺階,是真正的提拔!
于是,大家把矛頭都對準了曾浩。曾浩推脫不掉,你來我往,七喝八喝,就喝多了。
其實,弘穎真正討厭曾浩的并不是喝酒,也不是他不干家務。男人,特別是像曾浩這樣的擔任一定職務、經常在場面上走動的男人,不可能沒有應酬,有應酬就要喝酒。人們常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偶爾喝醉一次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弘穎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女人,她能體諒男人的難處。至于家務活,自從結婚,弘穎就沒指望過他。曾浩在黨校時那么清閑,她都不指望他干家務,現在他那么忙,她就更不指望他干什么了。同事、朋友還有家里人,都說曾浩的懶是弘穎慣出來的。每當這時,她就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可是,她每次都會裝出很幸福很滿足的樣子。
她不想讓別人看出她的苦,更不想讓家里人擔心。誰讓她當初那么愛他呢!
有人說,結婚第一年是確定夫妻之間家庭地位和夫妻家務分工的關鍵時期,習慣一旦形成,想改變也難了,除非重新結婚。
弘穎對這一切都可以容忍,她不能容忍的是曾浩的為人處世方式,天天把領導掛在嘴邊上,哪個領導今天跟他說了一句什么話啦,哪個領導今天又表揚他啦等等。總之,只要是領導說的,芝麻大的事也成西瓜了,否則,別人的事,再大,也是芝麻。
弘穎曾告誡過他,說整天這樣活著累不累?
曾浩還恬不知恥地說,累什么累,我們就是為領導服務的,領導高興了,我們就高興,領導不高興了,我們的日子就不好過。
弘穎對曾浩的所作所為由不以為然到討厭,現在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要解決這種心理上的矛盾,只有離婚!
6
這場不期而遇的家庭戰爭,由于兒子的哭鬧,不得不提前鳴金收兵。
三歲的兒子還不懂事,剛才他還在甜甜的睡夢中,夢見了媽媽那白白嫩嫩的乳房和那帶著香甜味的乳汁,甚至在睡夢中還露出了他那乳白色的小米牙。可是,轉眼之間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被那從來沒有過的聲音驚醒了。他懵懵懂懂地溜下床,光著腳走出他獨自睡覺的小房間,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當他發現平時都愛著他的兩個大人兩張嘴在不停地翻動,驚醒他的聲音就是從這兩張不停張張合合的嘴里發出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嚇得一下子大哭起來。
剛才弘穎和曾浩只顧爭吵,根本沒想到兒子。當兒子被驚嚇得大哭時,他們都愣在那里了。
母子連心,是弘穎先反應過來的。她一把摟過兒子,一邊往房間走,一邊不停地說,好兒子,沒事的,沒事的,好兒子,沒事的,沒事的……
兒子在母親的歌謠中很快睡著了,但是,眼角和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在燈光的照射下,像掛著一盞盞紅色的小燈籠。
弘穎輕輕地抹去兒子臉上的淚,像抹去自己心靈上的傷痕。
就在弘穎在小房里哄兒子睡覺時,一陣濃濃的困意正在向曾浩襲來。他臉沒洗腳沒洗就和衣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呼呼地睡過去了。
弘穎把兒子哄睡著后回到臥室,看見爛醉如泥的曾浩躺在床上,心里那塊堅硬的冰慢慢地開始融化。她覺得男人也不容易,于是,順手從旁邊扯了一床被子蓋在曾浩身上。
等曾浩醒來時,天已經快亮了。曾浩是被渴醒的,昨晚他酒喝得太多了,口渴得不行,剛才睡夢中還在找水喝呢。他在毒熱的太陽底下走著,口干舌燥,嗓子像著了火。他想找水喝,走著走著終于看見一片小樹林,樹林邊上有一片草地,草地里有一個小水凼。他喜出望外,立即蹲下身子,準備用手捧水喝,因為他身上沒帶任何取水的工具。這時他突然看見小水凼里有一條蛇,正向他吐著紅色的信子。他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醒了。
曾浩起來倒水喝,看見書房寫字臺的燈是亮著的。他伸頭一看,原來弘穎一直沒睡,還在埋頭改作業呢。曾浩以為時間還早呢,低頭瞄一眼腕上的表,已經四點多鐘了。他又向窗外看了看,發現外面的路燈發出慘白的光,天空已經泛出魚肚白。
這時曾浩的酒完全醒了,與昨晚醉酒時的沖動情緒完全不同的是,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他不知道弘穎這次提出離婚是不是真的。一想到離婚二字,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因為不要幾天,整個機關的人都會知道曾浩要和老婆離婚了。
機關就是這樣,工作上找不出你的毛病,就從生活上找。人在什么時候都有對立面,那些嫉妒和憎恨你的人,巴不得你在哪兒出點事呢!
想到這,曾浩一點困意都沒有了。他慢慢向書房走去。當他站在妻子跟前,看到她那消瘦的背影時,一股愧疚突然涌上心頭,雙膝不由得一軟,一下子跪在地板上了。
曾浩說,老婆,你千萬不能離婚!你千萬要原諒我,昨晚都是我的錯。一離婚,我什么都完了。
弘穎回頭看了一眼曾浩,厭惡的情緒像辣椒水一樣在胃里翻滾,她有一種想吐的感覺。如果他上來就給她兩個耳光,她也不會有這種感覺,她心里可能還會好受一點,她會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從內心佩服他。這個男人怎么是這樣的!她心里那點同情頓時一掃而光,那塊剛融化的冰又開始凍結。
曾浩見弘穎沒表態,繼續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老婆,看在兒子的面上,你就饒我一次吧,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邊說還邊用手打自己的頭。
弘穎站起來一邊走一邊不屑一顧地說,你要是男人你就站起來!弘穎徑直走向兒子的小房間。曾浩一下愣在那里了。
早晨,弘穎抱著兒子準備去幼兒園,送過兒子再去上班,這是她每天必須的程序。這時她看見曾浩突然從廚房里闖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把剪刀,攔住她的去路。
弘穎以為曾浩一時想不開,想傷害她,于是厲聲說,曾浩!你想干什么!
曾浩說,弘穎,你今天如果不答應我,我就不活了!說著就用剪刀戳自己的脖子。
弘穎先是一驚,但她并沒被曾浩的舉動嚇倒,因為她發現,曾浩雖然把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其實并沒用勁,也沒有可怕的血流出來。因為她知道,一個對官場那么迷戀的人,是不會輕易去死的,他只是想嚇唬嚇唬她。如果他真能為愛情殉情,也不失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弘穎看了一眼懷里的兒子,哭笑不得地說,曾浩,我服了你了!我服了你了,我搞不過你,我搞不過你,我答應你,不離婚了,好不好?你不要嚇了孩子。
兒子瞪著兩只大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弄不明白兩個大人玩的是什么游戲。
7
老鄭走后曾浩順利接班,擔任了市委研究室主任,成為市委機關最年輕的正處級干部。
為了緩和家庭矛盾,以免后院起火影響自己的仕途,曾浩開始主動承擔一些家務。比如接送孩子,如果不是出差在外,或市委有緊急任務,一般情況下,接送兒子的任務他都主動承擔下來了;比如買菜,如果星期天沒事,他會主動去菜市場,買些好吃的東西回來。好歹幼兒園和機關小學離機關大院只有幾十米,上班時把兒子夾帶著,往幼兒園里一放,然后再去上班,一點不耽誤,反正中午幼兒園是不用接送的。下午下了班,到幼兒園拐一下,順便把兒子接回家。幼兒園有時放學早,他手頭的事還沒處理完,就把兒子先接到辦公室,拿出白紙和鉛筆,讓他畫著玩,自己躲到一邊去干自己的事。有時有的同事看他在忙,就主動過來把他兒子領走,帶著去玩,讓他們的領導安心處理事情。
夏天天長,下了班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如果沒有應酬,曾浩就把兒子帶到樓底下的市委大院,教他認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市委大院是全省綠化先進單位,有專門的園藝師每天修理整治。這里有各種各樣的花草,有名貴的樹木碧綠的草坪青青的竹園,有奇石壘砌的假山,有人工修建的噴泉,有小橋流水,風景比這個城市最漂亮的公園還漂亮。有時他們會一直玩到夕陽西下晚霞滿天,街上的路燈都亮了,估計弘穎已經回家把晚飯做好了,才帶著一路蹦著跳著的兒子往家走。
曾浩不僅在這種瑣碎的家務活中體會到了平凡人的快樂,也為他贏得了不錯的口碑。機關那些曾經嫉妒過他的人也都閉緊了那張喜歡指摘和議論別人的嘴,有的還發出由衷的贊嘆,說曾浩不僅工作干得好,官當得好,還是一個頗有責任感的好父親好丈夫。
就在兒子虎子上小學三年級時,曾浩被派到郊縣當了代縣長,這時老鄭已經是郊縣的縣委書記了。五年以后,他們倆又走到一起,成了合作伙伴。這種安排不知是市委有意的,還是機緣使然。
開始曾浩還是非常尊重老鄭的,無論是縣委這邊組織的會議,還是政府這邊召開的會議,只要有老鄭參加,曾浩都要把老鄭捧得高高的。這樣的會議,只要他們兩個都參加,一般都是曾浩主持會議,老鄭作總結講話。曾浩在主持會議時,總是喜歡把他和老鄭的關系擺一擺,稱老鄭是老領導,老上級,然后請老鄭作重要講話或重要指示。特別是在常委會上,曾浩雖然是副書記,但他和其他常委一樣,對老鄭的決策很少提反對意見。老鄭有時也很民主,把自己的主張和看法講一通后會要求每個常委都發言,談談自己的看法。這時曾浩往往是第一個發言。曾浩的發言基本上都是順著老鄭的思路說,就算偶爾談一點不同的看法,也都是無傷大雅的,都是在老鄭觀點的基礎上做進一步闡釋,就是把老鄭沒有想透沒有說清楚的事說得更透徹更明白罷了。有曾浩發言定下的調子,其他常委就是有意見也不好說什么了,除了看法一致,就是堅決擁護。
老鄭慶幸自己當初沒看錯人,現在終于有了一個得力助手。前任縣長老李和老鄭配合不到一起,兩個人的想法常常不一致,這樣就給工作帶來了難度。這次正好趕上政府準備換屆,組織部門在征求老鄭的意見時,老鄭談了自己的看法。組織上尊重老鄭的意見,把老李交流出去了。老鄭本想老李交流出去后,可能要從專職副書記中提一個當縣長,沒想到走了老李來了小曾。
自曾浩進市委研究室那天起,老鄭就一直這么稱呼他。現在除了在公開場合稱他曾縣長,背地里還是小曾小曾地叫。
如果把老鄭說成是曾浩的伯樂,一點也不為過,因為曾浩就是在老鄭當研究室主任時調進市委研究室,然后又一步一步提拔起來的。
那時,曾浩為了能調進研究室,天天晚上往老鄭家跑,一談就談到大半夜。他們在一起時真是無所不談,天文地理,海闊天空,國內國際,就連曾浩平時很少與別人談的尼采、康德、叔本華、盧梭、黑格爾都搬出來了,與老鄭談得津津有味。漸漸地,老鄭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老鄭覺得,這個年輕人思維敏捷知識豐富記憶力超常,而且很有思想,是一個難得的人才,研究室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于是,老鄭婉拒了一位領導親戚的孩子,要了曾浩。
老鄭正得意于自己選了一匹千里馬時,做夢也沒想到,曾浩這匹千里馬,把發現他的伯樂老鄭,一蹄子踢到懸崖底下去了。
8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春天了。各縣、區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五年一次的政府換屆。郊縣在縣委書記老鄭的直接領導和周密安排下,換屆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曾浩以高票當選郊縣縣長,終于把前面那個代字去掉了。
就在曾浩當選縣長不久,縣里出了一件大事。郊縣所屬的一家小型煤礦發生透水事故,死了十一個礦工。按說,安全生產縣長是第一責任人,出了事故應該縣長負責,與書記沒有直接關系。但是,上面的調查組來調查事故原因時,曾浩把責任全部推給了老鄭。
調查組在找曾浩談話了解情況時,曾浩先說自己來的時間短,對這個礦的生產情況還不十分了解。然后,他話題一轉,說他早就發現這個礦有問題,春節前他曾指示有關部門對這個礦進行例行檢查,并責令他們停產整頓,但是老鄭不同意。曾浩還說,老鄭說這個礦是全縣的納稅大戶,全縣的財政指望著它呢,如果停產了教師工資都會發不出去。
調查組又找老鄭談話,老鄭說,作為縣委書記,在他管轄的范圍內出了這么大的事故,他確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他沒想到會出這么大的事故,因為這個礦的安全生產一直是很好的,這兩年沒死過一個人。這次透水完全是意外,因為小煤礦緊貼著已經采空了的國營大煤礦,不知道怎么就把國營大煤礦采空區的水挖出來了。至于曾浩說他發現了安全隱患,責令他們停產,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你們可以去調查。
如果當時曾浩和老鄭口徑一致,此次透水事故作為意外事故處理,他們倆都沒事,最多集體向上面做個深刻檢查就過去了。但是,當時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個人目的,曾浩確實責令過煤礦停產整頓,而老鄭確實是從大局考慮沒采納曾浩的意見,這樣就把老鄭逼到懸崖邊上,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不管怎么說,曾浩責令他們停產整頓的事是真的,老鄭不讓停產也是有的,而死人又是千真萬確的,誰也不敢隱瞞,老鄭只能自認倒霉。于是,面對死者家屬幾近失控的情緒和悲悲切切的表情,老鄭只能千斤擔子一個人扛,把一切責任全部承擔下來。而曾浩因為工作抓落實,而且有先見之明,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
事故處理結束后,老鄭被免去縣委書記職務,等待安排,縣委書記由曾浩接任。這樣曾浩剛當了縣長又成了書記,書記縣長一肩挑了。
但是,事實總歸是事實,事情總會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原來,曾浩有個姑姑,姑姑家有個小表弟叫陳小小,就在這個小煤礦上班。這個小表弟比曾浩小十來歲。姑姑家在農村,上班之前,每年暑假,曾浩都要到姑姑家住一段時間。姑姑待他比親兒子還親,特別是他考上大學后,姑姑像敬神一樣敬著他,整個村莊的人對他都另眼相看。那時候小表弟還小,小尾巴一樣整天跟著他,他去河里洗澡,小表弟給他看衣服,去荷塘里摘花,小表弟在岸上等著。小表弟從小就調皮搗蛋,不好好上學,初中沒上完就回到村里,整天游手好閑,二十多歲了連個對象都找不到。后來通過別人介紹,來到煤礦上班,才結了婚。
陳小小聽說自己的表哥當了縣長,班也不上了,跟班長打一聲招呼,換了衣服就往縣城跑。他一見曾浩,二話沒說就要曾浩給他調工作。他說他不想在井下干了,因為井下太危險!最后他還說表哥,你都當縣長了,我還在井下出苦力,你也于心不忍呀!只要你一句話,礦長說不定就能給我安排個頭頭干干。
小表弟雖然不爭氣,但畢竟是自己的表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姑姑的面子上,他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當縣長的威力,于是,他決定給礦長打個電話。他來縣里幾個月了,還沒和礦長見過面。
小表弟一走,曾浩就拿起電話,要通了礦長辦公室。沒想到礦長財大氣粗,根本不把他這個代縣長放在眼里。礦長說,陳小小只能下井,他除了下井還能干什么!如果他這樣的人都不下井,誰還愿意下井呢!
曾浩原來只知道這個礦是這個縣的經濟支柱,礦長還是這個縣唯一的全國人大代表,沒想到這么牛皮!連縣長的話都不當一回事兒。
陳小小工作沒調成,一生氣跑回家不干了。姑姑打電話給曾浩,說你這個縣長怎么當的?連個小表弟的工作都調不好,現在好了吧,他跑回家了,連飯碗都丟了,我算是白疼你了!
曾浩被姑姑說得啞口無言,過了半天才說,不干也好,井下危險,以后我給他在縣城找個好工作,保證比在小煤窯干強。
后來煤礦出了透水事故,曾浩打電話給姑姑,說,還是我有遠見吧,如果小小還在煤礦干,說不定……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姑姑打斷了。姑姑說,想想就后怕!你還是早點給他在縣城找個工作吧,不然整天在家閑著,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將。
曾浩決定滅一滅財大氣粗的礦長的氣焰,于是指示煤炭局和經委的人下去檢查,如果查出毛病立即停產整頓。煤炭局和經委的人居然沒查出安全隱患。曾浩說,沒有隱患也要停產整頓,加強學習,統一思想認識,不要認為有了錢就有了一切!
讓曾浩沒想到的是,礦長把狀告到了老鄭那里。老鄭不僅沒讓煤礦停產,還要求煤礦趁冬天煤好賣價高加快進度多出煤,連春節的假也不放了。
曾浩沒想到自己這么走運,他責令煤礦停產,煤礦就出了事!
真相大白后,市里覺得對老鄭的處理有些不公,何況煤礦事故善后處理工作早已結束,煤礦也已恢復生產了,死亡礦工的家屬已得到妥善安置,事故引起的波瀾也平息了。于是,市委通過慎重研究,決定給老鄭適當的安排。
年底,市里舉行兩會,換屆選舉,老鄭被安排為市政協副主席,以高票當選。
9
弘穎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這件事的。
這時老鄭早已退休在家,兒子媳婦不滿足于機關小科長小科員混日子一樣的工作,雙雙下海到南方發展去了,把八歲的孫子丟給了他們老兩口。于是,每天接送孫子上學,照顧孫子,幾乎成了老鄭兩口子晚年生活的全部內容。
老鄭雖然年近七旬,但身體棒得像小伙子,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起床去爬小區后面那座山。山不高,也就四五百米,上面有涼亭有廣場,每天都有許多人在上面踢腿打拳耍大刀。大約一個半小時,老鄭從山上下來,老伴也將孫子服侍好了。老鄭匆匆扒兩口飯,推出那輛老式加重永久牌自行車,先把車子在院子支好,再把孫子的書包背到肩上,然后才把孫子抱到前面的大梁上,騎著送孫子上學。孫子坐在大梁上,雙手抓著車龍頭,整個身子都在爺爺胸膛的保護之下,如果不注意,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前面的人,以為這個老人自己背著書包去上學。
如果臨走時老伴沒交待需要他辦的事,老鄭送過孫子后就騎著自行車這里轉轉那里轉轉,等放學時間到了再去學校。老鄭騎自行車轉悠的時候,發現這幾年城市發展得非常快,樓變高了,路變寬了,綠化帶變多了,到處都是小車子,有的地方變得他都不認識了。趕上天氣好興致高,他有時還把車子騎到他曾經任職過的郊縣。現在這里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了,也沒有人知道這個騎著自行車的老人曾是這里叱咤風云的人物了。他發現這幾年郊縣發展得也非常快,新建的政府辦公樓非常氣派,比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市政府辦公樓漂亮氣派得多,就連會堂也建得像北京的人民大會堂,只不過比人民大會堂小一點罷了。現在郊縣每年的財政收入是他任職時的好幾倍,縣領導不再為縣財政捉襟見肘而苦惱,而是愁著錢怎么花,花到什么地方。
每想到這些,老鄭就為死去十一個礦工而內疚。
這時曾浩已經擔任副市長了,分管全市的城市規劃和城市建設。為了爭項目爭資金,曾浩整天忙得屁股不沾板凳,一會兒省里一會兒部里,不是在汽車上就在火車上,要么就是在飛機上,住賓館的時間比住在家里的時間還長。
曾浩和弘穎的關系并沒因為曾浩級別的不斷提高和地位的不斷上升而有所緩和,反而更加惡化了。兩年前因為旅游事件,弘穎與曾浩徹底鬧翻分居了。
兩年前的一個教師節前夕,市教育局組織一個教師代表團外出考察。說是考察,其實就是公費旅游,一切費用由教育局統一出,名單由各個學校自己定。因為這既是對優秀教師教學成果的肯定,也是一種表彰,各學校都盡量選出最優秀的教師參加。全市由市教育局直管的中學有三十多所,除了一中、二中、三中、五中、實驗等重點中學分到兩個名額,一般中學只能分到一個名額,加上領隊和教育局機關的部分人員,一行四十余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這一年弘穎帶的是畢業班,因高考時她所帶的班英語平均成績名列全市第一,是全校唯一的無可爭議的當然人。另一個名額卻頗有爭議。誰都想參加這種帶有福利性質的公費旅游,有當面向校長提出的,有背后做工作準備投票表決的。后來校長在校長辦公會上拍板,這個名額給了教數學的年輕教師戰來喜。戰老師雖然帶的不是畢業班,但他畢業于一所名牌大學,教學很有一套,南方好幾所中學都想以高薪挖他,他一直在猶豫。校長把這個名額給戰老師,既是鼓勵他,也是想留住他。
這次旅游戰線拉得比較長,他們沒有跟旅行社組織的旅游團走,而是自己租了一輛大客車,一路走一路玩,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比較自由。他們先是到廬山玩了兩天,又到張家界玩了三天,最后一站是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加上路上的耽擱和小景點,前后將近半個月。在這十多天時間里,弘穎和戰來喜幾乎形影不離。由于是同事,弘穎又比戰來喜大好幾歲,因此待在一起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因為她是把他當小老弟小同事看待的。雖然在一個學校待了好幾年,但由于不在一個教研室,除了偶爾開會碰碰面,平時弘穎和戰來喜很少說話,這一次一路交流才發現,戰老師還是一個很風趣很有幽默感的人。他們一路上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非常快,玩得非常開心。
弘穎已經很多年沒這么放松過,也很多年沒有這么好的心情了。她很珍惜這次機會,盡量不去想別的,因此玩得非常愉快。沒想到最后一天卻出了一點事故。說是事故也不是事故,就是他們倆與別人走散了,耽誤了一點大家回城吃晚飯的時間。
最后一天他們驅車去著名景點花山。在參觀紫霞洞時,弘穎被洞里洞外的景色吸引住了,等她從洞里出來時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一個熟悉的人了。這時她看見戰來喜在不遠處等她。
弘穎說,戰老師,他們都到哪兒去啦?
戰來喜說,我也不知道。我看你看得那么專注,就到別的地方轉了轉,等我回來時一個人都沒有了。我正找他們呢!
于是,他們放棄周圍的景色去找大部隊。由于慌不擇路,結果走反了。等他們幾經周折找到山下停車的地方時,天已經黑透了,一車人等了他們兩個多小時。當時他們并沒覺得什么,只覺得對不起大家,耽誤了大家時間。
本來沒有什么,旅游走錯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如果哪兒事哪兒了就算了,沒想到哪個多事鬼將這一路發生的事都告訴了曾浩。曾浩本來就是那種心眼兒比針眼兒還小的人,這些年他們夫妻之間一直不和諧,他早就對弘穎不放心了,但一直抓不到把柄,這次終于得到了機會。曾浩對弘穎主動提出離婚一直耿耿于懷,這次旅游又出現這樣的事,實在讓他咽不下這口氣。于是,他決定跟弘穎好好談談。
這些年他們夫妻之間都是各忙各的,很少有靜下心來談談的機會。這天晚上,曾浩推掉一切應酬,吃過飯早早回到了家,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一談就談出火藥味來了。
曾浩說,你這次出去和那個小白臉怎么回事?
哪個小白臉?弘穎沒好氣地說。
曾浩盡量克制住自己不斷翻涌上來的醋意,心平氣和地說,就是那個姓戰的,一路上你們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干!不信你去問問其他人。弘穎不屑一顧地說。
什么也沒干?你以為我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旅游團里有我的線人,有我的耳目,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監視之中。曾浩得意地說。
卑鄙!只有你這樣卑鄙的人才會干出這種卑鄙的事!弘穎脫口而出,好像這話在她心里已經醞釀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今天終于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了。
卑鄙?是我卑鄙還是你卑鄙?背著自己的男人干見不得人的事!
曾浩!你不要血口噴人,我無所謂,你不要壞了人家戰老師的名聲!
曾浩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向弘穎砸來,弘穎一讓,茶杯掉到地下,碎瓷片迸得到處都是。
你這個賤貨,你當然無所謂!到現在還護著他,你看我怎么治他!曾浩惡狠狠地說。
這場家庭戰爭終于以弘穎再次提出離婚而宣告結束。
過了幾天,弘穎早晨上班,一到學校就聽說戰老師昨天晚上被人打了,現在還在醫院住著。弘穎忙問怎么回事,同事告訴她,昨天晚上,戰來喜到學校輔導學生晚自習,回家的路上在離學校門口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被幾個人拖上一輛面包車,拉到郊區狠狠打了一頓。如果不是一個好心的出租車司機把他送到醫院,戰老師可能就沒命了。
弘穎聽后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沒表現出來。她定了定神說,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看戰老師?上次到桂林旅游,多虧他一路上關照了。
同事答應了,上完兩節課,弘穎和同事楊紅梅一起打的來到市人民醫院。
在醫院門口,弘穎買了一束花和一兜香蕉,楊紅梅買了一兜蘋果,然后向醫院住院部走去。她們在七號病房找到了戰來喜。
戰來喜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繃帶,臉上和眼眶還青紫著,看到弘穎她們來了,掙扎著要起來。
弘穎說,別起來,別起來。
楊紅梅說,怎么會出現這樣的事?你得罪人了吧?報案了沒有?
戰來喜說,報了,有什么用!人又沒死。真是碰見鬼了。
弘穎說,戰老師,聽說你要去南方,為什么不走呢?走了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戰來喜說,誰說不是呢!都怪校長,他要留我,把我留成這樣,現在又不問了。
暑假后,戰來喜去了珠海的一所重點中學,聽說工資是這邊的三倍還多。
10
離婚是曾浩的軟肋,只要弘穎一提離婚,他就怒火中燒。曾浩總是想不通,為什么提出離婚的不是自己,而總是弘穎?弘穎有什么資格和他談離婚的事?要提離婚應該他先提出來,然后像扔一塊破布一樣把她扔掉。
隨著級別的不斷提高,曾浩的社會地位和生活待遇也在不斷提升。他不再為偷拿公家的一塊香皂或一個熱水瓶而絞盡腦汁,在這個二百多萬人口的城市,曾浩雖然不能說呼風喚雨,但可以說是要什么有什么,錢更不是問題。他的工資雖然只有區區兩千多元,但是,只要他想要,再多的錢他也能搞到,不要說一輩子用不完,八輩子也用不完。不過他沒有那么大的貪心,也不想冒那么大的風險,只要夠花就行了。他覺得弘穎找到自己應該是滿足的,她應該依附于自己,因為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弘穎都是同齡女性中的佼佼者。因為她的丈夫是副市長,在地位上,除了市委書記、市長等有限的幾個人,就數著他了,可以說是幾人之下百萬人之上。形象上他雖然算不上美男子,但也算得上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可是,弘穎就是看不到這些,動不動就要和他離婚,這讓他非常苦惱。
可見改變一個人是多么難啊!
其實,如果純粹從女人這個角度來考慮,曾浩并不怕離婚,因為他身邊并不缺少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的暗送秋波的有的是。這些女人哪一個都比弘穎年輕漂亮。但是,這些女人沒有一個能夠當他老婆,因為這些女人都是上不了臺面的,只能在私下里好。曾浩非常清楚,他曾浩不是普通人,他是公眾人物,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們的監視之下,哪怕是私生活。因為他知道,領導干部最忌諱的就是與結發妻子離婚,一旦離婚,背著陳世美的罵名不說,他的政治生命也就結束了。曾浩有時想,在婚姻這個問題上,他連一個普通老百姓都不如。
曾浩什么都可以舍去,就是舍不得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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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弘穎是徹底絕望了,她說,如果曾浩不同意離婚,她就搬回娘家住,永遠不回來了。女人就是這樣,一輩子都離不開娘,哪怕八十歲了,哪怕娘家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但是,只要受到一點委屈,馬上就會想到娘家。
其實,弘穎在學校也有一套房子,曾浩當了副市長,政府又給他換了一套大房子,因此,弘穎這套房子一直是空著的。隨著曾浩官越當越大,弘穎娘家人對曾浩的看法也有了很大改變,認為曾浩很有能力,為弘家有這樣的女婿而感到驕傲,因此,弘穎想離婚的事從來不敢跟娘家人說,只要稍微透露一點對曾浩的不滿,聽到的都是一片反對聲。弘穎的父親雖然早已不在了,但還有母親,還有哥哥嫂子弟弟弟媳。
只要母親一天還在,她就還是一個孩子。
曾浩感到這一次是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于是也做了讓步。
曾浩說,離婚可以,但為了兒子,我們暫時不要去辦離婚手續,我反正很少在家待,等兒子考上大學了,我們再悄悄地把離婚手續辦了,到那時,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兒。
弘穎覺得曾浩說得有道理,就答應了。結婚以來,嗑嗑碰碰這么多年,弘穎一直沒有下決心和曾浩離婚,并不是留戀于曾浩的光環和榮耀,而是因為有兒子這根筋連著。她想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一個完整的童年和少年,一個健全的心靈。
兒子曾虎高中畢業后沒上國內的大學,而是直接上了美國的一所大學。
說真心話,在兒子的問題上,弘穎是要感謝曾浩的。
兒子上了大學后給弘穎打來電話,讓他們離婚,才有了小說開頭那一幕。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