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全球化帶來了信息、資本和人才的快速流動,也帶來了制度模式的相互交流、學習和借鑒。盡管人類社會普遍地認為,人的理性是最偉大的,應當由理性的設計并構造人類社會的制度體系。但是,至今為止的人類社會歷史,卻一直在訴說這樣古老而現代,可能還后現代的真理:人類仍然是在具體經驗里前行。那種依據一般的思維邏輯,由人類理性來構想的制度模式,或者過于理想無法制造,或者能夠制造卻只贏得了短暫的生命,或者能夠長期存續又危機四伏,折騰得人類痛苦不堪。結果是,人類在“過河”的實踐中比較,在比較中發現,在發現中總結,再從總結中形成某種經驗性的準則,進而找到下一步行動的方向。這就是人類社會過去了的歷史,這也是人類社會正在經歷的現實。在這個意義上講,經濟全球化也就是不同制度和政策經驗的交叉、交織和交替。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日本經濟獲得了令世界矚目的高速增長。七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亞洲金融危機之前,日本的經濟增長速度雖然下降很多,但仍然維持著中速的增長。在戰后的這幾十年里,“日本奇跡”是名符其實的。圍繞日本經濟的騰飛,亞洲又先后出現了“四小龍”(韓國、新加坡、中國的香港和臺灣)和“四小虎”(泰國、馬來西亞、印尼和菲律賓)的經濟高速增長。更有中國經濟在七十年代后期開始啟動的持續的高速增長。人類社會的天空在這個歷史時期里,亞洲成了光芒耀眼的明星。
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帶來了以日本為中心,又以東亞國家為主要區域的亞洲經濟的騰飛呢?按照沈聯濤先生在《十年輪回——從亞洲到全球的金融危機》一書中的說法,“擅長于發展的東亞國家卻不擅長于解釋他們成功的原因”,亞洲人雖然“過了一條河”,卻沒有太明白他們是如何過來的。這就埋伏下了一個大問題:亞洲經濟應當如何前行,是簡單地維持以往的制度和政策選擇,還是需要另辟新徑?另辟新徑,新徑又何在?
一九九七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從表現形式上看,選擇了一條和經濟高速增長相反的傳遞路徑。它源自于泰國,迅速地蔓延到了馬來西亞、印尼和菲律賓。最后,撼動得日本經濟搖搖擺擺,根基不穩,至今仍然在經濟的泥坑里奮力。其實,亞洲金融危機從一開始,就一直是圍繞著日本來展開的,日本是經濟高速增長的領頭雁,也是危機的根子所在。亞洲金融危機本質上是日本為中心的危機。這場危機給予上面問題的一個經驗回答就是,亞洲國家簡單地維持以往的制度和政策選擇,恐怕是不行了。
由此來看,亞洲金融危機不僅僅終結了亞洲高速增長的歷史,而且終結了實現亞洲歷史高速增長的制度和政策選擇。亞洲未來,路在何方?還是未知數,雖然或隱或現的暗示還是不少。
戰后日本經濟的高速增長歷史表明,除了外部援助和和平的國際環境等因素之外,日本政府實行了正確的產業政策,是高速增長重要的原因。從進口替代到出口立國,日本經濟從國際貿易市場上得到了巨大的拉動力,島國人力資源的積極開發,教育和實用科技的推崇,彌補了自然資源的嚴重匱乏,它在國際貿易分工體系中,非常充分地顯現出了人力資源和實用技術的比較優勢,進而轉化成為經濟高速增長的動力。由日本擴展開來,地理上靠近日本的東亞國家,顯然最容易進入到這個高速增長圈里來。日本的出口是他國的進口,而日本的進口則是他國的出口,在國際貿易比較優勢下,那些市場制度相對發育快速,同時也模仿日本產業政策的東亞國家,迅速地成為日本經濟圈的附著體,高速地繁榮起來。一幅領頭大雁展翅高飛,群雁擁陣而隨的圖畫,便生動地出現了,這就是所謂的“雁陣模式”。其中政府以出口為導向的產業政策引導,寫就了經濟增長和繁榮的“東京共識”——政府這只手,重要的在于制定和強勢執行正確的宏觀經濟政策,具體說就是產業政策。
一九九七年的金融危機驚夢,領頭大雁折翅,群雁落荒而逃,一個亞洲的經濟時代由此結束。相應地,所謂的“東京共識”,也就大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命運結局了。
就在亞洲金融危機開始孕育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拉美國家深陷債務危機之中,美國人拯救這些“水深火熱”中國家的主張,直接構造了彪炳史冊的“華盛頓共識”。這個被貼上“新自由主義”標簽的理論共識,以市場自由化理念為基礎,建議實現全面的私有化,金融、投資和貿易對內對外自由放開,放松政府管制,讓市場自我調節來實現經濟和社會的正常秩序。就是這個源自拉美債務危機的具體應對之策,卻在后來的國際經濟和金融危機中,成為美國和受美國控制的國際經濟組織“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行動指南。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危機一爆發,“華盛頓共識”就隨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官員和專家們健壯的身體和聰慧的大腦,一起踏上了亞洲的土地。
如果說,亞洲金融危機只是給“東京共識”一個否定性的打擊,那么,“華盛頓共識”的到來,就大有取而代之,成為亞洲新的發展理念的意味了。
聯濤先生著作的主要篇幅是談亞洲金融危機的。在我看來,他就是以其親身的經歷,講述“華盛頓共識”的幽靈游歷到亞洲天空來的前后,發生在亞洲不同國家的生動故事。雖然說,作者在每個故事之后,都有自己的評說,且在整體上也有對于亞洲金融危機成因,以及拯救過程中形成觀點的總結性陳述,然而,他既沒有對“東京共識”進行斷然批判,也沒有對“華盛頓共識”進入亞洲的成效給予明確的評價。他大多以提問的方式或口氣,將問題留給了歷史,留給了他人。或許,他只能如此。事實上,我們來論及此時,是不是也只能如此?我想是的。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亞洲金融危機里扮演了一個十分尷尬的角色。“華盛頓共識”之下的制度和政策建議,沒有危機所在國的歷史和傳統經驗考量,沒有所在國既存的政治、經濟和金融體系的起碼配合設計,簡化至極的理念加上“救世主”的身份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于亞洲金融危機國的拯救,一開始就處于救亞洲還是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自身的迷茫之中。因為那些從拉美國家實踐里“借用來”的制度和政策建議,啟用之后,不但沒有止住危機國的流血,反而導致了整個亞洲國家災難的深化。這就有了泰國危機的加深和長達多年的痛苦糾結;就有了韓國從危機邊緣滑進危機中心,韓國百姓不得不“捐金獻銀”的故事;還有了馬來西亞特立獨行的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政策的反其道而行之;更有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政策在印尼的基本失敗。至于香港地區讓世界目瞪口呆的對于股票市場的直接干預,完全拋棄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制度和政策主張。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為拯救亞洲而來,卻自身的存在價值在危機之中,受到了亞洲各國或明或暗的嚴重質疑,甚至于在亞洲金融危機結束許多年后,還有一些國家在清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嚴重過失”。
“華盛頓共識”當然不是一無是處。它對自由市場力量和規律的順應和尊重,對于亞洲某些危機國家走出困境,至少指出了一種可以選擇的方向。事實上,在亞洲金融危機的后期處理中,這一“共識”還是發揮了重要的、基礎性作用,亞洲的經濟和金融格局在危機后發生的深刻變化,“華盛頓共識”的影子清晰可見:市場的自由化程度大為提高。問題只是在于:一方面,處于危機中的國家有自身獨特的歷史經歷,和既存的制度與政策體系慣性,將一種“共識邏輯”放置于具體的國家之中時,其邏輯發揮作用的約束條件已經發生了變化,不顧及這種變化,只能是加深災難的程度;另一方面,這一“共識”下的各國市場全面開放,完全地將全球經濟和金融連接成一個巨大無比的高速運轉網絡,市場力量的巨大盲目性,就不大可能通過市場力量本身有限的“糾錯功能”來事先預警,或是事后調正了。整個網絡系統性的風險一經出現,各涉及國不干預或是不聯合干預市場,風險就必然轉化成災難。
恰恰是這些在“共識”里存在的問題,亞洲金融危機十年之后,也即在“華盛頓共識”似乎日益成為全球經濟和金融發展主體理念的時候,二○○八年,作為“共識”的倡導者和堅定執行者,作為全球金融中心的美國,爆發了金融危機,并迅速演化為全球的金融和經濟災難。這一次,“華盛頓共識”就沒有亞洲危機時的幸運了,因為它既是危機的成因之一,又無法面對危機產生積極有效的處置力量。陡然間,它被推上了審判席,雖然它還不至于馬上走向斷頭臺。
美國人的治國理念和生存哲學從來都是實用主義的。“美國國情”的現實決定著美國人的行為選擇,他們自然不會從一般的邏輯思維里去尋找治病的藥方。金融危機中美國人的一舉一動,明顯不再有“華盛頓共識”之下的規定動作,而是什么有用就用什么。這樣一來,我們看到了美國政府在救市中對自由市場力量的強行控制,并以“國有資本”之力直接進入到私人企業之中,投資和貿易保護主義瞬間成為“美國國策”,政府出面大肆游說天下來維護美元國際貨幣的地位,等等,不一而足,強烈地彰顯了“華盛頓共識”的全面退卻,市場直接地讓位給了政府那只“看得見的手”——“共識”不再,華盛頓不再“華盛頓”,美國似乎也不再“美國”的了。
事實上,“華盛頓共識”里也是缺乏全球共同干預市場因素的,它只提倡各國對外的市場完全開放,卻沒有設想如此的市場網絡連通帶來的經濟全球化,一直在孕育著巨大的市場系統性風險,這種風險可以由一個點蔓延開來,迅速地危及全球。這次美國的金融危機,一下子就在全球蔓延開來,所及國家都手忙腳亂,它證實了“華盛頓共識”帶來系統風險的同時,也證實了這一“共識”對于如此風險的全然無知,當然就更談不到應對之策。
在國內大揮政府手中的指揮棒來面對危機的同時,美國人也看到全球經濟網絡的系統風險非美國“老大”自己就可以玩得轉的了。如此一來,美國人就不再做自我拯救的歷史奴隸,或是簡單地拉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一起來面對巨大的災難了。從G8到G20的變化,再有核心大國之間G2的對話等等,無不標明當今世界在處理危機的方式方面,美國人拯救自己還試圖拯救全世界的歷史終結,一個全新的時代已經到來。“華盛頓共識”就要被送入到歷史博物館里去了。
人類社會對于“十年”這一期限,似乎有種特別的偏愛,周期性的制度和政策變化事項,就常常發生在一個個的“十年之間”。而區分這一個一個十年邊界特征的,又常常是這樣或那樣的危機。“從亞洲到全球金融危機”的十年之期,聯濤先生用的是“輪回”來概述兩個歷史事項的關聯。那么,這次全球的金融危機,究竟輪回了什么呢?
仁者智者,各有高見。在聯濤先生的論述里,我們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輪回”內容。然而,最重要的“輪回”,我想,應當是人類社會又一次清楚了某種“共識”的局限性,從而審視它、審判它,但我們仍然沒有清晰地找到未來如何前行的制度和政策模式——危機否定了一種“共識”,人類社會仍然在前行的路上迷茫。這次全球金融危機與當年亞洲金融危機一樣,我們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華盛頓共識”的問題所在,如同知道了“東京共識”的問題所在一樣,卻對于人類社會未來的走向,還是不知所措。世界將向何處去?
在經驗里前行是人類的天性。全球金融危機后,世界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東方的中國。誠然,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的經濟高速發展和社會巨大變化,打造出了一個獨特的制度和政策模式,由此是不是可以總結出一個“北京共識”來,以供當今世界用來明示人類社會未來的走向?聯濤先生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然而,不論如何講,“中國經驗”是值得深究的。總結下來,既不如同“東京共識”那樣,只在宏觀政策層面特別是產業政策里做文章;又不似“華盛頓共識”一般,僅由自由市場自己去折騰。“中國經驗”的啟迪就是,不迷信于某種“共識”而是直接面對中國國情,時而直接干預,時而市場調節;時而科學,時而技術,時而道德,甚至于時而藝術地去解決問題。
但是,在“中國經驗”里,我們很容易發現“東京共識”和“華盛頓共識”的影子。中國改革開放的制度和政策變革,宏觀上講,具有“東京共識”的宏觀產業政策為要的特點,和其他東亞國家一樣,重視進口替代和出口導向,迅速地將一個大國融入到了亞洲經濟高速增長圈里來,中國的“開放”,突出表現在擴展中國在國際貿易體系中的規模方面有所作為;微觀上講,則明顯有著“華盛頓共識”增強自由市場活力的特征,“抓大放小”地改革國有企業,私人企業也逐步地催生出來,市場要素和民營化進程的結合,標顯出了“改革”的市場化核心思路和目標。在這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中國經驗”表現出來與兩大“共識”不同的,是中國人的改革開放哲學,中庸圓融,摸索漸進,嘗試于先而普及于后,不拘泥于某種理性構造制度和政策的“完美結構”,大大地減少了變革中的曲折,節約了變革的成本,反而贏得了改革開放的高效和最佳成果。
“東京共識”雖然強調政府產業政策的重要性,但從日本到其他東亞國家,金融產業特別是其中的銀行業,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它基本處在產業政策視線的邊緣,甚至于之外。一方面,金融業對于工商等產業的依附性,決定了它自身的脆弱性,一旦發生金融風險,金融業并沒有抵御的能力;另一方面,金融業已經成為一個現代經濟體的命脈性產業,因為所有的經濟活動,都終極地表現為金融性的活動,貨幣和貨幣的衍生物(如存款、有價證券等)構造的市場,綜合地代表了所有的商品、資源和勞動等市場,金融業的風險實際上是整個經濟體的風險。特別地,當一國的金融業快速地進入到了國際金融體系之后,脆弱的體質本身和關聯整個經濟體生死存亡的特性,預示著金融災難一旦到來,就必定是滅頂性的。“東京共識”雖然通過工商產業政策的設計和執行,實現了一定時期內國際貿易的大擴展,帶來了經濟的高速增長,但對金融業認識的落后和金融業的落后,就在這樣的經濟高速增長之中,積累起了危機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講,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危機的發生,“東京共識”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華盛頓共識”推崇市場自由化下的制度和政策模式,在人類社會的現階段,應當也實際上有其存在的價值,但將它推崇到了一個幾近宗教信仰的境地,唯市場自由力量而崇拜之,并加以激進地操作,其結果只能導致實施者的災難。這一“共識”在拉美國家的債務危機拯救中,在東歐國家的改革實踐中,甚至于在美國自己經濟的運行之中,都受到了嚴重的挑戰。這次源起于美國的全球金融危機,僅僅從市場監管的角度看,就帶有“共識”之下放松管制的濃重顏色,金融衍生產品的無控制開發,相應市場的無序拓展,金融產業對于實體經濟的完全脫離,“共識”之下的制度和政策主張,在短短的時間里便成了災難的別名。
顯而易見,“中國經驗”沒有將“東京共識”中產業政策為要的主張片面化到忽視金融產業的變革,也沒有采取“華盛頓共識”中激進的市場自由化舉措,所謂的“中國特色”在兩大“共識”面前是鮮明的。僅以銀行業為例,一九八四年,中國分離開了貨幣發行和信貸業務的關聯,純粹的中央銀行面世,四大國有銀行開始了業務競爭的商業化進程;一九九四年,國有銀行分離政策性業務和商業性業務,國有商業銀行的商業純粹性萌發,同時,匯率并軌為市場一價,市場化的銀行體系初步形成;二○○四年,國有銀行開始股份制改革并先后上市,加上雨后春筍般出現的中小商業銀行,一個市場化程度日益提升的現代銀行體系基本形成。如此的銀行業改造,一方面,強壯了銀行業的體魄,形成了銀行業自身較強的抵御金融風險的能力;另一方面,在銀行業的成長發展過程中,宏觀政策方面并沒有無保留地迅速打開這一行業與外界的通道,市場化進程掌控了一定的節奏——人民幣自由兌換至今仍然“有管理”,資本項目還是有條件地放開,利率市場化還在漸進之中。所有這些不同于“東京共識”和“華盛頓共識”的方方面面,不僅讓中國沒有受到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并避免了源自美國的全球金融危機的巨大沖擊,還使得中國的銀行業在危機里迅速成長起來,舉世為之刮目相看。
從“東京共識”到“華盛頓共識”及其兩者之下的世界經濟和金融運轉,再看看“中國經驗”,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將某種所謂的“共識”當成所有行動的指南,甚至于作為信仰來頂禮膜拜,唯一化它的作用,那么,人造的危機和災難就將緊隨而至!
(《十年輪回——從亞洲到全球的金融危機》,〔馬來西亞〕沈聯濤著,楊宇光、劉敬國譯,上海遠東出版社二○○九年八月第一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