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印象

“東莞標準”

出深圳機場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便來到東莞。這是一個典型的城鄉一體化珠三角城市，沿途盡是密密麻麻的廠房，走下高速公路，兩邊的職工宿舍顯得有些冷清，仔細看去，有些破敗的感覺。進入市區，燈火輝煌。

這是一個沒有中心的城市，城市的街道與周邊的城鎮聯結在一起。如果不是同行的東莞朋友告訴我已經到了市中心，我還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鄉鎮，是一個貨物集散的地方。

朋友帶我來到“十八碗”飲食一條街，找到一家當地的餐廳，品嘗當地的海味。這是一個普通的兩層小樓，坐落在繁華的大街上。前來迎客的服務員是一個來自甘肅天水的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她小心地擺放碗筷，端上茶水，臉上流露出疲憊之感。交談之間她抱怨東莞工資太低，月薪不超過1200元。她說只要攢夠路費，就要回自己的家鄉。

在一個高度發達的工業化城市，工資這么低，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等到姑娘離去，我詢問身邊的朋友，服務員的話有幾分真實性。他悄悄地告訴我，這是當地的普遍價格。這些姑娘原來都在工廠打工，部分人由于貪圖享受，進入娛樂場所。之前廣州因為舉辦亞運會，關閉了風月場所，這些姑娘才不得已到飯店端盤子。對她們來說，這只是一個“臨時工作”。風聲一過，她們還會重操舊業。

這倒不禁令我感到好奇，社會上流傳的所謂“東莞模式”或者“東莞標準”是不是確有其事？根據網上的說法，東莞成了一個娛樂業十分發達的風月場所。傍晚時分，那些出沒于各個娛樂場所的女孩子們會三五成群，到美容店去梳洗打扮，然后奔赴工作崗位，直到凌晨才疲憊地回到自己的宿舍。

按照西方經濟發展模式，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化的過程中，農村剩余人口中的男人們會進入工業流水線，而女人們就會進入服務場所，為男人提供各種消遣。東莞似乎見證了中國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化的整個過程，在工業文明發展的過程中，產生了各類服務業，包括在內地并不發達的娛樂行業。在一些有閑階級者看來，東莞是男人的天堂，他們成群結隊，來到東莞的娛樂場所，享受著“標準化娛樂服務”。“東莞標準”甚至成了內地色情行業的“標準”。

然而，朋友的介紹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他說，現在幾乎所有的酒店和娛樂場所都禁止從事色情活動，即使一些非常有名的五星級大酒店，目前也不敢公然提供色情服務。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金融危機的影響，許多外地投資者關閉工廠，尋找其他的投資地點；另一方面則是中央掃黃行動雷厲風行，任何人都不敢鋌而走險。伴隨著工業的衰落，為投資者服務的各種娛樂行業日漸蕭條，而獨具廣東特色的“異地交換掃黃行動”，讓當地娛樂業的老板失去了保護傘，他們不敢頂風作案。

或許是為了驗證朋友的說法，我們考察了幾家小企業，見證了那些小業主夾縫中求生存的本領。在和他們交談的過程中，他們無一例外感嘆世道不如從前。一位小老板說，當年自己一臺機床，專門從事模具加工，一年的收入上百萬。當時那些生意上的伙伴來到東莞，除了簽訂合同之外，都要求感受一下東莞姑娘的“標準”服務。現在，雖然還有合同，但是，利潤都很薄，那些下訂單的伙伴們，再也不會到東莞來尋花問柳。

后工業化時代

東莞可能是珠三角經濟發展的一個縮影。在來料加工行業的帶動下，東莞形成了龐大的產業鏈。但是，在這個長長的工業鏈條中，缺乏核心的競爭力。上個世紀80年代乃至90年代義無反顧來到這個工業重鎮的年輕人，現在早已人到中年。他們談起東莞的輝煌，仿佛就在昨天。可是，談到未來的發展，他們都感嘆如果沒有了資金、技術和人才的優勢，東莞將一事無成。現在由于投資規模太小，外地的投資者不見蹤跡，東莞已經出現了多米諾骨牌效應，不僅工業發展面臨后勁不足的問題，服務業的發展也面臨瓶頸制約。當年東莞可以吸引中國最漂亮的姑娘，可是，現在東莞“人老珠黃”，即使不進行大規模掃黃，東莞也不再受到人們的青睞。

從發展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東莞從一開始就面臨現代化的陷阱——在一個過分依賴勞動力成本優勢的地區，除了發展工業之外，不可能有健康的服務業。道理非常簡單，健康的服務業必須面對當地普通民眾，而服務業的發展有賴于當地居民工資收入的增長。如果在工業化的進程中沒有培養出中產階級，那么，當地的服務業就不可能快速發展。東莞乃至廣東的許多地區在發展工業的過程中，過分依賴外地的剩余勞動力。低工資成本導致當地加工業異常發達，而加工業的發展并沒有促使當地經濟升級換代。這是東莞乃至珠三角許多地區所面臨的最大問題。這種過分依賴加工業的經濟發展模式，一旦遇到外部打擊將徹底陷入絕境。金融危機爆發之后，由于訂單減少，東莞的許多企業不得不關門倒閉。好在東莞政府采取藏富于民的做法，許多當地投資者在早期加工貿易中，積累了大量的財富，這才使得當地經濟不至于遭受滅頂之災。

在和當地的企業家座談時，他們普遍抱怨除了傳統的加工業之外，當地的金融業乃至其他現代服務業并不發達。當地企業需要資金的時候，往往借助于擔保公司或者信托公司從事融資經營活動。這種建立在個人信用基礎之上的金融服務業，雖然支撐著當地工業化的發展。但是，由于許多擔保公司或者信托公司的資本規模較小，一旦資金鏈條斷裂，將會產生連鎖反應。可以說，東莞模式是中國工業化過程中的一個樣板，它讓我們看到了勞動力比較優勢條件下的經濟發展奇跡，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工業化發展到一定階段所面臨的尷尬處境。

當然，東莞市政府并沒有坐以待斃。其賴以自豪的服務業特別是娛樂業蕭條之后，東莞正在大力發展現代化物流行業，希望把傳統的工業加工鏈條進一步拉長，通過建立一個現代化的貨物集散地，重振當年的雄風。現在東莞許多行業特別是家庭裝飾、節能燈具的生產和銷售仍然獨占鰲頭，但是，由于物流成本越來越高，東莞的產品能否行銷世界，人們還需拭目以待。

隨著曾經引以自豪的加工業正逐步向內地轉移，東莞這個曾經夜夜笙歌的不夜城，如今正在失去自己的光環。清晨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看著這個毫無特色的珠江城市，有一種后工業化時代的感覺。經過近三十年的飛速發展，類似于東莞這樣的城市在國內有很多，這些城市曾經因為某個產品的暢銷而輝煌一時，也曾經因為某個行業的整體陷落而走向破產。東莞市任何一個鄉鎮所創造的產值，都可以和中西部地區的一個縣級市甚至地級市相媲美。但是，這樣的工業化發展模式不具有可持續性，城市的繁榮可能會隨著金融風暴的到來而成為歷史，大批外來務工者的離去，留給人們的只能是蕭索的背影。

東莞不是風月場

國外的一些現代化工業城市有的因為資源的開采而興盛，有的因為加工業發達而繁榮，它們能夠成功轉型，根本原因就在于當地政府采取了特殊的高福利政策，凡是從事開采和加工業的當地職工，都可以獲得較高的收入。那些在工廠勞作的工人閑暇時可以在啤酒館里消磨時間，依靠自己的工資過上了體面的生活。當這些城市的礦產資源枯竭或者產品被替代之后，工人們可以借助于政府提供的社會福利，維持原來的生活狀態；年輕人則可以在相對優裕的環境中，接受良好的教育，尋找更多機會。這既是工業化社會的理想途徑，也是現代化社會人們追求的可持續發展必由之路。

作為一個匆匆的過客，我不能給東莞政府提供任何系統化的建議。不過，在制定振興規劃的時候，東莞市政府是否已經意識到，東莞最大的財富，不是數以萬計的工廠，也不是曾經引以自豪的出口訂單，而在于來自全國各地的產業工人。東莞是一個工業城市，也是一個服務業城市，但卻不是一個現代化的教育城市。在工業化飛速發展的過程中，東莞充分利用了“教育的外部性”，吸引全國各地的優秀人才來創業。可是，當經濟起飛的時候，東莞卻沒有善用“人口紅利”升級成一個教育城市，沒能利用其人口資源優勢培養大批合格的技術工人。

走上高速公路，回望這片城市森林，一番感慨涌上心頭。那些燈火闌珊下的女孩曾經滿懷怎樣的希望，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東莞有義務讓她們脫下職業裝，走進課堂，接受現代職業教育，實現自己人生的夢想。現在，關于東莞，人們有太多的想象。只有走進東莞這片土地，親身感受東莞人純樸熱忱的時候，人們才能從中看到希望。東莞不是冒險家的樂園，東莞更不是風月場，東莞是那些洗去身上的泥巴，胼手胝足，櫛風沐雨的農民兄弟創造的神話，是中國工業化的一個縮影。但是，工業化不一定等于現代化，現代化除了物質的富足之外，還有可持續發展的生產方式和健康的生活方式。恰恰在這一點上，東莞和全國其他城市一樣，都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