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警察圈套”

這已經不是美國第一次通過特工誘捕中國公民，這種誘捕在英美法上也稱為“警察圈套”，由于誘捕過程常常伴隨著侵犯國家主權和當事人人權情形的發生，因此對誘捕的適用有著極其嚴格的限制。

特工誘捕

現在對于遠在匈牙利失去自由的憲宏偉、李禮兩名中國國民來說，前途未卜。也許他們自己都未曾預料到，在他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即將使他們的生活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憲宏偉和李禮分別是北京星創空間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的總裁和副總裁，常年居住在北京。2008年，董罕震，也就是憲宏偉的表哥，在英國BAE公司的官網上搜尋到了一款可用作航天系統的抗輻射可編程只讀存儲芯片，也稱為PROM。由于董罕震英語不好，于是委托其表弟憲宏偉找到了一個名叫Timothy的BAE美國分公司銷售經理合作，后來由于憲宏偉考慮到對該產品甚不了解，所以中斷了與銷售經理Timothy和BAE公司的聯系。然而，就在憲宏偉將此事漸漸淡忘之時，4個月后的某一天，Timothy主動發郵件，向他推薦美國一個名叫HTI的公司。Timothy稱，HTI公司是BAE公司在中國的唯一經銷商，非常樂于滿足中國地區的采購要求。而據匈牙利法庭令狀中所注明，HTI公司的銷售負責入正是美國派來的特工Malcolm lee。

在美國特工Malcolm于2009年4月16日寫給憲宏偉的郵件中稱，HTI公司是BAE公司產品在美國以外其他國家的正規代理商，在美國東部擁有非常豐富的資源，并說如果相關產品涉及到美國出口證的問題時，特別強調自己有能力解決，并反復暗示他以及他的公司在這方面很有能力。此后。雙方一直通過郵件和電話溝通。由于憲宏偉對Malcolm的能力和身份有些懷疑，就再次向BAE公司核實Malcolm是否真能提供幫助。收到BAE公司的答復是:憲宏偉必須直接且唯一聯系HTI公司的負責人Malcolm，BAE公司不方便介入。后憲宏偉在與Malcolm直接單方面的溝通中，對方則顯得十分熱情主動，一直催促要進入實質談判及確定訂單。

2010年春節后，Malcolm提出要在印度尼西亞的首都雅加達進行商務接洽，前提是支付30%的預付款。在對方多次催促下，第一筆預付款電匯到了其指定賬戶。3月初，憲宏偉和他的同伴李禮與Malcolm在雅加達會面時，Malcolm事先準備好帶有取證設備的密閉會議室，并采用誘導取證等慣用手法，誘導當事人作出對己不利的口供錄音、錄像、照片和指紋等。為了使憲宏偉相信他有能力，Malcolm還帶來了大量BAE公司的各類芯片產品來作演示。

雅加達會面結束后，Maloolm一改往常積極友好的方式，以吞沒第一筆預付款做要挾。強調要求交貨地點由他指定，并開始反復地索要第二筆預付款。BAE公司積極配合Malcolm，使當事人相信BAE公司已經按照訂單生產了當事人所需的產品。2010年4月28日，Malcolm主動提出把交貨地點定在匈牙利，并強調只許憲宏偉本人到場，任何第三方都不見，否則交易終止。5月21日，Malcolm又催促第二筆預付款和好處費，并催促憲宏偉去匈牙利。在最后一封給憲宏偉的郵件中，Malcolm毫不遮掩地用得意的語氣說:“我確信你一定對我們在匈牙利加快移交的安排印象深刻。”現在看來，其話語含義雙關。指的是憲宏偉被移交給美國這件事情。

2010年9月1日，在憲宏偉和李禮抵達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后，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一下飛機就直接被匈牙利警方逮捕。第二天即9月2日一早，匈牙利并未通知中國大使館，而是根據美國較早簽發的國際通緝令，對兩名中國公民采用簡易引渡訴訟程序，非常規地快捷引渡給美國。目前，匈牙利司法部長已經簽署了引渡同意書。如果憲宏偉和李禮被引渡至美國，可能被以違反美國的《武器出口控制法案》和《國際武器貿易條例》，最高可能判處十五年的監禁刑。

這已經不是美國第一次通過特工誘捕中國公民了。2007年，美國也曾誘捕過中國公民袁宏偉。在那次案件中，美國愛寶工業有限公司與中國湖南神力實業有限公司因商標糾紛在中國正在進行民事訴訟，在法院作出最終裁決之前，神力公司董事長袁宏偉應約赴英國倫敦商談和解與合作事宜。讓人始料未及的是，當袁宏偉剛在倫敦希斯羅機場著陸，英國警察就登機將其拘捕，美國早于幾天前向英國提出了引渡袁宏偉并為此對袁實行臨時逮捕的請求。

警察圈套

就憲宏偉一案涉及的相關法律問題，本刊記者采訪了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教授黃風。

《方圓》:憲宏偉和李禮被抓捕的過程透露出什么訊息?

黃風:從整個誘捕過程可以看出，憲宏偉、李禮是美國采取特工進行誘捕的直接受害者。特工主要采取了以下幾個手段成功地對當事人進行了誘捕:特工首先利用了BAE公司在中國的惟一經銷商的身份和虛構該公司進出口該產品的強大資源和人脈能力作掩護，取得當事人的信任;之后，對于美國出口證問題表示自有辦法安排解決，使當事人免除后顧之憂;期間，多次催促當事人交付預付款，表達促成這單交易的決心，使當事人誤以為對方只是向錢看，消除戒心;當產品生產完成后，便改用威脅語氣，向當事人強調承擔違約責任的風險;最后，對方提出去匈牙利見面作為交付的必要條件，當事人只能妥協屈服。

這種誘捕在英美法上也稱為“警察圈套”。警察圈套也稱誘惑偵查，是指警察、司法人員或者他們的代理人為了獲得對某人提起刑事訴訟的證據而誘使該公民實施某種犯罪的行為。這種情況也發生在販賣毒品等非法交易型犯罪案件的偵破行動中，因此又稱為“控制交付”。警察圈套一般有兩種行為，一種是積極行為，即執法人員接觸行為人，使其產生犯罪意圖并進行犯罪。由于如果沒有圈套，行為人根本不會產生犯罪意圖，犯罪行為完全由執法人員的引誘而實施，因此在法律上對被告人可以作為無罪的辯護事由。而另一種是消極行為，即執法人員對已具有犯意的行為人提供機會。如果行為人已經決意要實施違法行為，而執法人員只不過是提供促使其實施犯罪的機會的話，那么不可以作為辯護的理由。

《方圓》:具體到本案中，“警察圈套”是如何體現的?

黃風:此次誘捕事件中，美國特工隱瞞身份，與BAE公司串謀勾結，喬裝成BAE公司在中國的唯一經銷商，以答應出賣當事人所需的芯片為由，誘騙當事人憲宏偉、李禮上鉤。當中國當事人對芯片出口證的辦理產生懷疑時，特工則暗示自己非常有能力解決。然后特工單方面通過催促付款等方式積極促成交易的實現，一步步促成雙方去雅加達會面。談話期間，特工還對芯片的高科技用途做了大量說明，才使當事人產生了犯意表示。根據中國法律的規定，行為人意圖購買的抗輻射存儲芯片既可以被用作軍用，也可以被用在高輻射環境的宇航系統，屬于合法的行為。假如沒有特工的一再引誘。當事人不會產生所謂的犯罪意圖。然而。美國政府卻通過這種特殊偵查手段使當事人產生了違反美國法律的意圖，不僅根據美國法律可以作為無罪的正當辯護事由，而且美國把其國內的偵查手段運用到境外也無疑對我國的司法主權構成了一定的侵犯。

如果美國行政機關在調查與中國公民有關的犯罪或者獲取在中國境內的相關證據時。需要在相互尊重主權和平等互利的基礎上，可以根據雙方于2000年6月19日簽署的《中國和美國刑事司法協助協定》開展刑事司法合作。該協定內容規定了雙方在與刑事案件有關的送達文書、調查取證、執行凍結、扣押證據以及沒收的程序中相互提供協助。《協定》在第4條規定了請求機關制作請求書的形式和內容。也就是說，美國在對中國公民進行調查犯罪或獲取證據前需要向中國主管機構提出書面請求。

誘騙引渡

《方圓》:本案中的引渡存在一些爭議，您怎么看?

黃風:國際法中的誘騙引渡。是域外逮捕的方式之一，指的是國家采取一定的欺騙、威脅、引誘等手段迫使當事國國民離開本國，然后將其引誘至可以實現引渡的第三國，以便從那里進行引渡的行為。因為誘捕過程常常伴隨著侵犯國家主權和當事人人權情形的發生，因此對誘捕的適用有著極其嚴格的限制。國際社會一般只允許誘捕適用于非常狹義的(例如像毒品犯罪、戰爭罪、滅絕種族罪等)國際罪行。然而雖然本案當事人意圖購買的抗輻射存儲芯片違反了美國國內法律，但也不屬于國際犯罪，因此美國的做法違反了國際法和習慣國際法。

聯合國大會于1966年批準通過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中國、美國都是本公約的締約國，中國于1998年加入了該公約)，是迄今為止人權保護最廣泛也最有影響力的公約之一。《公約》第二條第一款規定，“本公約每一締約國承擔尊重和保證在其領土內和受其管轄的一切個人享有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這是否就意味著作為締約國的美國對外國當事人沒有域外保護的義務呢?1955年美國向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提交了一份人權報告，報告中認為，《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域外效力。但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卻對此明確表示不同意:“即使位于締約國領土之外的公民也應受到公約的保護”。也就是說國家在本國領土管轄權之外也要承擔相應的人權保護義務。《公約》第9條規定，“人人有權享有人身自由和安全。任何人不得加以任意逮捕或拘禁。除非依照法律所確定的根據和程序，任何人不得被剝奪自由”。然而，美國特工卻采取欺騙的方式使中國公民離開本國的領土，喪失了本可獲得的法律保護和法律救濟，侵犯了當事人人身自由權等最基本的權利。

《方圓》:美國特工把中國當事人騙至匈牙利，是否能順利地引渡，還需要匈牙利司法機關的“大力配合”。9月2日，匈牙利布達佩斯法院基于美國的國際通緝令的引渡要求召開對兩名中國當事人的聽證會。聽證會上，李禮提出的要提前通知中國大使館、只接受中國法律管轄的要求被法院駁回。本刊了解到，由于法院尚未告知當事人同意接受引渡的法律后果，在當事人口頭同意引渡的情況下，法院裁決啟動簡易引渡程序。您如何看待匈牙利法院啟動的簡易引渡訴訟?

黃風:仔細分析會發現這一程序有很多不合情理之處。

首先，法院未盡到法定的告知義務就匆匆啟動了簡易引渡訴訟。根據匈牙利1996年《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第二十三條第一款規定:“在決定為引渡目的而臨時逮捕時，如果能夠根據現有的材料認定引渡的條件，城市法院將告知被請求引渡人:如果他同意引渡，第十六條的規定以及國際條約或協定中的有關規定將不予適用，司法部長可以在接到引渡請求之前準許引渡;上述提醒和被請求引渡人的陳述應當被記錄在案”。

第二十三條提及的第十六條規定，“如果其他條件符合，只有在獲得以下保證之后才能引渡:(一)請求國不因發生在引渡之前的、未獲得引渡許可的其他犯罪進行刑事訴訟、不得因上述其他犯罪對該人采取任何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并且不得因上述其他犯罪將該人移交給第三國;(二)在引渡后，被引渡人在對其進行的刑事訴訟結束或者刑罰執行完畢后可以離開請求國”。這一條也稱為“特定性原則”。特定性原則在《匈牙利與美國引渡條約》第十七條中也有規定，指的是引渡合作的請求方只能針對引渡請求所明確列舉的并且得到被請求國引渡準許的特定犯罪對被引渡人實行追訴或執行刑罰，也不得擅自將該人再引渡給第三國。而第二十三條的規定，意味著一旦當事人同意被引渡至美國，美國可以對當事人被引渡前的、其他未列入引渡請求的行為進行刑事追訴，而無需征得匈牙利主管機關的同意。第二十三條賦予了法院應當告知當事人同意引渡的法律后果，然而法院卻未履行法定的告知義務，事實上已經使被引渡人喪失了在一般引渡情況下所享受的特定性原則的保護。

其次，當事人未作出書面同意接受引渡的法定單獨筆錄。根據《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第八十一條第一款的規定，“如果本法要求提供刑事司法協助以表示同意為要件，應當采用單獨的筆錄將有關的同意表示加以記錄，法院的庭長、作出同意表述的人或者在該人不能作出有法律約束力的意思表示時，他的代理人應當在該筆錄上簽字。法院應當在上述筆錄上加蓋印章”。這就是說。當事人作出的同意表示需以書面的單獨筆錄形式作出。然而在查閱有關的庭審記錄和其他庭審材料里，并沒有發現法律所要求的、當事人同意接受引渡的單獨筆錄。

我們看到，無論是美國不符合國際法一般原則的誘捕行為，還是匈牙利法院漏洞百出的程序，都嚴重違反了國家主權原則，侵犯了當事人的基本權利。

(目前，兩名中國當事人仍被羈押在匈牙利，他們以在美國受迫害為由向匈牙利移民部門提出政治庇護申請，現在在等待申請的結果。)

責任編輯:劉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