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站樣本調查:“血惑”與“血禍”

獻血者及其家人在用血液中的過程之煩瑣、操作之不便，讓許多人望而卻步，最終使免費用血變有償用血。全國各地血站腐敗案的頻發更使血站陷入巨大的信任危機

血荒與恐慌

近一兩個月，血庫告急的新聞可謂鋪天蓋地。昆明告急，南京告急，青島告急，北京告急，以至出現了住院等待手術的病人要自己打電話，甚至出院去聯系血源這樣的情況。血荒裹挾著民眾對血站的信任危機再一次粉墨登場。

一邊是血庫告急，一邊是民眾的消極應對。就連一直在無償獻血序列占較高比例的高校學生也不太積極了，最近，首都經貿大學新制定了一個規定，對拒絕獻血的學生將依校規進行處罰;而首師大為防止女生謊稱例假逃避獻血，竟強令脫衣檢查。

為什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這里不得不提去年的一件事——一袋出自于成都血液中心的本應該用來治病救人的血漿被當做蘭花的花肥。雖然后來證實這是一袋報廢的血漿，但這張血漿當花肥的照片被各大網站轉載之后，無疑澆熄了不少民眾獻血的熱情。

還有就是全國各地血站腐敗案的頻發更使血站陷入巨大的信任危機。一個關于血站員工年收入20萬的帖子在網絡上瘋傳。有“生命銀行”之稱的血站被稱之為“吸血鬼”。

究竟孰是孰非，帶著種種疑問，記者近期暗訪了曾發生震驚全國的血站腐敗案件(詳見《檢察日報》2010年8月31日第6版)的臨沂中心血站，試圖解析一個樣本。

自愿與互助

這幾天，臨沂的天氣持續回暖。

11月20日，市區最高溫度達到了19℃。由于是周末，在位于市中心的人民廣場上，游玩的人數比平常要多出好幾倍，攜手的戀人，玩耍的孩子，健身的老人，成群結隊。

“因為這里是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廣場地下是占地幾萬平方米的大潤發超市，北邊是銀座商城，南邊是嘉年華，平常來游玩和購物的人特別多，人流量最高的時候日達萬人。”臨沂中心血站的艾君(化名)告訴記者，“這也是我們把中心采血點設在這里的主要原因。”

天氣回暖了，但市民主動參與無償獻血的熱情卻似乎沒有回暖的跡象。從上午十點一直到下午三點，記者看到走進獻血屋參與獻血的只有5個人。

“廣場采血組工作時間是從早到晚，中午有人值班，雙休和節假日也會有人值班。因為血液離開人體8小時之內必須要處理，所以中午會有一趟車來接采血車采到的血。下午的則由采血車準時把血帶回去，進行血液處理。”艾君說。

“采血車必須設在最繁華的地方，臨沂中心血站在全市有5個固定采血點，分別設在人民廣場、國貿大廈、桃源科技城和平邑、沂水兩個離臨沂城最遠的縣城。”艾君說，“人民廣場采血點算是所有采血點中平均采血量較大的了，最近媒體集中報道血荒后，獻血的人數還是稍稍多了。”

據艾君透露，臨沂是個人口接近1100萬的地級大市，這幾年用血量在持續攀升，1998年是9噸，1999年是10噸，而到2003年需求量是16噸，2009年是23.5噸，今年則需要25噸。

血液需求量年年增加，而群眾的獻血熱情卻越來越低。“臨床鮮血務工人員占70%以上，本來大學生在過去還能占到20%的比例，但現在新的大學城離市中心有20多里路，大學的領導好像對學生參與無償獻血也不太支持，現在也就占7%左右。令人費解的是公務員和機關工作人員最不愿意參與獻血，整體不足1%，現在血站的血液庫存量已經到了最低線，全市每天需要8萬毫升，庫存血量僅能保證全市兩天的臨床用血。而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每天在各個獻血點等，有點‘靠天吃飯’的意思。”艾君說。

為了緩解這種壓力，2009年12月，臨沂市就曾出臺了《關于大力開展互助獻血工作的通知》，在患者所在的各家醫院，臨沂市中心血站首先要讓每位需要用血的病人家屬先拿著《臨沂市互助獻血登記表》去獻血，采血點把表格填好，拿回醫院做好記錄，血站才能把血調到醫院給病人使用。

“這也是無奈之舉吧，都不獻血，哪有血輸啊，但也應該視情況而定，不能因規定耽誤了救死扶傷。”臨沂市某醫院的趙大夫說。

曾堅持多年獻血獲得無償獻血銀獎的臨沂公安干警張磊認為，自愿獻血能充分體現一個公民的基本素質，“再說合理獻血對身體也沒有什么危害，幫別人就是幫自己”。

作為血荒時期的緩兵之策，采取“家庭互助獻血”的辦法不止在山東，安徽、北京等地方早已被普遍應用，當然這種辦法也引起很大的爭議。

在一位患者家屬楊釗看來，這個舉措的強制執行，其實是一個霸王條款，人為抬高了手術門檻，對患者并不公平。

北京多家醫院輸血科人士稱，由于醫院血庫告急，—些并不緊急的手術已被推遲，—些患者意見頗大。

清華大學第—附屬醫院輸血科主任曹緒梅說:“在北京，互助獻血已于2000年被寫入《臨床用血技術規范》中，以前這種情況很少出現，但最近頻繁發生。”

據北京安貞醫院輸血科的戴主任回憶，從去年11月份開始，北京市已經出現過三次用血緊張情況，互助獻血應急預案被頻繁啟動。

安徽宿松甚至還出現了因病人家屬沒有獻過血，血站拒絕提供血液，病人因失血多時死亡的慘劇。

“家屬進行互助獻血本無可厚非，但如果要用獻血‘威脅’住院病號，就有失公允了。”北京觀韜律師事務所律師徐丙堅認為。

無償與賠錢

據衛生部門的有關人員透露:“一個血站一年的運營費用大概需要4000萬元，都由政府承擔。”

我國為保障臨床用血安全，從2001年起，中央國債投入12.5億元，地方配套10億元，逐漸完成了全國318個血站的新建、改建、擴建及設備配置。目前，我國基本形成了以省血液中心為龍頭，地級中心血站為基礎，部分基層偏遠的縣級中心血庫為補充的臨床用血服務機構網絡，為臨床安全用血提供了重要的基礎保障。

“血站是不賺錢的，不僅不賺錢，還會賠錢”，這幾乎是中國所有血站的一致論調。所以目前的客觀事實是，血站每年都享受著國家的巨額貼補。衛生部部長陳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表示，不存在利用市民無償獻血血站盈利的情況。

“我們獻血都是無償的，血站不過是中間起了一下儲存的作用，然后就賣給了醫院，怎么還說賠錢呢?真是豈有此理，鬼才相信呢!”網友“一輪明月”說。

大洋論壇一位匿名網友爆料稱:“有的血站會抽取比規定量略多的血，多出的血有可能會被用作地下交易，而這將是不菲的收入。”

對此說法，臨沂血站工作人員艾君坦言:“確實存在這個問題，但不是為了所謂的克扣，而是中間要經過好幾次抽樣化驗，加上沾在包裝袋上的損耗，必須要多抽一些。”

據了解，現在血站賣給醫院的標準血價為:全血每200毫升220元，50或100毫升的小劑量全血每袋加收分裝費20元;其它稀有血型全血，每200毫升660元。

記者就血站員工人均年收入超過20萬元的網上說法咨詢了血站工作人員艾君，他否定了這一說法，“因為血站實行的是財政收支兩條線，醫院買血所付的錢不會直接給血站，所以不存在血站內部自己分錢的可能性”，他透露自己的月薪只有3000多。

至于為何獻血無償，用血有償，艾君列了一大串流程:“采集血液后初次篩選，使用國產試劑進行檢驗，用進口試劑復檢確保來源的安全性，存藏，運輸，這些都是形成臨床用血價格的原因。同樣的檢測程序在普通醫院做的話，一份血液的檢測費用不會低于600元。現在血站供應給醫院的血液價格是低于成本價的，不足成本部分由政府來補貼。”

“至于各種設備的購進，我們都進行嚴格的招標，每次招標，紀委和衛生局都派人參加，是很透明的。”艾君說。

事實果真如此嗎?

大樓與血貪

“我們無償獻血的錢都讓他們拿去蓋大樓了，我們以后再也不上這個當了。”曾多次參與無償獻血的王某說。

網友“莫提提”說:“血為什么這么貴?你看下血站新修的樓就知道了”。

類似的聲音我在接下來的采訪中又聽到多次。

究竟什么樣的一座血站大樓，讓市民產生這么逆反的心理?

通過路邊交警的指點，記者順著臨沂市市區縱貫南北的繁華的沂蒙路向北，過了河橋往前走了一公里后就看到了位于臨沂北城新區路東邊一座設計新穎、豪華氣派的白色大樓，前邊是四層辦公樓，樓上面“臨沂血站”四個碩大的紅字格外醒目，辦公樓連著后面32層的多功能的綜合樓，綜合樓的下面四層辦公用，上面則全部是職工公寓，最大的戶型200多平方米。血站的170多名員工(其中在編160人)都住在這兒。樓的周圍亭臺軒榭，綠樹流水，大樓后面停滿了職工的豪華小轎車，記者粗略數了一下，共27輛。

這座豪華的32層高樓，當地老百姓都稱之為“大白樓”。這座樓是臨沂血站前任站長袁俊民在任期間建的，讓人想不到的是，大樓矗立起來了，袁俊民卻栽了。并由此牽出一起震驚全國的血站腐敗案。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蓋起了大白樓，逮了賣血的頭”。

2009年，臨沂血站原站長袁俊民因涉嫌受賄罪被山東省臨沂市檢察院立案偵查。

經查，2005年下半年，臨沂市紅十字會中心血站32層綜合樓建設招投標，山東省某集團有限公司第一建設公司中標。

為和袁俊民搞好關系，及時支取工程款，2006年春節前，該公司經理李某給袁俊民三次共送了18萬元。

2006年上半年，臨沂市紅十字會血站新業務樓地面需要恢復、辦公業務樓局部需要裝修，由山東省某總公司承攬。

為順利承攬工程并及時支取工程款，山東省某總公司的負責人孫某于2006年年初送上5萬元;2006年中秋節，3000元現金;2007年春節，價值1萬元的購物卡;2007年中秋節，1萬元現金;2008年春節，1萬元現金;2008年中秋節，1萬元現金。

此外，血站不論“級別”大小的各種建設工程，都成了袁俊民的斂財“工具”。

2005年下半年，某裝飾公司楊某承攬了血站辦公樓液體壁紙裝飾工程，袁俊民分7次收受該公司經理楊某給予的現金及物品，折合人民幣共計2.16萬元;

2005年八九月份，聊城某移樓工程公司承接血站辦公樓向東平移工程，2006年4月竣工。2006年春節前，該公司負責人送上感謝費現金2萬元;

2006年年初，山東省內某公司承攬血站綜合樓樁基工程，該公司副總經理于某分3次送給袁俊民共計5萬元;

某消防公司承攬血站綜合樓消防器材安裝工程，公司項目經理李某三次共送給袁俊民現金、購物卡及消費卡折合人民幣9000元。

袁俊民不僅在蓋大樓期間瘋狂斂財，而且每個血袋的回扣都“明碼標價”，從2008年至2009年共收血袋回扣38萬元;在購進病毒滅活試劑和其它醫療設備的時候背后都藏著交易。還套取血站在財政賬戶上結余稅后資金80萬余元;2004年至2007年，經手收取某保險公司臨沂中心公司返還的保險代理費總共約23萬余元;從2004年年初至2006年上半年收取10萬元計劃外送血費。

據查，2005年年初至2009年2月，袁俊民在擔任臨沂市紅十字會中心血站站長期間，在購進醫療設備、耗材，建筑工程管理過程中，非法收受現金、購物卡及物品折合人民幣共計119.4萬元，從“小金庫”中侵吞53萬元用于為兒子購買和交換房產;2005年，袁俊民個人決定將本單位公款100萬元借給臨沂市某醫療器械有限公司，進行營利活動，并收取6萬元利息占為己有;2004年1月至2009年2月，以采血包干、加班費等名義，將442萬余元國有資產集體私分給臨沂市紅十字會中心血站職工。

2009年11月18日，山東省臨沭縣法院對臨沂市紅十字會原常務副會長、臨沂市紅十字會中心血站原站長兼黨委書記袁俊民受賄、貪污、挪用公款、私分國有資產案作出一審判決，四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一審判決后，袁俊民提出上訴。二審改判其有期徒刑十八年。

血站腐敗案例并非只有臨沂一個，2010年4月，重慶市血液中心原主任余梅貴被指控非法收受他人現金124.6萬元，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零六個月。一個月后，廣西壯族自治區血液中心原主任羅志因采購血液設備受賄17萬元，被判刑十年。

血站這樣一個“清水衙門”竟連爆腐敗案件，出現一條條吸血蟲，難怪群眾無償獻血的熱情會越來越低。

獻血易與用血難

網友“炯炯有神的犯困”在南京某網站上發了題為《這艱難的血液報銷之路，我想我以后不會再獻血了吧……》的帖子。帖中說，他這幾年里獻了1600ml血液，最近家人生病用了60多萬元，其中包括一部分用血的費用。“當時只想著趕快把醫保流程走下來，根本沒空想報銷血費的事情。”在一切忙完之后，“炯炯有神的犯困”才想起自己曾經獻過1600毫升的血，作為直系親屬的家人可以享受獻一還一的政策，為此，他開始了艱難的血液報銷之路。用完血去報銷才發現，不是這個不對就是那個錯了。

因為該網友是在南京獻血，在外地用血，往來報銷憑據都是靠快遞，家里的親人去跑醫院跑派出所。

“我是5月4號開始準備報銷的，因為獻血的時候不知道，原來江蘇省血液中心和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是不同的系統，所有的都必須要兩份，然后又重新弄，一式兩份。再打了一次電話，說東西缺，然后又讓家里幫忙辦好寄過來，后來發現發票復印件也要蓋章，再讓家里找醫保處重新拿出來原件復印、蓋章，再寄過來。周六寄出去，周三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是俺的發票不相符合……要醫院再在上面簽字說相符合……而且，不止要醫保處的章，還要財務的章，還要再讓他們寫上報銷流程……”

網友rourou315說:“真的好心酸。這就是對一個無償獻血者的報答嗎?”

學者張田勘認為，盡管中國的《獻血法》規定，無償獻血者及其直系親屬在需要輸血時可以免費使用其獻出血液量3倍的血液，但是，獻血者及其家人在用血液中的過程之煩瑣、操作之不便，讓許多人望而卻步，最終還是有償用血。實際上，這是把這一理念割裂開來，只是實現公民的無償獻血，但不能做到公民的免費用血。

“例如，公民獻血后免費用血，需要先在醫院交付血費，然后到醫院辦公室開證明，再找經治醫生簽字，最后還得拿上自己的身份證、病歷、手術通知、無償獻血證等到衛生局蓋章，最后到血站辦理退款。即使這些流程都順利，還要祈禱經辦人都在，否則就會跑無數趟路卻難以獲得使用血液的費用。有的地方辦理更為麻煩，甚至是刁難獻血者，要求必須是病人自己去辦理，否則不予辦理。可以想見，大病初愈的病人有多少是可以自己親自跑如此多的路、經歷如此繁復的環節辦理用血費用的?所以，很多病人最后放棄到血站退血費，自認倒霉。”張田勘說，“如果從上述方方面面加以改善和變革，至少可以讓血荒得到改善。例如，如果讓無償獻血者和其家人在用血時不是先墊付再經歷層層折磨取回血款，而是憑借獻血證就能免費用血，僅此一項改進恐怕就不會出現血荒。”

對策與前景

★興建“個人血庫”

在一些國家，個人抽取自己的血液儲存起來，當因病動手術需要輸血時，再取出使用。個人血庫業首先在美國興起，目前已傳到英國、法國等一些西歐國家及日本、澳大利亞。新加坡也在籌備建立個人血庫。

★研究人造血勢在必行

據英國《獨立報》報道，幾個世紀以來，科學家一直試圖找到能夠替代血液的物質，他們的嘗試不一而足，包括牛奶、紅酒甚至尿液等，都曾被用來代替血，但是，這些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到目前為止，科學家用于人造血研究的投入超過了10億英鎊，許多科學家相信，人造血離人類越來越近。

但是，找到血液的替代品或者制造出人造血液，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盡管美國好評如潮的電視劇《真愛如血》展示了人造血的迷人前景——在該劇中，日本人發明了一種叫做“真血”的人造合成血，吸血鬼們可以通過購買的方式獲得血液來維生，一夜之間從傳說中的怪物搖身變成了普通市民。

英國埃塞克斯大學的生物化學和人造血專家克里斯·庫珀表示:“我們現在正在尋找的是血液‘奶粉’——如奶粉一樣，這種人造血將被存儲在一個小袋中，想用的時侯只要與鹽溶液再水合就行。護理人員可將其帶到事故現場，立刻開始輸血。因為這種血液替代品沒有細胞，也不存在血型不匹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