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氣中浮動著甜膩膩的桂花香。是日冬至,《太陽升起》作品座談會在廣東佛山的一處召開。南方溫潤的氣候和花香與作者的浪漫情懷非常搭調,尤其是書的前半部分,作者在第一章里就寫夠了嶺南特有的樹木花草,鳳凰樹,相思樹,紅棉樹,仙桃樹,仁,橄欖樹,菠蘿蜜,米蘭樹,還有粉荷綠蓮野藕。米蘭“每年春節之后,在紛飛滋潤的春雨中,更是興奮地開花,粟米般金黃的花朵,把整棵樹染成金黃燦爛的花冠”;“女孩子們用小手把蘭花輕輕攏成一小堆,用小手絹包著,怕把花兒弄痛了”。
與作者精心營造的小城溫馨安寧生活形成反差的是,好景不常,主人公方曉及同伴們小學畢業,很快就失去了正常的求學環境,十六歲當知青到海南,返城之后進工廠,后又考上大學學習法律,成為一名檢察官。主人公們同共和國動蕩的三十年一同跌宕,但作者不糾纏個人恩怨,將溫和、浪漫、從容不迫的情調保持到最后,即使是遭遇人生苦難和面對大是大非的艱難決擇。
作者廖東明,佛山市檢察院檢察長。這部長達四十萬字、時間跨度近四十年的長篇小說,明顯地帶有個人自傳特征,讓評論者忍不住一一去照應現實,尋找生活原形,讓人時時分不清虛構與現實的界線。
浪漫主義者的文學風險
在場的近三十位文學評論專家、作家首先就是被這種浪漫感動,并且大都給作品貼上知青文學的標簽。
遼寧省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鄧剛坦言,自己聽到了一個久違的詞——理想。從文學角度來講,“一個作家敢在自己作品里暴露自己的理想有點冒險,因為很多人一談到理想會就會覺得輕浮、年輕、幼稚。”
鄧剛所說的風險不無道理。建立在美好生活之上的浪漫符合一般邏輯,但淺薄;若源于痛苦,則易于陷入矯情。評論者是挑剔的,不過他們一致認可作者從中國人人所共知的老三屆知青生活坎坷的命運中,所體現出的理想主義浪漫情懷。這是在場的多數生于五十年代的同齡人引以為共鳴的時代特征,也是當下中國人所缺乏的,以及文學創作久違的態度。
廖東明的冒險顯然是得到了肯定——
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潘凱雄認為,作品的顯著特點就是表達其理想,并以個人經歷感受構筑其文學的豐厚性。在廣東省作協主席廖紅球看來,這是一部特定時期、特定人群的生長史、心靈史,充滿了作者激情澎湃的表達欲,體現文學的傳統之美。
《學習與研究》主編薛寶生與作者是同齡人,他感慨“我們這一代人的特征是在生活的同時永遠有思考的沖動”。《人民文學》副主編寧小齡認為作品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角度,把理想主義重新發揚光大,堅守一種理想主義,在當下的社會中,比較稀少,作者能保持這樣一種情懷確實非常難得。廣東省作協副主席呂雷說自己第一次讀《太陽升起》,就深深地被一種“氣場”所吸引,這種“氣場”就是一部文學作品必須有的“活的靈魂”——她就是思想,就是信仰!
使作品沒有陷入矯情的是其真實性,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王能憲認為“莫言在本書的《序》中評價說‘這部小說有點很多優點,最大的優點就是很真實’。我認為‘真實’是很高的評價,真實是文學作品的生命。”
官員寫作的政治價值
“我鼓足勇氣,鋪開了稿紙,拿起了筆。我很老土,還不會用時尚的電腦寫作。
在剛巧一年的寫作中,我只在大年初一停過筆。”
這是《太陽升起》的后記里的一個細節,作者在此文的開頭寫道,“中秋那天,人們早在期盼的最圓最亮的月亮還沒有在天上出現的時候,在從家鄉小屋那窗子透進的陽光中,我終于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筆,輕輕地捧起妻子為我泡的四川馬邊森林雪綠茶的杯子,淺淺地品了一口杯中的嫩綠,頓時是滿口甘醇、芬芳、輕爽,心中涌出久違了一年的輕松。”
只在初一那天停過筆——一位檢察長能從把自己有限的業余時間拿來寫小說,個中辛苦自知,難以言表,所有的評論者都對此表達了自己的敬意。
作者的官員身份,讓“官員寫作”成為座談會的一個話題。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官場腐敗及官民矛盾無可避免地滲入文學批評領域。比如本屆魯迅文學獎詩歌得主車延高的作品,當他被打上官員寫作的標簽后,一些抱有偏見的讀者完全無法客觀地考察其文學價值。
廣東省文聯副主席徐南鐵認為,“官員寫作一直是我們評論界的一個熱門話題。確有是非,但我認為不能無端苛求。”
發言者無一例外地對“官員寫作”表明了肯定的態度。在作家鄧剛看來,“想當作家的官員是好官員,想當官員的作家是壞作家。”
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副主席趙鎰生認為“官員寫作”具有政治學的價值。近年來有一批像廖東明一樣的領導干部,用時間、用心血、用才華在高尚而寂寞的精神世界里孜孜探求、潛心創作,不僅完成了個人優秀人格的塑造,更為社會創造了積極而又美好的文化財富,這是非常值得稱道的。百姓知道了領導干部的優秀作品就必然通過作品觀察其精神面貌,這就是這部小說的政治學意義。
官必修身,官必賦文,這是傳統之道。《學習與研究》主編薛寶生認為“官員寫作”是中國的優秀文化,像王安石、柳宗元,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當代電視》主編張德祥認為,“官員如果有寫作習慣,我們的文明程度會更高。中國傳統文化中,官員不單純是官員,更是文人。”
法律人的個體記憶與職業觀察
盡管作者是七九級西政畢業生并從事檢察工作近三十年,盡管主人公也被他安排成檢察官,但多達440頁的長篇,直到第327頁,才第一次出現了“檢察”二字。《人民日報》政聞部高級記者袁惜作者“對改革開放之后的三十年表現得還不夠充分”。
作者對檢察生涯的表現是節制和簡略的,但法律生涯的職業訓練成為作品理想主義和浪漫情懷的現實基石。如廖紅球所言:“既有關乎民族、國家、百姓的博大情懷,也有著對弱者的憐憫之情和關愛之情,還有維護正義、捍衛良知的膽識與勇氣。堅持從內心出發,在道德判斷上體現是非和良知。”這恰恰是檢察官職業道德的高境界。
有意思的是,一位長年同犯罪打交道、洞悉人性險惡的司法工作者,卻把小說中的人物幾乎全部寫成了好人。佛山市文聯專職副主席楊凡周和在座大多數人一樣,讀出了這個特點—— “好人多”,“我覺得這與作者個人的性格有關。東明是具有傳統文化、忠恕之道精神的謙謙君子,加上一種生活時間距離的沉淀,就容易形成上述的這些特點。”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體制改革辦公室主任王洪祥更愿意認為這是其職業理想所在,“崇高法律、追求正義、堅守底線”使然。
小說的世態人情就是小說的拐杖,廣州市社科院研究員梁鳳蓮總結,“作品里面有很多我們熟悉的風物人情,這個正是小說的出發點,也是閱讀和對這份個人經歷認同的出發點,文革、上山下鄉、讀書無用、批林批孔、偷渡、打倒四人幫、回城、待業、恢復高考、讀書熱潮,書中所寫和所誘發的既是是個人記憶也是集體記憶。”
文藝家讀出的是嶺南文化、人文記憶,法律人讀出了世態人情的另一面。
主人公從畢業實習開始展開自己三十年的法律生涯,作者精心挑選了四個典型案例,上學時討論的蔣愛珍反革命殺人案教案、嚴打時辦理的賣菜農民故意殺人案、改革開放初期的流氓團伙犯罪案、當代社會里的國土局長王輝受賄案,四個案例所體現出的標本價值如同時代的法律符號,也體現出作者的異于其他作者的法律素養。廣東省檢察院副檢察長王雁林認為作品的后一百多頁里,作者嫻熟地展現出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法治逐漸成熟,由人治走向法治,直至確立理性平和的現代司法理念的全過程。
技巧還是無技巧
有人這樣比喻,長篇小說創作是孤獨的長跑,廣東當代文藝研究所研究員譚運長認為作者是有經驗的長跑者,“他從容不迫,氣定神閑地跑完了全程。”
但作者過于理性平和的敘事態度也招來了批評,呂雷認為,“技巧上還是有些不盡如人意。”張德祥評價,作者用一種更平淡、更客觀的態度,如實地去描寫那段歷史,表達的是對生活的一種積累和感悟,所以他非常樸實,沒有技巧,沒有玄機。但文學創作需要有技巧,敘事上還要講技巧,作者寫作的時候略顯拘謹,理性的神經繃得太緊。這一點得到佛山市文藝批評家協會主席陳憲年和趙鎰生的認同,前者認為其“作品有收,但放不夠”,后都認為其“構架和思路略缺激情,冷靜、控制,沖突不夠激烈”。
潘凱雄則指出:作品跨度長,前后有些關照不到,有些情節的安排還可以推敲得更細致些。
不過,江西省作協主席、著名作家陳世旭卻持相反的觀點,“長篇小說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結構,這部作品寫得很實,很平靜,有人認為這是缺點,但我認為很有‘大家’的風度,表面看來波瀾不驚,不動聲色,但潛流非常激烈,廖東明作為一個業余作家,他在處理這些重大沖突時所表現出來的冷靜讓我非常驚訝。” 鄧剛表示贊同,他認為“最高技巧是無技巧”。
徐南鐵甚至認為作者是不愿意去苦心經營語言的節奏,“沒有裝腔作勢,沒有道貌岸然,對女性充滿了柔情。”
責任編輯:王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