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作海的頭是禿的,那是因為一個囚犯剛從監獄里放出來,頭發還沒來得及長出來;趙振裳的頭也是禿的,那是他老得禿了頂。兩個人的臉膛都是同樣的黑,黑如土坷垃;而皺紋縱橫像村后的溝壑;兩個人的眼神都是渾濁的,是散亂的,無助的;而他們的腰都是彎的,那么多的屈辱和恐懼把他們徹底壓垮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內心的關照
趙作海最初從監獄里被放出來那些日子,每天都會有成群的記者蜂擁而至。以至于村里小賣部里的瓶裝純凈水都被買光了。20天以后,當我和攝影記者張昊趕到趙樓村的時候,差不多已是最后一撥了。
這種趕末班車的采訪,可能是對一名記者最現實的考驗。因為所有的料早都被其他媒體挖走了,你如果找不到新的線索,寫不出新鮮的東西,無疑就失敗了。
基于這種想法,我們扛了兩箱方便面,在趙樓村一蹲就是三天。趙作海家,趙振裳家,村委會副主任趙慶西家,老鄉家,一起吃飯,一同聊天,需要的信息就這樣從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聊中積攢起來了。
沒想到稿子作為“封面故事”在《方圓》發表之后,最大的反響來自詩人圈子,有兩本詩歌刊物竟然同時選發了這組報道。河南籍詩人、《十月》的詩歌編輯谷禾說,你的稿子和別的記者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就在于你寫的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內心的關照和理解,而不是記者在采新聞。其中的記者手記《從公民到草民》被《雜文選刊》轉載后,還在雜文界引起了一點小小的反響。
最為重要的是,我和被采訪對象趙作海和趙振裳同時成了好朋友。
老趙哥,你放心吧
在我曾經的采訪對象中,趙作海算是事后和我聯系最密切的一個。
從他正建設中的新房院子里的屈膝暢談,到鄉村小酒館里對飲后的嚎啕大哭,他顯然把我當成一個較為理想的聽眾。當我采訪結束,他在村頭送我,他已經直截了當地喊我邰兄弟。
他說,在所有采訪過他的記者當中,我最不像記者。我模仿他的河南口音逗他:“咋不像?”
他說,“忒不專業,三天的光景你也沒問過一句揭咱傷疤的話,光顧著和咱拉家常和說寬心的話了,沒有料,回去稿子咋寫?”
我徹底被他逗樂了,握著他的手說,“老趙哥,你放心吧,好好過你恢復自由的日子吧”,走出兩三步了,我又回頭和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攥緊你的65萬,趕緊再討個老婆?!?/p>
兩條紅旗渠
回京一周后,我接到老趙的第一個電話,濃重的河南口音,夾雜著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的一股雜音,聽起來很費勁。但大體意思我是聽明白了,他說沒啥要緊的事,新換了個手機,打個電話。他念念不忘蓋新屋時我送他的兩條紅旗渠香煙,他說擱農村這是個人情來往呢。
再次接到老趙的電話已經是兩個月以后了。這次的通話效果很好,依然是河南口音,但聲調上已經略微帶著點普通話的味了。他說他人在開封,正幫人打官司呢。“有個案子11號開庭,你能來一趟嗎?”
當天晚上,我收到了別人幫趙作海發給我的郵件,里面有整個案情的背景材料和相關證據的復印件,儼然律師般的專業。
第二天,我給老趙撥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傳出的竟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懷疑自己撥錯了號,剛要掛掉,對方問,“你是哪里?是要找趙作海嗎?”我告訴她我是北京的記者,姓邰。接著就聽這女人小聲說,“北京的記者,接不接?”
哈哈,老趙竟然也用上女秘書了,有點意思。
沒過幾天,又一輪有關趙作海成為“公民代理人”的新聞就鋪天蓋地了。
“公民代理人”
我隱隱有種擔憂。這短短半年多來,趙作海的身份變化是不是有點太快了,有點“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我常常猜想,老趙自己會不會也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呢?
從趙作海踏出監獄大門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和角色就開始發生戲劇性變化。先是由一名囚犯恢復到一個“自由公民”(其實早已被11年的牢獄改造成一個草民),接著是成為“公民代理人”,“維權網站形象代言人”。還有趙作海建新房,趙作海領取新身份證,趙作海兒子結婚,趙作海交女朋友,以及隨后鬧出的“玉米風波”和維權人士藺文財的合作與決裂等等,只要沾上“趙作?!比齻€字,雞零狗碎也能被炒成新聞。
“趙作海”不僅成為網絡搜索熱詞,還成為某些人利益操作中的一個棋子,試圖從他身上挖掘出更大的廣告效應和經濟價值。各媒體一聽“趙作海”三個字就像打了雞血,他們感興趣的無非只是一個個新聞點。唯獨一條是,可能恰恰忽略了處于新聞風暴眼里的趙作海的內心感受。
生活中的一個演員
我一直在想,事情憑什么會出現這種反諷的局面呢?
是因為一個草根人物遭受11年不白之冤之后的覺醒和抗爭嗎?還是這半年的新聞炒作,使趙作海以為自己成為一個名人了?錯誤地以為自己具備了改變和拯救其他弱者的能力呢?
一個靠“死者”突然歸來才僥幸出獄的受害者,一個因司法腐敗而釀成的悲劇中的主角,忙著去替別人申冤,這玩法是堂吉訶德大戰風車的英雄情結?還是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呢?
某個周末的晚上,我在網上瀏覽著一條條關于趙作海的新聞,心里突然感到一陣陣的難過:
“趙作海滿頭白發,佝僂著腰……”
“替人打官司的趙作海出現在法庭上,但支支吾吾說不了兩句話,最后沮喪地坐到旁聽席上……”
“趙作海不斷出現在各大城市的維權現場,他的頭發染黑了,一身嶄新的西裝……”
“煙癮很大的趙作海也抽上小熊貓和中華了,不斷地給人發煙……”
此時的趙作海似乎變成了生活中的一個演員,被別人改造成他或許根本就不喜歡的角色。
“有空就來喝喜酒啊”
12月14日的上午,我和趙作海通了一次話。通話的原因是報社北京有個新聞活動想請趙作海參加。老趙很高興,但希望最好連同他女友李素蘭一起帶上。
接電話的時候,他和女友李素蘭正在從鄭州回柘城趙樓村的途中。老趙聲音中透出抑制不住的喜悅,“我元旦就要結婚了,結婚房子都已經收拾好了,還新購了席夢思軟床、組合柜、梳妝臺等物件,這不抽空帶女朋友去鄭州旅游了一趟。到時你有空就來喝喜酒啊?!?/p>
我替老趙高興,我說再忙我也會去的。
我問老趙,替人維權打官司的事還干嗎?“不干了,堅決不干了,折騰了這大半年感到累了,65萬已經花掉一半多了,”老趙感慨,“都不是咱該干的事?!?/p>
老趙突然變成了一個話癆,“回去就準備去辦結婚證,結婚后會踏踏實實地在家種地、賣菜?!?/p>
趙作海正在慢慢從新聞的風暴眼里走出來,返回現實的生活中。一個老農民的最佳位置或許只有他的趙樓村。網絡時代和輿論風頭浪尖上堆起的除了熱鬧之外只有虛妄的泡沫。一切歸于平靜之后,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日子才是最安穩最踏實的。這也是一個越來越趨于法制化的社會的應有狀態。
多了一份惦記
第二天我又一次撥通了趙作海的手機,接電話的是即將成為老趙媳婦的李素蘭。我這次打電話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知道趙振裳現在怎么樣了?和趙振裳沒有其他的聯系方式,只有偶爾打趙作海的電話問問。
李素蘭說,“不怎么樣啊,天都這么冷了,一個偏癱的人沒人管沒人問的能怎么樣呢?”
我心里突然多了一份惦記,我說,“麻煩你替我買兩箱方便面給他送去吧,你來北京的時候我把錢給你?!?/p>
李素蘭爽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