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禮:上海美食家,退休后長期擔任美食評委,還寫了不少美食著作。現為法國美食會會員、上海食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著有《海派飲食》、《食趣》、《吃遍上海》、《食神物語》、《老饞游記》。年近古稀的他近年又樂于網上烹飪,以食會友,自得其樂。
我有不少“食友”,聚在一起,奇饌怪食是大家拿出來斗賽的重要武器。有一位曾在商報工作的邱兄,說他吃過獅子肉。原來他在南方出差時,正好當地動物園一頭獅病歿,其肉便在餐館供應,以至他得嘗一臠。問:“滋味如何?”他伸出食指,惜字如金,說:“味同嚼蠟。”大家不信,他又吐出四字真言:“既老又膻”,不過總算完成對獸王“食肉寢皮”之一半工作。另一位在有色金屬報任職的盧致逵兄說,他在山東某金礦采訪時,同部長一起嘗過“金蟲宴”。其中一味“蛋炒飯”,其實是蛆做的。頗令聽眾隔夜飯嘔出來。最后矛頭一致對準我:“天天在飲食界行走的食老大,難道毫無精彩軼事?”我略一思考,娓娓道來——
一奇野外生吃豆腐
那是在結束“文革”的1976年,我在安徽省五河縣小圩公社中學教書。一日去縣城辦事,返回已近中午。不舍得在路邊小館里吃碗面,走了幾里路,感到車越來越沉,直至一步也踩不動。我跳下車子,到附近的水上公社去打氣。哪知車胎打不進氣。這時才悟到,是肚子餓了,沒力氣騎車了。但此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已經無路可走。真是“一餓難煞英雄漢”,今天要餓死在這里不成?正當“腦子里一片空白”之時,只見遠遠來了一個豆腐擔子,我只能竭盡全力大聲呼救。挑豆腐擔的老鄉走過來,仿佛是救命菩薩。他把擔子里剩余的豆腐全都給了我,伸出兩個指頭,表示只收兩角錢。我連盛器也沒有,就用雙手捧之,分四五捧急急吞之。到第三捧時,才品出豆腐的甘美。老鄉收拾豆腐擔,搖頭嘆息而去。食后,我力氣猛增,一口氣騎到家。安徽是豆腐的故鄉,我似乎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豆腐。
二奇品嘗 “爛豬頭”
有一次,電視臺找我去錄像,題目就是讓老外驚艷的幾種中國奇食。一共三樣奇食,第一是云南的野菜“地參”,黑乎乎的像一條條野蠶。在場老外尚“波瀾不驚”;第二是油炸蝎子,老外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可怕之處,膽子大的還當場嚼食一個,并聲言可以和餅干并食;第三種奇食是由離電視臺不遠的綠楊的李興福大師端上臺,盤上還有一個蓋子。等李大師站定,主持人示意一位男老外去揭蓋子。老外毫無警覺,隨手揭蓋。一秒鐘之后便短促地叫一聲,面部愉快的表情當即凝固,手中蓋子也差點墜地。我當即上前一望,也吃了一驚。只見盤子里“躺”著一枚紅紅的豬頭,豬頭表情尚覺歡喜,眼睛瞇著,嘴角明顯有笑意。噢,這就是鎮江名菜——扒燒爛豬頭。這也是一道功夫菜,豬頭煨得酥爛,而且是拆骨的,連筷子也挾不起來,要用調羹去舀。美國人大衛大著膽子吃一調羹,馬上“陰轉多云,多云轉晴”,眉開眼笑,直呼好吃。在我的指導下,再吃一塊耳朵(也拆了骨),又吃了一塊鼻子(也拆了骨),連說好吃。我是第一次吃這道美食,酥、糯是沒話說,但耳、鼻的軟骨沒有了,牙齒少磨那么一點點,其實并非十分有味。不過,我還是打起精神,告訴他們此菜起源于鎮江法海寺。施主獻上“豬頭三牲”,多得發臭,和尚拿來,用燭火慢燉,成就如此一道美食。這也才有當年竹枝詞中一句“留客爛豬頭”。但說實話,我總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為啥兩道淮揚美食都是和尚發明的?另一道是“文思豆腐”,是文思和尚發明的。如今的內酯豆腐一盒,可切15000根。豆腐當是和尚專食的,可里面有瑤柱絲呀!
三奇巧食古菜“醢”
上海西南隅的龍茗路974號(近顧戴路)有家“拉祜酒家”,系拉祜族美女李娜娜所開。在拉祜語中,“拉”是“老虎”之意;“祜”是“燒烤”之意。拉祜族的祖先是羌人,以狩獵為生,可能烤過老虎肉吃。云南菜味酸辣,菌菇菜多,燒烤為重要烹飪手段,雞是重要食材。餐館的賬臺上,有一排“小鈴”,有人說是“風鈴”。我說:“諸君之言差矣!那可是像出土文物一樣的‘編鐘’呀!”收銀員似是證明我的話,隨意敲了一句樂曲,呀!那不是電影《蘆笙戀歌》主題曲《婚誓》嗎?頭一句歌詞就是“阿哥阿妹情意長——”。眾人也聽呆了。這時,店內又傳來樂曲聲,原來是來自各民族的服務員正在載歌載舞。吃客兼聽客中,還有一位老太太,風度翩翩,氣質極為高貴。有人介紹說,這就是李娜娜的母親,是《婚誓》的原唱呀!
原來,老太太是拉祜族歌唱家,娜娜的爸爸是拉祜族舞蹈家,擔任過思茅地區(今普洱地區)文化局局長。最后,老太太認我做弟弟,因為她比我大一歲,長者為姐嘛!
我想起從古書里看到一種“醢”(音同“遲海”)的美食,是螞蟻卵做的醬。又從其他途徑得知,現在中原人不敢吃了,可在泰國,擺夷族喜食的“薩黑木松”,即用糯米粑粑包著蟻卵醬。當即請教剛認下的姐姐。姐姐說,聽說過,好像傣族那邊就有這種東西。
去年去泰國參加美食節,有一位地接導游是華裔,漢語可以,長得黑黑的,有點像奧巴馬,大家以“奧巴馬”稱之。我當即問“奧兄”,有沒有蟻卵醬?他說:“有啊,是擺夷族吃的,擺夷族在你們那邊,就是傣族呀!”我聞之大喜,忙問:“現在能吃否?”“奧兄”說:“有這東西的時間太短,那時打電話給您,怕是飛過來也趕不上。”聽了頗為喪氣。
哪知今年5月的一天,忽然接到娜娜電話,說:“快來我小店,媽媽托人弄到酸螞蟻(疑似蟻卵醬),已經空運帶過來,趕緊過來吃,不然就快被吃光了。”我當即丟下手中一切活計,驅車前往。總算吃到疑似“醢”,娜娜已用辣椒炒好,包在竹筒飯中讓我吃。小心咬一口,鮮、酸,似乎沒有其他美味可用來類比、形容。思前顧后,不覺擊節贊嘆:“真是‘禮失求諸野’呀!”中原地區的美食遺失了,也許可以從“老少邊窮”的“山野之地”找回來。不過,從中泰邊境找回來,這“野”也實在太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