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慶六十周年前夕,陸一君寄來他所寫的《談股論經——中國證券市場基本概念辨誤》初稿,囑我為他這本新書作序。
陸一君的這本書,和他上一本著作《閑不住的手——中國股市體制基因演化史》一樣,都是他從中國證券市場發軔之初開始介入至今,二十多年來孜孜不倦地觀察、研究、積累和思考的結果。所不同的是,上一本書是從歷史的縱向沿革,嚴謹而又獨到地敘述了中國證券市場發生、發展的整個歷史過程;而這一本書,則是從制度的橫向剖面,深入而又全面地辨析了中國證券市場基本制度安排中幾組基本概念的誤讀、誤判、誤植和誤導。從中,陸一力圖想要表明的是,中國證券市場所存在的這些問題背后,折射的是中國整個社會轉型中所存在的制度缺失。
我們的改革開放從哪兒開始?就是從制度開始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從法律開始的,因為制度所表現出來的最穩定的東西是法律。但現在看來,光有制度不行,制度仍然可能隨時被人為改變。同時制度既有好有壞,法律也有善法惡法。限制百姓權利的可能就是惡法;有的惡法并不涉及到人,而是涉及到經濟;如果經濟法律制度不能夠促進、而是拖累了經濟發展,甚至只是滿足了某些利益集團的一己之私,這也就是惡法。
三十年改革開放,從社會意識上講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從義務意識越來越走向權利意識,從義務本位逐漸走向權利本位。
因此市場的法律制度主要包含兩大部分,一個叫做市場權利的法律制度,一個叫做市場秩序的法律制度。這兩大部分從國家權利的角度來看,應該是不同性質的兩種法律制度。
從市場權利的法律制度來說,國家應該是更少的干預,讓市場的主體享有更多的自由。而反過來,從市場秩序的法律制度角度出發,恰恰應該有更多的國家干預。因為秩序沒有國家公權力作為后盾,這樣一種秩序是不可能得到完善的。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政府的權力不能過多地介入市場自由,公權和私權更不能結合起來牟取私利;政府不應該自己更多地去管資源,政府的職能應當更多地來管秩序。這就涉及到政府職能和行為的改弦更張,政府職能如果不變革的話,市場發育就是畸形的,將會產生很大的系統危險。
這些年來我國市場經濟法律有很大的發展,但是到今天為止有一點我們應該承認,那就是在我們的市場體系中,自由也不太夠,秩序也不太好,兩方面都有欠缺。
我們國家從過去的無法可依,到現在已經基本上做到有法可依了。可進一步來說,法律除了還需要不斷完善之外,更重要的是政府行政部門首先需要做到有法必依。正如陸一君在書中所說:“見諸于法律和法規上面的規定,還只是一種書面形式,它們的落實還需要司(執行)法和行(行使)政系統有法必依的作為。在現實中,法律和法規的執行才是制度安排能夠正常運作的根本性要素。”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有法律不等于有法治。我們整個國家從法制走向法治,這是改革開放三十年所需要實現的一個重大的飛躍。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法制是制度,法治是理念。法律容易通過,但是法治理念深入人心卻是很艱難的。
改革開放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如何實現“兩個解放”:一是把本應屬于社會自治的功能、社會的權力,從國家權力中解放出來;二是從中央集權的國家權力里面,給予社會一定的自治權。
所以,改革開放一個很大的變化是給社會以更多自治的地位。從市場經濟的角度來講,所謂法治首先就是要處理好公權和私權的關系,這應該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在市場經濟中,私權是基礎;二是市場主體的自治權應該優于公權;三是市場經濟主體的合法利益應該得到法律的全面保護。
前兩年通過的《行政許可法》是市場管理中一部很重要的法律,它的立法宗旨就是:政府的審批權限應該做到,如果能夠由市場主體當事人自己的意愿解決的,盡量由自己解決,國家不干預;如果私人不能夠很好解決的,盡量由社會力量來解決;只有當當事人自己的力量不能解決、社會力量不能解決的時候,國家才實行審批,國家才實行許可制度。在這個意義上,明確了三種權力(利)的行使順序:私權問題盡量通過私權的辦法解決,若解決不了再用社會力量去解決,社會力量還解決不了再動用國家的力量。
但現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經濟生活中、證券市場中,面臨的最大問題仍然是國家管得太多,一切都要國家去批準,一切都要國家去許可。這樣一來凡事一開頭就形成國家權力的行使直接與私權發生接觸,就很容易發生公權和私權的碰撞和沖突。如何把國家力量的運用從首先放到最后,這是需要我們花大力氣去解決的問題。國家權力用的越多、國家權力用的越早,就越容易引起社會的沖突和矛盾,這樣哪里還會有和諧社會呢!所以,要解決好社會上的問題、經濟生活中的問題、特別是證券市場的問題,必須適當地限制過早、過多地運用國家權力。
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市場經濟賴以正常運轉的基礎是信譽。盡管這主要說的是私信譽,是私人部門的單位作為一個法人、作為一個公司應該有的信用;但是我們應當認識到,在市場經濟和現代社會中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就是公權力背后的公信力,即政府行為背后的國家信用。如果因為政府行政部門的擅權和濫權而透支了國家公信力,從而導致社會失去公共信用基礎,這對社會的危害恐怕比一個公司失去了信用不知要大多少倍!
面對這一切,我以為任何一個國家法治的完善都是和學者的角色地位有密切關系的。我們要看到,法學家也好、經濟學家也好、知識分子也好,還有另外一個社會歷史作用——就是要基于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而仗義執言。從這一點來說,陸一君作為體制中人,能夠清醒地、獨立地、長年一貫地堅持對市場發展和社會轉型中的諸多問題,做超越部門、團體和利益群體的思考、研究和分析,并提出獨到的見解,這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也體現了他作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和歷史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