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教授不是一個宗教學家,但是他對憲政民主的那種信仰和信念,使他確實成為了一個教徒,一個值得我們每一個人,特別是每一個法學人尊敬的教徒。我們這個國度不缺少學者,但是缺少對民主憲政信仰的清教徒般的教徒。從這個意義上說,蔡定劍教授本身就是樹在我們身前的一面鏡子
2003年末,蔡定劍重回中國政法大學當教授。彼時,我在軍都山下讀大二,一方面對于帶著盛名、曾經(jīng)在全國人大工作的新進師長帶有一種莫名的疑問:這個人是不是官當膩了,像許多人一樣也來大學博取名聲?另一方面,對于法律還不甚了然的我的眼中,憲政只存在于傳說之中。然后,我錯過聆聽他講課的機會。
畢業(yè)后,我進入法治媒體,我的很多同事采訪過他,印象里蔡定劍是很容易采訪的對象,幾乎有求必應,沒有專家學者的架子,但我并未親身體驗過。
2010年11月22日上午,我看到很多校友的msn簽名上寫著:“蔡老師一路走好。”方才得知,年僅54歲的蔡定劍去世了。去世前,他僅有的頭銜是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后來,我受命與《人民檢察》雜志社社長徐建波約稿,他說他不敢輕易動筆來紀念蔡老師。
11月26日早晨,我懷著一顆沉重的心,來到了蔡定劍的追悼會。
這是入冬以來北京最冷的一個早晨,天陰沉著,空氣里飄蕩著悲傷的氣氛。在西長安街沿線快到頭的地方,八寶山革命公墓一如既往的肅穆,就像那些長眠在這里的人們。
不到七點,已經(jīng)有許多人來到殯儀館的東禮堂開始排隊等候與蔡定劍的遺體告別,凡是有法治、社會版面的媒體也幾乎到齊,這里將送走一個瘦弱的身軀,留下一個堅定的背影。
追悼會八點開始的時候,送行隊伍的末端已經(jīng)排到了大門,剛剛送到的花圈幾乎無處擺放。人群中,有許多熟悉的身影,江平、郭道暉、馬懷德……不時有學者互相感嘆:“很長時間未見,再見居然是這樣一個地點”。然而,更多的還是蔡定劍在法大那些記名和未記名的學生們。
在追悼廳的兩側(cè),擺滿了蔡定劍學生整理的他的文章和報道,紀念的文字如潮水般涌來,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去世前的幾個夜晚、他的生活狀態(tài)、師友校長的評述……都在第一時間被媒體放大后注入公眾視野。我很懷疑自己:還能有怎樣的角度來觀察?
溫和的吶喊者
追悼會上,除了挽聯(lián),一些特殊的黑白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淚流滿面,拿著一張手寫的紙:“感謝蔡老師為消除乙肝歧視所作貢獻——乙肝病毒攜帶者。”
這個叫雷闖的乙肝病毒攜帶者,三天之前在他的博客里剛剛寫下一篇文章《行者,蔡定劍》,那時他還在深圳。事實上,雷闖從未與蔡定劍謀面。他在2009年曾給中國1983所高校校長寄信,呼吁高考錄取時平等錄取包括乙肝病毒攜帶者在內(nèi)的每一個考生。蔡定劍知道此事之后,聯(lián)合其他20多名中國法學知名教授,發(fā)起了關(guān)于《高考招錄中拒絕歧視倡議書》。再后來,雷闖在杭州辦得了“首張”食品行業(yè)健康證,有記者去采訪了蔡定劍,在后來的節(jié)目播出中,他才算是第一次見識了蔡教授的風采。
事實上,蔡定劍最早接觸乙肝歧視問題是在2003年11月,當時,他還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秘書組副組長,負責立法規(guī)劃。蔡定劍曾經(jīng)收到一份由1611位公民簽名的信函,“要求對公務員錄用限制乙肝病毒攜帶者規(guī)定進行違憲審查和加強對乙肝病毒攜帶者立法保護的建議書”。
這些年來,蔡定劍不管是寫文章還是接受采訪、開研討會,都在無數(shù)個場合一遍遍重申著反就業(yè)歧視的重要性。“現(xiàn)在是推動反歧視立法的最好時機,推動反歧視立法并不會阻礙經(jīng)濟的發(fā)展。”“推動反歧視,最重要的是國家機關(guān)要以身作則,擔負起維護社會公平的責任。”
出臺統(tǒng)一的反歧視法,設立一套反歧視程序和制度,建立處理歧視的專業(yè)機構(gòu),這三點一直是蔡定劍的生前愿望。
其實,除了為雷闖這樣的人呼吁,蔡定劍的聲音還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管理的各個領(lǐng)域。
他關(guān)心拆遷問題,曾實地到維權(quán)拆遷戶的所在地調(diào)研,然后他強調(diào)“拆遷的時候沒有權(quán)利,城市規(guī)劃的時候沒有權(quán)利。如果他有權(quán)跟開發(fā)商進行平等談判,就可以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得到一部分利益,開發(fā)商的利潤就沒那么大,所以貧富差距的造成是由于普通老百姓權(quán)利缺失造成的。”
他關(guān)心城市底層小販的生活,并提出:“政府怎么管理社會,管理一個現(xiàn)代化的城市?這是過去傳統(tǒng)的‘萬能政府’在走向市場經(jīng)濟、走向利益和權(quán)利多元、日益民主化的社會所沒有解決的問題。政府總想無所不在地體現(xiàn)它的存在,并且習慣地喜歡把它的意志強加給人民。”
……
“其實,蔡定劍平時為人溫和,并不激進,跟普通人一樣。”作為老鄉(xiāng)的徐建波與蔡定劍有著十幾年的交情,今年初還曾共餐,但這個突然的消息令他措手不及。“回想起來,當初聚會他不喝酒,顯然已經(jīng)知道自己生命無多,但卻并不想讓我們知道。如果知道,也許我會多去看看他,多打打電話,發(fā)發(fā)短信。”在他看來,蔡定劍更多的時候是以“溫和的吶喊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
正因為這種面目,蔡定劍一直與諸多媒體保持了良好的關(guān)系。
蔡定劍在法大的學生認為,“每個擁有知識資本的人都面對出世或入世,踐行或鴕鳥的選擇,蔡老師給我們法律人做了最好的榜樣詮釋。”
南開大學副教授宋華琳則在紀念蔡定劍時說,“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我們現(xiàn)在很多知識分子龜縮在象牙塔里,玩高深的、深沉的理論,卻全然不關(guān)注中國的現(xiàn)實,全然缺乏批判的精深,缺乏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
獨立、精深、踐行,正是蔡定劍被紀念的內(nèi)在品質(zhì)。
留給憲政的背影
由于人多,追悼會的儀式做了最大的精簡。除了最初的親人和師長,大部分被分成五六人一組,三鞠躬,瞻仰遺體,與家屬握手哀悼。菊花圍繞的遺體,冰冷、蒼白,再不復所有人記憶中的溫暖。
江平教授在離開時,表情哀傷,令人不忍在這樣的時刻去打擾采訪。1956年,蔡定劍出生在江西省新建縣,中學畢業(yè)后,曾在福建從戎報國。1979年,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前身)復校,他成為第一批學生。時任副院長的江平教授曾在寫給蔡定劍的一本文集序言中稱贊:“蔡定劍是79級一群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人群中兩名表情悲傷的男子,舉著一幅字:“蔡老師一路走好!——中國選舉和治理網(wǎng)網(wǎng)友。”這幅字,被留給禮堂門口發(fā)放白花的治喪小組。
一些人拿著幾張拼接在一起的紙,合起來是:“憲政民主斗士蔡定劍永遠活在中國律師心中。”
……
這些幾乎構(gòu)就了蔡定劍一生所系:為民請命,為憲政請命。
事實上,作為憲政學者的蔡定劍,為外界所知的更多是吶喊,為法學界所佩服的卻更多在于其一生對憲政的研究與追求。
蔡定劍所著述的《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一書再版五次,這對于一本純粹的學術(shù)著作來講十分難得,一直是研究我國政治體制的必讀書目。不僅如此,他還直接參與過我國近年來許多的政治體制改革試點,如四川羅江縣專職人大代表工作室、四川雅安黨代表直選試驗、上海閔行區(qū)委全委會改革等等。在追悼會現(xiàn)場,這些他去調(diào)研過或者講過課的黨政機關(guān),幾乎都以送花圈的形式表達了哀思。
在追悼會現(xiàn)場發(fā)放的《蔡定劍教授生平》中如此記述:“他高度重視實證研究方法,圍繞我國法治建設和公民權(quán)利保障,圍繞最具顯示迫切可行的解決方案,被學界譽為我國人大制度研究第一人。所著的《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國家監(jiān)督制度》、《歷史與變革——新中國法制建設的歷程》等成為我國憲政建設的理論指導和實行方案。”
雖悲不傷
離開追悼會的門口,我回望門口貼著一副挽聯(lián):“定憲論政壯懷未酬幸有遺志啟萬千,劍膽琴心哲人其萎惟留雄文垂千古。”這副聯(lián)由蔡定劍的同班同學、中山大學法院教授馬作武所題,其頭尾藏有“定劍千古”四個字,讀上去卻雖悲不傷。
泰戈爾在《飛鳥集》中有一段對話:落日問道:“有誰繼續(xù)我的職務呢?”瓦燈說道:“我要盡我所能地去做,我的主人。”
發(fā)稿前夕,又得知一噩耗:中國法學會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會長陳桂明教授也于11月27日上午去世了,年僅49歲。很多朋友在網(wǎng)上互相感嘆:這個無情的11月,對中國法學界來說就是災難的一月。
我沉默,想起校友論壇上有人轉(zhuǎn)發(fā)的王人博教授在法大蔡定劍教授追思會上的一段講話:“蔡教授不是一個宗教學家,但是他對憲政民主的那種信仰和信念,使他確實成為了一個教徒,一個值得我們每一個人,特別是每一個法學人尊敬的教徒。我們這個國度不缺少學者,但是缺少對民主憲政信仰的清教徒般的教徒。從這個意義上說,蔡定劍教授本身就是樹在我們身前的一面鏡子。”
這個世界,不少人如我一樣,也許不曾完全堅信民主憲政,或者是理想被現(xiàn)實折斷了翅膀。然而,像蔡定劍一樣的人,已經(jīng)取得了燃燒的火種,我們不僅當紀念,更當前行。
以上,是這場追悼會教給我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