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科學之所以能夠日新月異的發展,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如果就學術內部運作機制來看,關鍵還在于高度自主和獨立的學術社群之形成。就如傅斯年于一九二八年撰寫《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所言:“集眾的工作漸漸的成一切工作的模式了。”其時,蔡元培等一批留學歐美、且與南京國民政府關系密切的學術領袖,為推進中國的科學和學術研究,鼓吹效仿法國法蘭西學院、德國科學院和蘇聯國家科學院,成立一個由政府提供財政支持,學者們進行自主和獨立研究的中央研究院。在得到中央政治會議允準之后,傅斯年受蔡元培之托,負責籌建和主持了歷史語言研究所。有著在英國、德國游學七年經歷的傅斯年,旁聽過實驗心理學、量子力學,后對德國歷史語言學研究感興趣,自然十分了解近代學術體制化(institutionalization)的重要意義,強調:“歷史學和語言學發展到今天,已經不容易由個人做孤立的研究了,他既靠圖書館或學會供給他材料,靠團體為他尋材料,并且須得在一個研究的環境中,才能大家互相補其所不能,互相引會,互相訂正,于是乎孤立的制作漸漸的難,漸漸的無意謂。”
的確,在西歐歷史演進中,猶商品經濟繁榮和城市化發展全在于一個相對自主和獨立的市民社會之形成,學術研究體制化推進了各種學術社群(learned societies)的創設,同樣也將學術自主與獨立性作為核心追求。早在一一○○至一二○○年,在西班牙的阿拉伯學者,將亞里士多德、歐幾里得、托勒密等一批希臘哲學和羅馬法律著作翻譯出來,先傳到了意大利,后遍及整個西歐。此時西歐商品經濟日趨復蘇,人口增加迅速,不僅教皇需要神職人員和教會管理人士,國王需要行政和司法官員;逐漸興起的城市,也需要繁榮城市文化的詩人、作家和通曉法律、醫學和經濟事務的專業人士。一二○○年前后,在意大利的薩萊諾(Salerno)、博洛尼亞(Bologna)和法國巴黎出現了最早的大學。來自拉丁文的“大學”(university)一詞,最初只是指一些人群的總和(totality of group),既可指理發師、木匠,也可指大學生,沒有后人所賦予的“普遍萬物”(universe)或“普世性知識”(universality of learning)的意涵。博洛尼亞的學生來自意大利各地、甚有遠至阿爾卑斯以南,即今法國南部、瑞士和奧地利等地。他們組織起被稱之為“大學”的團體,首先是要對付那些看到學生人數增加,房源緊張,處心積慮提高房租的房東。為得到合理價格,學生們派出代表與房東交涉,聲稱如果房租上漲太快,他們將集體離開。接著,“大學”還要對付學生們的“其他敵人”(other enemies),即傳授知識的教授們。“大學”要確保教授們不得隨意增加學費,學生們付出學費之后,能夠得到物有所值的知識傳授。與之相應,教授們也組織了類似行會(gild)的學院(college),以避免同行間為爭奪生源的惡性競爭,并阻止那些沒有經過同行投票評議,或未能通過“碩士”、“博士”學位答辯,擅自開設課程,與之爭搶飯碗的外來者。再至十四至十五世紀前后,這些在意大利、法國的最早大學,以及英國的牛津、劍橋大學先后或得到教皇,或得到國王的特許,具有了免受任何行政權力無端干涉的自主和獨立辦學權(Charles Homer Haskins, the Rise of Universities,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23,pp.14—16)。
有形大學的出現,只是其時學術社群追求學術自主和獨立性的第一步。因為不論對于大學生、教授,抑或教皇、國王來說,組成和給予大學和學院特許狀的動機,都在于最大限度謀取自身利益。大學本是一有著各種等級制度及復雜人際關系的名利場,常常發生以假亂真,或劣幣驅逐良幣之事,學者們難以遠離塵囂,自主和獨立地進行精深的專業研究。至少在洪堡(Friedrich Wilhelm Christian Carl Ferdnant von Humboldt,1767—1835)大力倡導學術自主和學術自由理念。在德國的研究性大學興起之前,包括像牛津、劍橋在內的歐洲各大學校園,充滿了爾虞我詐、投機鉆營的市儈氣息。一七四○至一七四六年,亞當·斯密在牛津就學。他說該校大多數老師如同南洋土人一樣,不懂得什么是自然科學的研究程序和意義,課堂里凈是些“低劣的講解”和“毫無意義的討論”。一七八八年,一位外國旅游者參加了牛津公開討論會,看到的是充當主席的提案辯護人和三個反對提案的人,根本不發言,只是專心閱讀流行小說。斯密在《國富論》中寫道,這里的“教授,簡直連表面上裝作教師,也不裝了”。當斯密離開不久,后來撰寫不朽的《羅馬帝國的衰亡史》的吉本,也到牛津住讀,其指導教師除規定的一門課程外,一點兒也不多教。作為鄉紳出身的自費生,吉本有權在教員公用休息室里喝茶,從而可以聽到教師的談話。然而,他說自己從來沒有聽到教師們談論文學和科學方面的事情,聽到的“只是談論大學雜務,托利黨的內部斗爭、個人軼事、私人丑聞等等”。晚于吉本幾年,邊沁也說過類似的話:即若想在牛津治學是不可能的,那幾年是他一生中最為徒勞無益的歲月。這也難怪斯密在牛津的六年時間里,所有的時間都用于自己的閱讀和思考,并稱:“就這點來說,當時教師們懶惰散漫、無所用心,也許倒是件好事。”(約翰·雷:《亞當·斯密傳》,胡企林等譯,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三年版,20—22頁)
作為學術社群進一步追求學術自主和獨立的里程碑式發展,是些有形學院相對的專業學會,或被稱為“無形學院”(the invisible college)的創建。一六四五年前后,十多位年輕的科學愛好者聚會倫敦,成立一個午餐俱樂部。他們議決每人出一先令作為會議費用,每周討論一次當時被稱之為“新哲學”(new philosophy),即今天所說的“科學”(science)。一六六○年,英國內戰結束,這些新哲學的研究者們恢復了中斷已久的聚會,集中討論那些在當時大學里被視為雕蟲小技或被視為不務正業的物理、化學、天文等實驗哲學。十一月十八日,在出席格雷沙姆學院天文學教授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的演講會之后,十二位有志于促進新哲學的積極分子擬定了一份四十人的名單,宣布將成立一個促進物理、數學的實驗科學學會,并商定每周三下午三點集會。一六六二年,國王給他們頒發了皇家特許狀,將之定名為“皇家學會”。翌年,國王再賜給學會一根鍍金執權杖,每當召開學會理事會或學術會議時,擺在主席面前,以示鄭重和高貴。一六六三年,國王第二張特許狀又賜給皇家學會以紋章,上面刻有霍拉斯的一句格言:“我不追隨任何權威,也不要求上帝保佑。我不需要尊敬任何大師的言語。”這就是說學會不盲目承認由古今任何哲學家們提出的假設、自然哲學的規律與學說;不盲目承認任何現象的解釋;更不會武斷地給科學事物的規律下定義。如果就學術體制化的發展來看,作為國王特許的獨立法人,學會由會員組織,會員每年交納會費,無需任何形式上的政府批準,就可制定章程、選舉學會領導和管理人員。為了避免無謂的意志爭執,學會議決不得在聚會時討論政治問題和宗教事務,專心致志于純粹的學術問題。用著名科學史家邁克爾·亨特(Michael Hunter)教授的話說:如果要討論“新哲學”之所以被“確立”,不能僅注意早期皇家學會的運作,且還應思考這一科學研究體制化的影響。(Michael C. W. Hunter, Establishing the New Science: The Experience of the Early Royal Society, the Boydell Press,1989, p.42.)
此后的發展證明,不同于當時各大學的推崇權威、迷信教條,注重等級和資歷。專業學會則是專業研究者們面對面,或以通訊進行平等學術交流的平臺,不分階級、年齡、種族、性別和國籍,唯在于能讓同行信服的研究能力和水平。一六六二年加入皇家學會的胡克(Robert Hooke),學術地位低下,曾給波義耳(Robert Boyle,1627—1691)擔任過八年實驗助手,證實了著名的“波義耳定律”。一六六七年,這位雖沒有大學學歷,卻有著驚人的實驗能力和科學探索熱情的胡克,遂被皇家學會聘為秘書,并在其位近二十年。正是他對牛頓光學理論的嚴格挑剔,迫使牛頓后來做了大量在原始論文中沒有做的考察,并不得不以補充實驗去檢驗此前沒有考慮到的一些理論問題。同樣,學會鼓勵原創性研究,在同行嚴格評議之下,最重要的研究成果總是能被及時發現和承認。一八二八年,達爾文轉入劍橋大學基督學院。由于他不專心致志地學習神學,只對收集昆蟲標本感興趣,被導師視為“懶惰和游手好閑”,沒有獲得學位。一八三九年,達爾文以杰出的生物學才能,被選為皇家學會會員。一八五三年,作為被承認的生物學家,他獲得了學會頒發的皇家獎章(Royal Medal)。一八五九年,達爾文出版了《物種起源》(Origin of Species),得到了學術界的高度注意。比較而言,連美國哲學聯合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于一八六九年授予達爾文名譽會員,而其母校劍橋大學則在《物種起源》出版二十年后,方授予他一個名譽學位。尤其在那個民族國家形成的年代里,學會始終堅持學術無國界的原則,矢志于“同世界各地所能找到的最富有哲學思想和好奇的人物進行交往”。在美國獨立戰爭之時,兩國處在敵對狀態,皇家學會仍然保留了一七五六年被選為會員的富蘭克林的會籍,并支持著他關于閃電爭論的觀點。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學會否決了從會員名單中清除“敵對外國人的動議”。第一次世紀大戰,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所有德國的外籍會員都保留著會籍。會員成員們堅信:促進科學發展的,是實驗和觀測,而不是權威,這都有賴于不分種族和信仰的學者之間的交流(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情報室編:《英國皇家學會簡史:一六六○年至一九六○年》,中國科學院計劃局一九七九年版,18頁)。
反觀這種專業學會在中國的發展,如果僅就學術自主和獨立性之追求而言,恐怕非如梁啟超在戊戌前夕,為動員士人參政撰寫的《變法通議》中所言:是中國兩千年之成法也。原因或在于歷史上中國學術的重心在文獻,或文本意義上的經史之學。學者研究經史,大抵二三素心之人,獨處一室,覃思史事,參伍錯綜,比物連類,以相參照;不一定非要像自然科學研究,尤其如近代意義上的物理學、解剖學、幾何學、天文學、航海術、靜力學、磁學、化學、機械學等研究那樣,除研究對象的內在要求之外,還必須考慮到對其他研究者可以推知的批判態度或實際批評的反應的影響,通過各種能被他人反復檢驗的實驗,以證明結論的真理性。當然,歷史上的中國學人也有互出所學以相質者,但那多是個人間的交流,從未形成類似歐洲近代那樣學術體制化的創設。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四十五歲后以二馬二騾,載書北游,先在萊州、青州、鄒平等地會見諸位北方鴻學大儒,后又在太原會見考據學大師閻若璩。顧氏以所撰《日知錄》相質,閻氏為改訂五十余條,顧氏虛心從之。此外,中國歷史上雖也有讀書人的結社,如梁啟超所舉明末的東林、復社,但這就像戊戌之時的保國會,更多還是一個抨擊時政、臧否人物的政治或道德社團,而非近代集眾的專業學術研究。至于一些地方草根性的讀書人會社,更只是喚群蒙、挽頹波,絕無自主和獨立地推進專業學術研究之考量。一八五五年,上海縣盤龍鎮讀書人成立戒淫會,約定入會之人,擇一吉日,恭祀文武帝君,并將鄉貫姓名填在戒淫單上,簽押焚化,以期不負此盟;家中一切淫書小說,搜出焚化,地方上或有淫戲及彈唱淫詞者,盡力加以勸止;每日清晨將勸戒格言,莊誦幾章,凡動靜之斷,務必戰戰兢兢;同人會晤,須談去邪歸上之方,而非穢事;至帝君誕日,各備香燭,親至座前,虔誠上告,于眾人聚集之時,宣講格言教條,俾鄉里有所觀感。這些讀書人相信:“我等既設此舉,必有人指為迂腐者,抑知古圣賢于淫惡,垂訓諄諄,豈名訓不足法耶?抑豈今人高出古人上耶?凡志士當堅持久遠,以祈轉移流俗,毋反為流俗所轉移。”(金惟鰲纂:《盤龍鎮志》光緒元年(一八七五)修,《中國地方志集成》(2),661—662頁)
近代中國最早的專業學會,可能是一八八七年由在華醫務傳教士于上海成立的博醫協會(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目的也在于解決當時在華外人醫務傳教士普遍面臨的傳教與醫學的兩難尷尬,使之更專心致志地進行疾病療治和醫學研究。其時,隨著歐陸細菌學、解剖學、公共衛生事務,以及化學醫藥工業的飛速興起和發展,醫學與以往密不可分的宗教信仰分離,成為近代科學的一個重要部分。同時,在華醫療傳教士的教會醫院、診所也從十九世紀中葉的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開始向內陸、邊疆省份擴展。教會診所和醫院每人每天診療數以百計的華人病患,再加上在歐美受過高度專業化的教育,這些醫務傳教士們無暇或沒有興趣在傳教和醫學方面一心二用,自發地組合了一個能夠超越各自分屬的不同差會、不同種族和不同國籍的專業交往平臺。當然,那個年代雖也有些中國醫生參加了歐洲國家的專業學會,但由于沒有學術社群的建制,故也沒有追求學術自主和獨立性的進一步發展。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檔案記載:一八九七年三月,荷蘭駐北京公使轉來該國醫會公函,邀請中國醫士參加該會并問每年能否予以資助。總理衙門逐咨行各省酌量辦理。幾個月后收到福州將軍稟報,稱候官縣城醫士郭永淦與同縣舉人林菁素精歧黃,著有醫書,今經稟請,列名入會。幾乎與此同時,上海道代南洋大臣劉坤一也捐款四百元,送至荷蘭駐滬總領館,并將上海縣一些華人醫生列名于會。不久,荷蘭使館寄來學會新出的荷蘭文學報,稱按醫會規定,凡入會者每人每年須出銀錢一鎊,請總理衙門令該醫生等將此款共十五鎊寄來,再由荷蘭公使轉交該國醫會。總理衙門很快回復:稱此前允準列名學會的福州醫士郭永淦因年老多病,舉人林菁出外,另圖生業,倆人要求辭去會員身份,以免納會銀。荷蘭公使的答復是:學會章程規定,凡醫士出會,須待西歷年終方可,故還按本年終之期交納會費。總理衙門再回復道:閩浙總督已飭福州府徐兆豐、閩縣陳督促二人繳納會費,共計銀八兩,“不敷之數,由總理衙門支付”(《各國賽會公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第四十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郭廷以檔案館,索卷號01—27—015—01)。
中國人最早創設的近代學會,并將自主和獨立性作為一項重要追求,大概可追溯到一九一五年中華醫學聯合會(National Medical Association)的成立。其時,中國雖已有了博醫協會,但會員多是洋人醫務傳教士,華人醫生被排除在外。于是,三十余名留學日本、歐洲、北美的華人醫生自發匯聚上海,議決成立華人醫學會。那個年代尚沒有行政權力的干預,他們則將會名的英文標以“National”,以強調自主與獨立于洋人們的博醫協會。到了一九一九年前后,該學會有四百五十名男女會員,定期出版中、英文《中華醫學雜志》(National Medical Journal of China)并召開了每年一次的學術年會,受到世界醫學界的關注。再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后,留學生回國人數日益增加,并多占據了各學術機構的領導職位。于是,一大批自主和獨立的專業學會,如地質學會(一九二二)、天文學會(一九二二)、物理學會(一九三二)、化學會(一九三二)、地理學會(一九三三)數學會(一九三五)、哲學會(一九三六),都是在這一時期創設的。就這些學會的組織結構和運作形式來看,參照和吸納了歐美專業學會的模式,作為自由人的學術自由聯合體,鮮有行政權力的介入和控制。例如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新成立的中國物理學會在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召開第一次年會,出席會議的都是從事一線教學和研究的專業學者,不見國民政府官員煞有介事的君臨指導。見諸報端的新聞也志在彰顯專業學術研究獻身學術的率性之真,而無意識形態化的空話、套話或商業化的矯情炒作和包裝。閉幕晚宴上,哈佛大學博士,時任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被選為該會副會長的葉企孫教授,向與會者敬酒,旁邊之人則勸其先將杯中之酒飲盡。葉以牙簽量酒杯圓徑,笑語眾人曰:“吾杯之圓徑,容酒亦多,飲之,吾必吃虧。”眾謂:“葉博士既無美國太太,又無中國愛人,當然無人禁酒,不妨痛飲三巡,以盡豪興。”葉聞是語,微笑不答,舉杯一飲而盡。當時,有人問葉貴庚幾何?葉答以五十歲,眾大笑。有人謂葉系三十五歲,又有人謂葉不及三十歲。葉氏嚴守秘密,正確年齡,尚在調查。又有人向主席建議:“博士現尚未娶,即請作媒,以盡友誼。”主席笑云:“此事大家均應負責。”正笑語間,有楊博士代為解釋道:“葉博士對于女性,感情尚淺;而研究科學興趣甚濃,正將全副精神,犧牲于學問之中。故在科學立場上,足以救中國,但在民族主義上著想,則未免少有遜色。”(《嚴濟慈談國際物理協會內容》,《全民報》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六日,第二版)
在一個權勢集團得到充分制衡的社會里,學會的功能自然不能只限于提供平等交流的學術平臺,且還需要在學會及成員進行專業學術研究時承受外在權力干預時,勇于維護和捍衛專業學術研究的自由和獨立性。一九一五年成立的美國教授協會(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 AAUP)就是一個最好的典范。一九○○年前后,斯坦福大學經濟學教授、社會學家羅斯(Edward A. Ross),著手調查修筑西部鐵路大開發時雇傭包括大批華工在內的外籍勞工問題。這條鐵路(南太平洋公司,Southern Pacific Company)的投資方和運營者是斯坦福大學贊助人斯坦福(Leland Stanford),因而受到了斯坦福遺孀簡·斯坦福(Jane Stanford)的干預,羅斯最終被迫離職,從而引發了諸多抗議。一九一三年,美國經濟學協會(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美國社會學學會(American Sociological Society)和美國政治科學學會(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成立了為維護學術自由和爭取教師們的永久教職(tenure)的聯合委員會。也正是在這一年,在拉法耶特學院任教(Lafayette College)的自由主義哲學家約翰·梅克林(John M. Mecklin)教授,由于講授實用主義、相對主義和進化論,被信奉正統加爾文教義的校方解雇。梅克林是美國哲學學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和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的會員,兩個學會雖組織了專門調查委員會,發表了措詞強硬的聲明,仍未能說服校方收回成命。于是,霍普金斯大學的十八位全職教授,率先倡導成立全美教授聯合會,立刻得到了來自哥倫比亞大學、康奈爾大學、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耶魯大學教授們的響應,并在霍普金斯大學俱樂部召開了成立大會。最初會員是來自六十個學術機構的八百六十七名教授,六個月之后,協會會員增至一千三百六十二人,來自七十五個學術機構;至一九二二年一月,協會會員增至四千零四十六人,來自一百八十三個學術機構。作為職業防護機構(organization of professional defense),協會最關心教授們在大學里的學術自由和教職。為了確保教授們的權益,協會最初制定章程之時,一個反復爭論的問題是:校長或擔任學校重要行政職務之人可否入會。反對者強調:這是我們第一次成為我們自己。折中意見則認為:校長可以投票但不能發言;反對者則擔心:行政人員的票數肯定會超過教授們的票數,因為教授可能無法承擔參加會議的費用而不能如期與會,行政人員的費用則可由機構報銷——教授們需要一個能夠充分表達自己觀點的會場、一份能夠充分表達自己意愿的雜志,以及一個可以由自己完全掌控的機構(Richard Hofstadter and Walter P. Metzger, The Development of Academic Freedom in the United States, 1955,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55,pp.471—506)。
這種矢志維護學術獨立,進而爭取學者權益的學術自由聯合體,是否符合中國國情?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三十年代就已有了這樣的學術機構,并運作得虎虎而有生氣。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平津國立院校教職員聯合會在駙馬大街北師大文學院辦公處,召開了常務委員會例會。由于國民政府沒有足額向北平各國立大學撥發經費,教師們只能領到五成薪水,會議于是決定集體向政府索取。此外,會議還討論了當年七月教育部召開國立專科以上校長會議,就教職員竭誠與校長合作,整頓學風做出的決議。會議認為教育部議決案中列入此條,是教育當局及校長們認為教職員不合作,亦為學風敗壞之一重大原因。一校之內,校長與教職員應協同處理校務,自是要圖,合作是相互的,非片面的,不能僅責備教職員一方。教職員聯合會常委會決議辦法的第三條,是校務應公開討論,征集全體教職員意見;教職員之進退,不得以校長及學生喜怒為衡,“校長聘請或辭退教職員,應說明理由,公開全校”(《教聯會將開全體大會》,《全民報》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六日,第二版)。如果進一步追問:三十年代之后,這些自主和獨立的學術設置何以如黃鶴西去,杳然不見蹤影?原因或先在于抗日戰爭爆發,國難當頭,學者多為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戰士,以國家利益為重,不再奢談學術自主和研究者個人的正當權益;后由于一九四九年,南京國民政府敗退臺灣,實行軍事戒嚴,鉗制言論、集會和結社;大陸留存的學術機構迅速被國有化、單位化,并大力推進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致使學術社群蕩然無存。到了今天,臺灣地區隨著民主化的大潮,解禁了公共輿論,切實推進了教授治校、研究員治所的學術原則,較為獨立和自主的專業學會業已形成。反觀中國大陸,八十年代之后的改革開放,各專業學會雖漸次恢復了活動,然此專業學會已非三十年代的彼專業學會,幾乎都是科學院、社科院的附屬機構,經費來自國家財政撥款,沒有自主出版學術著作和刊發學術期刊的特許權利,主持者也多為擔任行政職務,或曾擔任過行政職務的學術官員,在各供職單位享有不同等第的行政待遇和薪水補貼,這均與專業學會原本追求的學術自主、獨立的核心價值相差甚遠。鑒于今天舉國上下議論最多的學術話題,是大學受到過度行政干預和權力控制,學風浮躁乃至學術腐敗似已積重難返,無以復加。如果考慮到短期內無法撥亂反正,那么盡快恢復或激活這種在歐美早已為常態,且于三十年代也曾在中國發揮過重要作用的專業學會的學術自主和獨立性,恐怕不失為純凈當今學術風氣、維護學術尊嚴一個最為便捷和有效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