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沉默的故事讓人感到十分沉重,如賀南一樣,我們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都會選擇一種職業去實現它,然而有一天當我們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與初衷背道而馳,那么我們是堅持還是放棄,而當這種違背變成一種罪惡時,我們能夠做什么?
在讀萊安·德康的《沉默之心》之前,我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如此一種無法辨別是非的境地,罪與罰究竟有沒有因果關系,法律與道德到底誰能給一個人作出最終的宣判。在海牙被審判的賀南·加西亞沉默至死,不認罪也不為自己辯護,給了世人一個無言的結局,他的做法讓親友悲哀蒙羞、讓記者名利雙收、讓世人眾說紛紜,也讓讀者無法評判。
賀南是一位水平高超的醫生,在平日生活中懸壺濟世又感化不良少年,是主人公派崔克的啟蒙導師,然而這樣的人卻被控是一個酷刑虐囚者。原來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洪都拉斯,當時掌權者是向來以手段殘酷著稱的阿爾瓦雷茲,他在美國反暴亂專家和阿根廷“601情報大隊”的協助下,訓練了一批洪都拉斯軍隊——“316聯隊”,專門對付反叛分子。
那幾年里,洪都拉斯的荒郊或河邊經常出現棄尸,有些尸體更明顯受過酷刑,而這其中不少案子都跟“316聯隊”及阿爾瓦雷茲脫不了干系。“316聯隊”總部設在特古西加爾巴以西不到二十英里的列帕提里克鎮,而賀南·加西亞正是被控于1981201983年間,在這個地方參與刑囚異議分子。在了解他的人尤其是派崔克看來,賀南當時的選擇是迫于無奈,他的本能驅使他去救人,出發點并非刑囚。然而在那樣的環境中,這樣做的結果卻只有成為助紂為虐的幫兇,而賀南,這位來自洪都拉斯的醫師兼雜貨店老板上訴無罪之后,便緊閉雙唇,再也不發一語。
沉默的不只是賀南,面對恩師的遭遇,派崔克其實也是一直在沉默,因為他的內心是矛盾的,作為醫生他很清楚,有一種醫生的罪行很糾結,比如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醫生們每天都要為納粹挑選要處死的囚犯,久而久之,他們通常會產生一種錯覺,相信自己的行為其實是在拯救那些沒有被選中的人。人類的任何行為在必要的時候都可能被合理化,尤其是在責任重大又很難界定之時,往往會為自己解釋為無能為力、不可避免甚至是在變相地做好事,從而在良心上不再自責。
類似的案例層出不窮,他們之間的共性也日趨明朗:傳統的道德觀念和良心都遭到揚棄與踐踏,當法律缺失的情況下,這些人會覺得自己的做法無可厚非。時隔多年之后,當這些行兇者被招來,為他們犯下的罪行申辯時,他們通常有三種方法為自己開脫:有人說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仿佛戰爭或國家緊急狀態暫時解除了他們的道德責任,封閉了良心與人性;也有人把自己的經歷描述成一場噩夢,自己也是其中的受害者;最后一種人選擇終結自己的生命,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不是由于幡然悔悟。派崔克害怕賀南的真相就是如此,害怕賀南如同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那些人一樣,在做了令人發指的事情之后,默默回到原本寧靜的生活,扮演著丈夫、父親和醫生的角色,那樣會讓派崔克這位多年來靠著對恩師的敬仰作為生活的動力的社會精英,一下子崩潰。
與沉默相對應的是“幽靈的挖掘者”女記者伊莉絲不停的追問,她憑借著職業嗅覺捕捉到一起普通社區糾紛中的新聞價值,持續報道并將內容集合成《列帕提里克的天使》一書,從而名利雙收。伊莉絲作為一個記者無疑是敬業而成功的,她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心思在這個原本不被人重視的“糾紛”中,將其揭露為驚天大案,這本是新聞工作者值得稱道的。然而正是因為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關注這起國際法庭審判的案子、關注其中的主角賀南,而伊莉絲是自始至終報道這個事件的權威,她比賀南的學生、朋友甚至家人更了解賀南,她四處搜集賀南逃到加拿大之前的生活點滴,她的傾向性對于人們的輿論引導是至關重要的,然而她利用了人們對于此類事件的心理,用這些真實的資料選擇性地構筑了一個看似可信卻又可憎的現實,她不去探討賀南對職業的鉆研、對家庭的忠誠、對別人的善良,也不管意識形態和自我防衛,更沒有設身處地地考慮賀南在那種形勢下的矛盾與危險,只是一味地談賀南的罪行,還有意無意提到其他各種理論,比如對功成名就的渴望、階級仇恨、復仇野心、個人的墮落……洋洋灑灑的一串,看起來跟賀南毫無關聯,反倒像一份描述反社會人格特質的清單。這種傾向無疑很容易將賀南打入萬劫不復,同時也將自己的報道打造成輝煌的事業。
精明的伊莉絲很清楚,對于大眾來說,賀南是個百聞不如一見的“真正的戰犯”,因為對媒體而言,一場戰犯大審是這個時代最能代表正義伸張的事情,縱觀歷史這樣的事情幾乎都是為人津津樂道:巴爾干的戰爭將領、胡圖族的殺人魔王、“9·11”的地獄使者、伊拉克的薩達姆等等都是舉世關注的審判,而種種戰爭的罪行、屠殺的細節也都被廣而告之,在林林總總的現代嗜血暴行影像中——無論是飛機轟然貫穿美國摩天大樓完美的玻璃表層,還是最新自殺炸彈客的告別影帶——戰犯審判已經幻化成一種大眾心靈難得的慰藉:邪惡的一方終于惡貫滿盈被繩之以法接受審判,為自己的罪行負責并付出代價,很讓人有惡有惡報的暢快,同時也獲得了善者必將取得最終勝利的信心。因此在這樣的審判開始之前,人們就有了某種期望,那就是等待著審判者的末日,正是利用了這種心理,伊莉絲可以很輕易地成為正義化身而不受質疑。
故事以賀南的死為結束,戰犯得到了應得的下場,似乎一切也都該結束了,但這個沉默的故事讓我感到十分沉重,如賀南一樣,我們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都會選擇一種職業去實現它,然而有一天當我們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與初衷背道而馳,那么我們是堅持還是放棄,而當這種違背變成一種罪惡時,我們能夠做什么?對,是辯護,人們總是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到合理的解釋。所以,對無言的賀南,法律的審判或多或少帶有些遺憾,畢竟,他沒有辯解,選擇了沉默來面對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