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故里

張殿權，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生于安徽省阜陽市，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江南》《鴨綠江》《滿族文學》《安徽文學》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一百多篇，著有長篇小說《中學時代》，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刊轉載或入選小說年選本，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淮河文學獎等獎項。

一

“……歷史翻到了公元1965年，常隨縣開挖昌南河時，在宋樓孜集南頭五里處的一段河溝里挖出了一塊巨型石碑，上刻‘宋子故里’四個大字。然而可惜的是……”市文廣局周局長手里拿著厚厚的一摞材料，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

這時，汪市長擺了一下手，說:“你不要這么念下去了。回頭你把這個材料給我留一份完整的就行了。你揀主要的講:說宋子出生地在我市常隨縣，主要依據有哪些?”

會議室里正在召開的是“宋子故里有關問題”專題會，宣傳、文化、史志等部門及常隨縣主要負責人共二十多人與會，汪市長親自主持。今天開這個會，雖然提前做了通報，但直到現在——會議開始半個小時了，不少與會人員心里多少還是感到有些意外。實事求是地說，這個會確是一個“心血來潮”的會。之所以開這個會，緣于幾天前汪市長在報上看到一條新聞:全國有四省五地在爭奪“炎帝故里”，這五地為此投資總額破百億，將極大地帶動各地的旅游等行業快速發展，每年將新增數百億產值。他忽然就想到了宋子，我們平州為什么不聲勢浩大地把這個耀眼的金字招牌打出去?

周局長念了半天，口早干了，喝了一口茶，又說:“說我市常隨縣宋樓孜鎮是宋子故里，簡單地說，依據有六:一，宋樓孜地名為古地名，自漢代以來始終沒有變過，當地宋氏居民眾多。二，當地歷代相傳宋子是宋樓孜人，也有不少關于宋子的傳說。三，宋樓孜集西二里處，自古便有一異常高大的古冢。當地人自古以來即傳說此冢是宋子先人之墓。上世紀七十年代平整田地時，曾挖掘出古銅鏡、古劍各一件，見風即碎了。但遺憾的是，后來正式挖掘時，卻什么都沒挖到……”

這時，市地方志辦公室袁主任帶著一臉不屑站起身，出了會議室。

汪市長和一旁的市政府鄺秘書長、市方志辦閔副主任都看到了，臉上不禁露出復雜的表情。汪市長想:他是不愿意聽，還是上廁所……

“四，1965年開挖昌南河時，在宋樓孜集南頭五里處的昌南河邊挖出一塊巨型石碑，上刻‘宋子故里’四個大字。此碑當時運至縣政府保存，許多健在的老人當時都見過，但‘文革’開始后，這塊石碑卻被砸碎墊了路，再也找不到了。但據當時的有關專家分析，從‘宋子故里’四字的形體結構看，大致可確定是隋唐時期的碑刻。這有力地證明，遠在隋唐時期宋樓孜就被確認為宋子故里了。五，這也是最重要的證據，和常隨縣搭界的H省Z市X縣的清代史志記載:宋樓孜在X縣北五十里，古屬Z州X縣，今屬平州。平州，也就是今天我們平州市。當然，也因此，X縣一直都爭說宋子故里是他們縣。六，一些大型辭書有所記載，《中國縣市概況》中‘常隨縣’條目載: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宋子，姓宋，名田，字函方，今常隨縣人。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海普記印刷館出版的《中國名人大辭典》也記載:宋子，M省常隨縣人。”周局長匯報完了，抬起頭看汪市長，等待汪市長發話。

這時，市方志辦袁主任又回到了會場。

“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現在，包括我市在內，全國有九個地方說宋子故里在該地。但因無明確史書記載，至今史學界都沒有一個公認的說法。所以，說宋子是我們常隨縣人自有道理，不會出任何問題。” 市方志辦閔副主任又補充說。

“太好了!”汪市長興奮地猛拍了一掌桌子，“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聞名全國的4A級東湖風景區，加上宋子，自然景觀和人文歷史都有了，我們平州生態良好、歷史悠久、文化積淀豐厚的特色就有了更加醒目的載體!我們要抓緊時間，把宋子這塊牌子給豎起來!”

接著，汪市長對相關工作提出了具體意見:“一，抓緊制定宣傳方案，在市以及常隨縣電視、廣播、報紙、網絡等所有媒體上開辟專欄，集中、大力宣傳宋子故里在平州、在常隨。二，邀請知名廣告公司拍攝電視宣傳片，宣傳詞我都想好了，就叫‘東湖碧水，宋子故里——魅力平州’。三，積極聯系國內的春秋戰國史研究專家，籌備成立中國宋子文化研究會，同時籌備召開首屆中國宋子歷史文化研討會，邀請支持及不反對宋子故里在我們常隨縣的專家、學者和社會各界知名人士參加成立大會;凡是參會的專家、學者及社會各界知名人士，除所有費用我們全包外，每人另贈‘紅包’;首屆中國宋子歷史文化研討會暨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成立大會，爭取盡快舉行。四，由常隨縣具體負責，重啟‘宋子文化大觀園’項目及招商活動，要有超前意識，高規格、高起點進行規劃，一定不能弄成小家子氣的東西。”隨后，他指定市政府鄺秘書長具體負責協調工作，根據這個思路盡快拿出詳細方案。

鄺秘書長兼任市政府辦公室主任職務，他一邊記錄，一邊連連點頭。

“方案確定后，我們還要召開協調會，進行任務分解，落實到單位、到人。誰工作拖沓、消極，我就拿誰是問!”汪市長又問，大家是否還有什么要說的。

大部分人都說沒有。方志辦袁主任想說什么，但看著汪市長興奮的樣子，欲言又止了。

汪市長環顧了大家一眼，宣布散會。

二

汪市長回到辦公室，鄺秘書長跟了過來。

帶上門后，鄺秘書長說:“汪市長，不知您注意到沒有，周局長發言時，方志辦袁主任一臉不屑地離座出去了;快散會時，您問大家是否還有什么要說的，他張了張口……”

“怎么?”汪市長故意問，其實他都看到了。

“這一次，他不會再使絆子吧?”

“他敢!反了他了!”

鄺秘書長笑了一下，說:“汪市長，那我出去了，我抓緊時間拿方案去。”

“好，你去吧。”

鄺秘書長剛走到門口，汪市長又叫住了他:“鄺秘書長，等一下!”

鄺秘書長又轉回身，走過來:“汪市長，您還有什么指示?”

“你——”汪市長邊斟酌著，邊說，“這樣，你馬上給袁主任打個電話，就說是我叫你給他打的，問他對宋子故里在我們平州常隨有什么看法?他如果說三道四，過兩天就把他調離方志辦!”

“好的。”鄺秘書長說。

鄺秘書長走到門口，汪市長有點不放心，又叫住了他，說:“鄺秘書長，算了，這個電話你不要打了，我親自來打!”

“那行。”鄺秘書長走了。

汪市長拿起電話，給袁主任打。很快，袁主任就接了。

“老袁，你對宋子故里在我們平州常隨這個說法有什么看法?是不是有什么要提醒我們的?”

“……嗯嗯……”袁主任顯然沒想到汪市長會這么直截了當地問，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嗚嚕了一聲，才說，“我沒、沒什么意見，我支持汪市長的意見……”

汪市長故作爽朗地笑起來，說:“老袁，我是講民主的，你是我們平州文史界的權威之一，你有什么好的意見和建議，該說一定要說，說得對的我們一定會采納。不能出了什么紕漏之后，你再說啊。”

袁主任尷尬地笑了聲，說:“汪市長，我真、真沒什么意見。”

袁主任的表態，正是汪市長想要的。汪市長又說:“老袁，這件事上，你還要幫著鄺秘書長，多出力呀!”說完，放心地掛了電話。

汪市長之所以給袁主任打電話，不是單純因為會上看見他離座和張嘴欲言那么簡單。

汪市長到平州來當市長之前，從沒聽說過常隨縣是宋子的出生地。一年前他調到平州當市長時，忽然聽到這個說法，很是驚詫。他找到跟隨他的市政府鄺秘書長，十分不解地問:“為什么這么大的招牌，沒見平州宣傳?”

鄺秘書長說:“這事有點兒復雜，因為這個說法不但外界有爭議，就是本市史學界也有不同意見……”

汪市長說:“你詳細說說。”

鄺秘書長說:“這個觀點，最早是方志辦閔副主任幾年前提出來的。閔副主任老家在常隨縣，對當地有關情況有所了解。他稽史輯軼，鉤沉獵籍，多次實地考察，歷經三年寫出了《宋子故里在常隨考》的學術文章。因缺乏明確的史書記載，長久以來，國內史學界對宋子出生地都沒有統一說法，而他的這篇文章有一定考據和說服力，至少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于是國內史學界權威刊物《史界》就全文刊登了這篇文章。文章發表后，引起了很大爭議，全國不少相關專家、學者以及另外幾個自稱宋子故里的地方的研究者都紛紛發表文章，闡述自己的觀點。學術爭論嘛，這也不奇怪。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市方志辦袁主任也寫了文章，他的文章非但不支持閔副主任的觀點，還予以嚴厲抨擊，說現有證據根本不能證明常隨縣是宋子的出生地。這篇文章一經發表，無異于我們平州人自己打自己的臉!這時呢，也恰逢市委書記和市長先后上調省里和外地，市里和常隨縣原本興沖沖地要規劃建設的‘宋子文化大觀園’項目，也因此流產了。也由于這事，這些年，他們倆雖然仍在一個單位，但一直面和心不合。不過，閔主任也很有涵養，從沒公開給他難堪過……”

汪市長問:“袁主任不是平州本地人嗎?”

鄺秘書長說:“是啊，是土生土長的平北縣人。所以才說他寫作、發表這樣的文章，無異于我們平州人自己打自己的臉呀!”

汪市長問:“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鄺秘書長搖搖頭，嘆說:“誰知道呢，沒有人知道。或許，這就是書呆子氣吧?大家都說他是讀書讀傻了!”

三

幾天后，鄺秘書長的“弘揚宋子歷史文化，打造平州全新形象”的方案初稿就拿了出來。

汪市長十分仔細地看完后，把鄺秘書長叫了過來，說:“總體來說，方案搞得不錯。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我重點對‘首屆中國宋子歷史文化研討會暨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成立大會’所涉及的一些問題談談我的看法。首先，要盡可能多請一些國內的相關專家、學者和教授與會，至少要力邀并促成三到五人同意擔任我們的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能多的話更好，愿意擔任名譽會長的，每人每年給予職務補貼五萬元，他干不干事都沒關系。其次，‘首屆中國宋子歷史文化研討會暨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成立大會’要搞一個‘共識宣言’，大意是‘我們所有與會者一致為，宋子出生地即宋子故里在平州常隨縣’，然后羅列詳盡的理由，最后讓與會者——尤其是國內的這些專家、學者一一簽名，他們誰簽名給紅包一萬，當場簽當場發;我們地方上的簽名者，不論職務大小每人發一千元紅包，也當場簽當場發。三，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擬任會長不能是我……”

“您是說，讓蔣書記擔任?”鄺秘書長輕問，“蔣書記現在中央黨校學習，再說，幾個月后他學習結束后就要到省人大工作了，他愿意當嗎?是不是合適?……”

汪市長笑起來，說:“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這雖然是我們官辦的機構，但歸根結底，它的定位還是民間機構，我和書記分別作為黨、政一把手，都不宜擔任。我想，還是暫時先由你來當。”

“我?這，這不合適吧?”

“怎么不合適?”

“我不是搞歷史的，里面的事我也不懂……”

“你不懂不要緊，我給你找一個懂的當秘書長不就行了?”

“您的意思是，讓方志辦的袁主任當?”

“怎么能讓他當?他雖然嘴里說擁護、支持這項工作，但我卻總感覺不放心，如果他當了秘書長，再發生上次那種事情，我們就會比上次還丟臉!”

“那，讓文廣局周局長當?”

“他也不行，他是政工干部，哪里真懂什么文化和歷史?讓地方志辦公室閔副主任當。”

“這樣搭配，可以。但是，袁主任和周局長，怎么辦?”

“這個研究會，他倆都不安排任何職務，副會長全部要專業人士，這樣他倆也說不出什么來。”

“嗯!”

“你抓緊時間把這個方案初稿再修改一遍，我下午電傳給蔣書記，他雖然在北京學習，也即將到省里去了，但必須要征得他的同意。”

“好的，我知道了。”

上午下班前，鄺秘書長把方案的初稿修改好了。汪市長又看了一遍，基本沒問題，便安排電傳給蔣書記。

電傳前，汪市長親自給蔣書記打了電話，匯報相關情況。蔣書記兩個月前就已被省人代會選舉為省人大副主任了，他從中央黨校回來后，就要到省里任職了。因此，對于平州的事，如果不是特別重大的，他也不便過多說什么，就笑道:“汪市長，我沒意見，你是市長，該怎么干怎么干。”

星期一，汪市長親自主持召開協調會，按照方案把任務一一布置了下去。

沒料到，第二天，方志辦袁主任通過鄺秘書長，把病假條拿到了汪市長辦公桌上。

汪市長一看，氣不打一處來，說:“他請一個月假?這個老滑頭!我的擔心果然不是多余的!好，我準他假，就讓他養病去!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讓閔副主任代表方志辦全面負責相關工作!”

鄺秘書長說:“這樣也好，省得他礙手礙腳……”

很快，市電視臺、電臺、日報、晚報、新聞網以及常隨縣電視臺、電臺紛紛開辟出專欄，以多種形式宣傳“宋子故里在常隨”，大街小巷也掛出了宣傳標語，各機關、學校以及各大企事業單位也開展不同形式的知識競賽，《宋子故里說宋子》一書也正式出版發行了……一時間，整個平州都好像回到了春秋時期的歷史氛圍中，好像宋子就是大家的鄰居，對他的事尤其是童年的事皆耳熟能詳。

隨后，“東湖碧水，宋子故里——魅力平州”的形象宣傳廣告，也在中央電視臺與全國觀眾見面了。同時，“首屆中國宋子歷史文化研討會暨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成立大會”籌備工作也有條不紊地展開著，起初不太愿意來的不少專家、學者和教授看到中央電視臺的廣告后，也都表示愿意與會。

四

讓汪市長沒想到的是，“宋子故里在常隨”這個消息在網絡上也迅速傳播開來，網友議論紛紛，有支持的，有看笑話的，有謾罵的。隨之，一些紙質媒體紛紛轉載網上的消息，影響越來越大。另外幾個一直自稱宋子故里在他們那兒的地方政府坐不住了，均主動接觸媒體，都強調說他們那里才真正是宋子故里。一些好事者的評論文章也跟風而出，其中一個評論一針見血地說:“搶奪”名人的背后，是各地經濟發展中利益的“角力”。

汪市長看完這篇評論后，把報紙隨手扔到了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還用你說嗎?沒有利益，何必要‘爭’?”

這時，有人敲門。

“請進——”

進來的是鄺秘書長，他神色慌張地說:“汪市長，今天上午我一連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要采訪‘宋子故里’問題的……”

汪市長卻兩眼一亮，很感興趣:“都是哪些媒體?”

“有兩家是中央媒體，還有三家分別是廣東和上海的媒體……”

“好啊!”汪市長興奮地說，“免費的廣告來了!”

“汪市長，廣東的那家周刊可是以質疑和負面報道在全國聞名的，會不會出什么漏子?……”

“怕什么?”汪市長十分有把握地說，“史學界都沒有公認的宋子故里，我們怕什么?你給他們回電話，以市政府的名義邀請他們前來采訪，并告訴他們，我將親自接待他們。”

一撥記者來了走了，一撥記者又來了又走了，扎堆兒似的采訪“宋子故里”問題。汪市長帶著閔副主任接受采訪，對答如流;即便他們拋出刁鉆甚至很不友好的問題，汪市長也依然不失風度地一一作答……他們連篇累牘地發著報道，雖然不少報道帶有質疑甚至嘲諷，然而因為史學界對宋子故里沒有定論，這些質疑和嘲諷也顯得很沒有說服力。不久，“首屆中國宋子歷史文化研討會暨宋子歷史文化研究會成立大會”成功舉行，“宋子故里在常隨”的說法越傳越廣……

在這樣熱鬧的氛圍中，不少大企業集團對常隨縣“宋子文化大觀園”的項目產生了濃厚興趣，紛紛主動前來洽談。經過幾輪商談，最終與香港一家旅游集團公司達成了協議，由他們獨家投資八億元人民幣進行開發建設，發展旅游業。據有關專家預測，這個項目建成后，將可極大地帶動當地的經濟發展，其中僅旅游業每年就可新增產值十多億元人民幣。

合作雙方在平州市舉行了隆重的簽約儀式，一位兼任副省長的省委常委和已正式到省人大上班的蔣書記也以省人大副主任的身份親臨會場，除了平州市所有媒體，大部分省級媒體和部分中央級媒體的記者也前來采訪，現場氣氛熱烈異常。

在簽字儀式結束后的宴會上，汪市長頻頻和各位領導、香港合作方舉杯，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但實際上，簽訂合同只是表面的高興事，汪市長內心里真正高興的是蔣書記已經到省里上班了，但是上面一直沒有任命新書記，省委省政府的幾個朋友都悄悄對他說“傳說省里有意讓你接任”。

他現在也不得不承認，當初他下決心要打“宋子故里”這張牌時，其實潛意識里也希冀著成功打出這張牌為自己的仕途錦上添花。老天果然不負有心人啊!

簽完合同的第二天上午，汪市長參加完一個活動后，回到辦公室。

不一會兒后，鄺秘書長拿著一個印刷精美的大請柬，敲門進來了。

“汪市長，您的請柬!”

“什么請柬?”

鄺秘書長猶豫了一下，說:“汪市長，我總覺得這個請柬不對勁……”

“怎么不對勁?”汪市長奇怪地看著鄺秘書長。

鄺秘書長小心翼翼地說:“這是S省C市的請柬，他們是和我們爭‘宋子故里’的幾個地區之一……”

汪市長狐疑地把請柬拿過來，看到請柬上這樣寫道:

尊敬的汪全岳市長(“汪全岳市長”為手寫):

您好!

近來，全國多地又掀起宋子故里之爭，不少媒體都給予了極大關注和議論，但很多說法非常不正確，混淆了視聽。作為真正的宋子故里，我們感到十分痛心和憤怒。鑒于此，我市將于×月××日(陰歷×月×日)宋子誕辰日舉行“宋子歷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并在宋子衣冠冢公園舉行隆重的公祭活動，以正視聽。這次研討會，我們不僅將廣邀S省、國家有關部委領導及國內外的專家、學者、教授與會，還特邀祖籍為我市、在全國各地工作的廳局級以上領導及社會各界知名人士回鄉敘舊，共襄盛舉，給予家鄉以巨大的精神支持。我們經過了解和考證得知，您祖籍為我市，因此，我們特邀請您屆時與會，所有往返費用均由我市負責。懇請您及時確認為荷，以便我們做好接待工作!

此致

敬禮

S省C市宋子歷史文化

國際學術研討會組委會

×月×日

汪市長越看，臉色越難看……

“汪市長，我們都知道您祖籍是J省A市，他們這樣做……”

汪市長抬起頭，輕輕地搖了搖，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說:“不是——如果不是這份請柬，我自己都忘了，其實我的祖籍確實是S省C市……”

“什么?不、不會吧——”鄺秘書長異常吃驚。

“確實是。我父親的老家是S省C市，后來我父親隨大軍‘南下’，就到了J省A市。我父親就地轉業后，和我母親結了婚，我母親是J省A市人。我出生后上戶口時，派出所的人沒在意，錯把我的籍貫寫成了J省A市。我父母起初也沒發現這個問題，幾年后發現了，派出所卻不給改。沒有辦法，戶口上就一直這樣了。因為父親是個孤兒，他參軍時老家就沒人了，因此，父親也從沒帶我回去過……”

“原來是這樣啊!”但鄺秘書長還是感到有些奇怪，“可是，他們是怎么找到您祖籍是S省C市的線索的?”

“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們能證明兩千多年前的宋子故里在我們平州常隨，現在他們找到我的祖籍是S省C市，也很正常。”汪市長把請柬扔到了垃圾簍里，“我現在是平州市長，我要為平州的老百姓做事，不管它，我們該干什么干什么。”

五

不久后的一天，省委組織部給汪市長打來了電話，語氣非常友好，讓他次日到省里去，省委分管組織的副書記和組織部長要找他做重要談話。但談話內容，他以保密為由沒說。汪市長心里高興地猜想:書記的位置，果然馬上就是他的了!

汪市長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省委組織部。果如所料，是要提拔他。

然而，他怎么也沒想到的是，職位并不是平州市委書記，而是跨省異地交流，要他到S省C市當市委書記!

“這是按照中組部的有關部署，由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的，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這實際上也是組織上對你的重用啊!省委也已經研究通過了平州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新任命，即將宣布。你回去后把工作安排好，之后去S省C市上任。”省委副書記和組織部長一起鄭重地對他說。

返回平州市的路上，汪市長內心里是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喜還是愁。當市委書記，算是升了，當然該喜;可是，將于×月××日宋子誕辰日舉行的C市宋子歷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他要作為市委書記參加，他說什么?怎么說?

回到平州的第二天，平州市委市政府大院里，就人人都知道了汪市長調動和省里已任命了新書記和新市長的消息。

這天晚上，汪市長離開辦公室較晚，外面已是萬家燈火。乘電梯下樓時，正好碰到了方志辦袁主任，汪市長辦公室在六樓，方志辦在九樓。汪市長看到袁主任在電梯里，心中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尷尬，但迅即他就調整了過來，對袁主任笑了笑，說:“老袁，你也才走?”

“是，汪市長。”袁主任對汪市長依然表現得很尊重。

電梯速度很快，兩人還沒再說什么，就到了一樓。出了電梯，除了過廳里明亮的照明燈，四周沒有他人。停車場在樓后，汪市長該往后走，而袁主任沒有專車，每天步行回去，要往前走。但汪市長沒有立即往樓后的停車場走，而是站住了，說:“老袁，咱們倆聊兩句?”

“聊兩句?好啊——但聊什么呢?”

“就聊聊宋子故里的問題，怎么樣?”

“行啊。”

“我想問你一個敏感的問題——當然，你要是不愿意回答，也沒關系。”

“我有什么‘敏感問題’啊?汪市長，您盡管問。”

“當年，閔副主任在《史界》發表《宋子故里在常隨考》時，你作為市方志辦主任，為什么會寫文章反對這一說法呢?”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您也不在平州市，怎么知道這件事?”

“不能問?”汪市長笑笑。

“不，當然能問。怎么說呢，我當然希望宋子故里是在我們常隨縣，但從我掌握的史料來看，遠遠不該那樣說……”

“能說說你的觀點嗎?”

“當年，我寫的那篇文章也登在了《史界》雜志上，您沒找來看嗎?”

“我沒看。”汪市長又笑說，“說老實話，我不愿看，也不敢看，如果我看后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那，我們的‘宋子故里’文章還怎么做下去?”

“倒也是。我不認為宋子故里在常隨，很簡單，因為閔副主任的文章不能說服我。首先，說‘宋樓孜地名為古地名’，難道這就一定跟宋子有關嗎?二，說‘當地有諸多關于宋子的傳說’，其他爭‘宋子故里’的地方也都有宋子的傳說，甚至很多不爭‘宋子故里’的地方也有。三，說‘宋樓孜集西二里處一異常高大的古冢是宋子先人的’，有什么證據?四，1965年挖到了‘宋子故里’石碑，當初是哪個所謂的專家鑒定說是隋唐時期的?即便是，難道就不會是當時的人像現在一樣為利用名人效應而故意偽造的嗎?五，說‘H省Z市X縣清代史志記載’，但現在X縣自稱是宋子故里都不被公認，拿這個‘證據’能說明什么?六，說一些大型辭書有記載，但這些辭書的記載極其簡單，也沒有可信的來源。這些不是牽強附會，就是無稽之談!我不是故作清高，我當初那樣做，事實上對我自己也沒有什么好處。當然，我這樣說也并不代表我認同其他地方就是‘宋子故里’，他們的很多‘證據’大多也是站不住腳的。熱愛家鄉，想為家鄉的發展出謀劃策，這很好，每個人也都應當這樣做。可是，作為一名史學工作者，應當以嚴謹的作風、扎實的史料來發表學術觀點，而不應以偏概全、混淆視聽甚至無中生有。當然，我也不是說資料不全、證據不足時就一定不能發表文章、表達觀點，但應當以商榷的方式進行表達，而不是武斷地下絕對的結論!”

“你給我上了一課啊。”汪市長大度地笑著說。

袁主任忙說:“不敢不敢，汪市長這是批評我啦!”

“可是，不知你這樣想過沒有，宋子故里究竟在哪兒，連國內的權威專家們都沒有定論，難道我們平州常隨就一定不是嗎?”

“我不是說我們平州常隨一定就不是，我是說現有證據不能有力地證明是。”

“即便如此，別人可以拿‘宋子故里’做文章，我們為什么就不可以?難道這絕對就是錯的嗎?”

袁主任沒想到汪市長會這么想這么問，他一時感到語塞，停了一會兒，說:“這么說，汪市長，您也不真正認為宋子故里在我們平州常隨?”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你的‘現有證據’不能‘有力地證明’我是這個意思!”汪市長套用袁主任的話說。

袁主任笑了一聲，說:“其實，我也知道，‘宋子故里’確是一塊金字招牌，其中蘊藏著真金白銀，能打響這個招牌，對我們地方經濟發展和形象塑造，還是有作用的……也許，我年齡大了，你看，我都快到退休年齡了，思想可能真跟不上形勢了……”

“那，我給你打電話征求你的意見時，你為什么又說支持我的意見呢?害怕我給你穿小鞋?”

“汪市長，說實話，我還真沒這樣想!我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年齡了，沒必要再那么激烈地爭執了。更重要的是，當下這種事情太多了，爭‘宋子故里’的也有很多地方，多我們一個又如何呢?再說了，也許，爭論越多，受人們關注的程度越高，越有利于人們了解真實情況。”

“那后來，你為什么又跟我裝病?”

“市長大人，這您可冤枉我了。我是真有病。長期伏案工作，我真患有嚴重的頸椎病。我去推拿按摩的時候，您正在忙很多事情，您哪里知道呀?”

“老袁，我又犯了官僚主義，沒調查研究就下了結論!”汪市長又笑。

“不是不是，全市那么多干部，您怎么可能每個人的情況都完全知道?是我請假的時機不對。”

汪市長和袁主任一起又笑。

之后，汪市長就往樓后走去了，袁主任則往樓前而去。

袁主任從網上看到了汪市長要去赴任的S省C市將于×月××日宋子誕辰日舉行宋子歷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消息。袁主任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想:這個日子到來之前，汪市長就要到任。到時候，他在會上會講話嗎?他是新任市委書記，不可能不講話。那么，他又會怎么講呢?

袁主任往前走著。忽然，他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或許，他會有他的辦法吧。我想這些，不是庸人自擾嗎?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