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學術是清代學術史中最為重要的部分。二十世紀以來,學術界對乾嘉學術的研究多側重在學術派別與學術思想間的探討,卻忽略了知識分子在其間的表現和作用。《四庫全書》的纂修恰逢乾嘉學術興盛之時,可以說,《四庫全書》是乾嘉學術發(fā)展的縮影。而研究“四庫學”者,又多注重對《四庫全書》及《四庫全書總目》纂修本身的研究,較少涉及其學術思想層面。最近,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了陳曉華博士所著《〈四庫全書〉與十八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書,便是以《四庫全書》的纂修為線索,考察了十八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此時期政治環(huán)境下對學術做出的反應。
本書首先突出時代背景的考察。作者梳理了四庫開館的時代特點。四庫開館是時代的產物,作者從政治與學術兩方面深刻地闡述了四庫開館前的時代特點。政治方面,乾隆帝的重視是關鍵。清代至乾隆帝達到鼎盛時期,這使得乾隆帝希望通過“稽古右文”的方式對“盛世”加以烘托,再加之一些大臣的見風使舵,共同促成“盛世修書”的歷史必然。學術方面,在四庫開館之前,各地學術氛圍濃厚,官私藏書豐富,出版印刷業(yè)引入西方先進技術等等,這些都為四庫開館提供了必要的學術條件。而四庫開館前后學者們所面臨的是專制的學術環(huán)境。一方面,學者們面臨著文字獄、科場之禍等一系列文化高壓政策。另一方面,清廷又通過博學鴻儒科、開館修史等政策籠絡知識分子。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知識分子的表現也各異。此外,作者在闡釋十八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學術表現和心態(tài)時,并不是一味地將之與纂修《四庫全書》這一學術活動簡單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是將之融入整個時代大背景下考察。如在論述章學誠與四庫修書時,首先從章學誠從小成長的時代環(huán)境寫起,認為章學誠在學術上一味求變求新,“而學術背后的政治,章學誠卻忽略了,這個政治才是解決史館修書在引領學術風氣方面的弊端的關鍵”(221頁)。由此,作者將章學誠的學術命運與當時的學術風尚聯(lián)系起來,指出“章學誠生活的時代,正是宋學式微、漢學昌盛的時代”(223頁),其在學術變革之際與當時時代主流學術風氣的大相徑庭使其與四庫館無緣。
二是深刻分析了知識分子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表現。該書記錄了十八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心路歷程。作者首次將知識分子對四庫開館的反應歸納為“館內學者”和“館外學者”兩部分。四庫館內學者以朱筠和陸費墀為代表;四庫館外學者以章學誠、洪亮吉、袁枚為代表。作者在論述他們學術心態(tài)時注重剖析其形成原因。分析了這些學者各自性格因素的影響,這也是其學術命運的內在因素。外在因素則是受到了當時學術與政治的雙重影響。一方面,學者有著自己的學術理想和價值觀,但又不能不為政治所局限。作者以紀昀為例,指出其是一個既能完成學術,又可以遠離禍患的榜樣,這便使紀昀“做到了既展示我國古代學術文化思想的精髓,又不違乾隆的意志,一手裁定了《四庫全書總目》,傳遞了十八世紀中國學術文化界的較全面的信息,呈現給我們一個廣闊的思想文化空間”(303頁)。四庫修書以漢學為主導,但四庫館內外與漢學的立異仍有存在。如以邵晉涵為代表的浙東史學派,還有代表宋學立異四庫主流學風的學者,如姚鼐等。此外,在一些專門學科中也有派別之爭。如算學家中有中法、西法及中西兼顧三派。作者一一分析了他們各自的學術心態(tài)和學術境遇。
三是研究視角新穎。上世紀末本世紀初,臺灣學者昌彼得、胡楚生及內地學者周積明提出“四庫學”的概念,認為“四庫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四庫學”指《四庫全書》及《四庫全書總目》的研究和再研究,狹義的則僅指《四庫全書》的研究和再研究。而《四庫全書總目》則是廣義“四庫學”研究的核心問題。近些年來,對“四庫學”的研究大致有兩種思路:一是文獻學研究路徑,一是學術史和文化史的研究路徑。前者以余嘉錫、胡玉縉等為代表,致力于對《四庫全書總目》的考證糾謬;后者以周少川、周積明為代表,致力于揭示《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價值。兩者研究各有利弊,皆不可偏廢(參見陳曉華:《“四庫總目學史”研究》,商務印書館二○○八年版)。陳曉華將文獻學研究與學術史研究相結合,在研究方法上,將文獻學史、學術史、思想史、政治史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構設了‘四庫學’研究新框架,并探索了相關研究路徑,也為清史研究增添了新內容,在學術史上有較重要的學術價值”(張濤:《〈四庫全書〉與十八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書后識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九年版)。
四是見解獨到,材料豐富。此書對《四庫全書》纂修中的一些學術問題見解獨到。如對四庫開館“寓禁于征”的問題,作者從清前期的修書中考查了“寓禁于征”的時代因素,認為“‘寓禁于征’這個概念成于乾隆之手,但‘寓禁于征’有一個過程,是由征逐步走向禁的”(308頁)。進而從乾隆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等入手,分析了其產生的社會背景;又以乾隆諭旨和其過問辦理失當書籍案件等文獻角度闡述了“寓禁于征”的內涵和意義。尤為可貴的是,從乾隆個人性格入手,解讀了“寓禁于征”發(fā)展的歷史必然。這樣便使我們加深了對乾隆時期“寓禁于征”的理解。此外,該書運用的文獻資料十分豐富,包括大量清代實錄、清代檔案資料、清人文集等,這些文獻資料作者運用得恰到好處,從中也可看出作者深厚的學術功底。
此書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一部學術上的享受,更讓我們思考這樣一個主題:學者為何?欲知學者為何,則首先當知何為學者。作者從封建時代的士人入筆,從對士人的定位、人君與士人兩個層面向我們闡述了何為學者的問題。學者“是為言道服務的”(3頁),但學術明道之途并非如此單純,“學術思想雖然運時而生,但既有順世者又有逆世者,而二者之間往往又難以取舍”(3頁),這在當下,或許也是知識分子不可回避的問題。一方面是懷有的學術理想與學術價值,一方面是難以逃脫的時代變革與社會現實。在當今社會變革之時,我們通過閱讀十八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纂修《四庫全書》時所扮演的角色,是不是可以得到些許有益的鑒戒呢!
(《〈四庫全書〉與十八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陳曉華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九年版,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