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個五十歲的北京人或成都人,駕著自己的私家車加滿一箱燃油所花的錢,可能是他三十多年前在一個小鎮上全年的生活費。這里已經考慮了物價上升因素。二○○八年美國《新聞周刊》首期的封面文章是談論中國崛起的文章,其標題是《一個威猛而又易垮的超級大國的崛起》。這篇文章引述勞倫斯·薩默爾的分析說,在兩百多年前的工業革命時期,一個歐洲人一生的生活水平上升了50%,而當今中國的一個人一生的生活水平會上升一萬倍!也許再過一百年,那時的人們回頭看中國三十年改革的變化,仍然會驚嘆不已。
不夸張地說,中國改革三十年創造的財富比中國以往所有時代創造的財富還要多,這是因為中國的一只腳已經踏入了現代社會。中國正處在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過渡之中。
在由傳統社會邁向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有的民族快,有的民族慢;有的民族穩當和諧,有的民族長期掙扎痛苦。還有的民族干脆滅亡。
毀滅傳統社會合理性的力量是經濟的專業化分工和商業力量的崛起。專業化分工使財富極大增長,創造了軍事力量專業化存在的可能,軍隊不再依靠掠奪也可以生存了。專業化分工的推動者是商人,商人的交換活動注定了對公平規則的熱愛,對自由的熱愛。專業化分工構造了一個復雜的世界,公共事務需要協商才能決定,軍人的命令主義和強制手段成為商業社會的桎梏,于是需要軍事力量退出對社會的掌控,讓民主政治登上歷史舞臺。近代思想家開始頌揚自由、平等和民主,他們以為這是永恒的人類博愛的主題,卻不知道這更是商人的所愛。人們現在開始追逐財富,開始跟著商人走,扭頭向三百萬年的歷史作揖告別。這是一個令人著迷的歷史轉折,因為跟著商人走要比服從暴力、依附軍事共同體的領袖們更符合來自遠古人類基因所決定的人性要求。倫敦的商人,在內戰中(十七世紀)起過巨大的作用,甚至在滑鐵盧戰役中也是軍隊的骨干。資產階級革命其實是一場商業戰爭。
然而,告別傳統社會、走向現代商業社會,并非所有社會集團樂觀其成。商業利益集團在傳統社會的夾縫中崛起,意欲按照自己的利益要求改造社會,但卻遭受了舊勢力的抵抗。任何國家的歷史過渡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英國在一六八八年完成了“光榮革命”,最早在高層實現了精英民主,軍事貴族集團不再對社會實行專制控制,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標志民主政治走向成熟的民權保障和地方自治的進步在英國此后的三百年里像蝸牛般蠕動。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被稱作“羊吃人”的英國對弱勢階層的驅趕還在進行;至于地方自治,迄今仍是一個未完成的任務。其他一些歐洲國家多少也與英國類似,民主革命的口號喊得很早,實際的民主政治發展是一個緩慢過程。美國直接從西歐繼承了商業精神,但一七七六年的獨立革命仍不過是搬開了一塊發展精英民主的絆腳石,此后二百年里才緩慢推進了民權改革。
西歐人領歷史變革之先告別傳統社會,是對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貢獻。在中世紀,歐洲人就開始嘗試建立私有產權制度、專利保護制度、股份公司制度、復式簿記制度、獨立商業城市的民主制度和政黨競爭制度等。這些制度加上歐洲基督教與世俗權力的分庭抗禮,構成了歐洲社會的多元化特征。這些歷史遺產為羽翼逐漸豐滿的商業集團登上歷史舞臺提供了基礎。
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從明朝中葉就產生了資本主義萌芽。若承認這個觀點,那就是說中國早在五百年前就開始向現代社會過渡了。更有甚者,說中國從秦始皇開始就有了資本主義制度。他們的錯誤在于把資本主義等同于私有制,又把私有制等同于現代商業社會。
資本主義是一個整體性的制度,并不是商人居住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資本主義社會。早在中世紀,歐洲就出現了擺脫封建主和王朝的封建義務的城市自治體,這在中國是從來沒有過的。中國的文官是依附于由軍事領袖變成皇帝的奴婢,所以,馬克思說中國古代實行的是普遍的奴隸制。至于中國古代的商人,要么是官商,要么是在夾縫里生存的私商,都無獨立的財產權或財產權的保障。顧準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在重農抑商歷史傳統下的中國商人,只會當西門慶,舐一些太監的唾余,絕不敢要求政權。中國的宗教也是軍事共同體的附庸。
中世紀歐洲的商業城市也不能創造出可持續的資本主義。意大利、荷蘭、西班牙等國家都曾有過商業城市,但它們先后衰落了。資本主義的命運必然和民族國家的崛起聯系在一起。商人需要國家機器來保障自己的利益,需要把君主趕下臺,把商業談判的原則運用到政治中去。英國的商人先做到了這一點,于是,英國成了世界上第一個商業社會,完成了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
從上述意義上說,中國自己并沒有出現過現代商業社會的萌芽;現代商業社會從實踐到觀念完全是一種外來的現象。晚清時期的“百日維新”只是外來商業思想試圖敲打一下強大的傳統社會。蔣介石的憲政思想僅僅停在紙面上,他所依賴的壟斷買辦商業集團既沒有對民主政治的需求,又沒有能力向社會提供一個適應商業社會的法權思想體系。推翻蔣介石的中國共產黨人更不是來自商業社會,其在取得政權以后照樣建立了一個控制一切的社會,甚至完全消滅了各類民間商業活動。近代各種外來政治理論來到中國,每一個政治集團揀到了適合自己的理論,講新的政治話語,而他們的實際政治行動與以往的君主政治在社會結構上沒有多少區別。中國的這種歷史遺產決定了她在向現代社會過渡時存在巨大困難。
中國三十年改革之前,一直有明顯的軍事共同體性質,包括一九四九到一九七八年這個時期。例如。基層組織都有武裝力量;文化大革命動用了武裝力量實行自我殘害。中國真正由傳統社會向現代商業社會過渡,從三十年前開始。
革命是一個共同體的被控制者顛覆控制者的行為。改革是一個共同體的控制者為了使共同體強大所做的調整共同體公共規則的行為。近代以前,共同體規則的建立具有偶然性,與其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有關系。
西歐歷史上一直潛藏著三個現代文明的基因。
第一個是北歐海盜散播的海軍化的社會結構。依我近些年對歐洲歷史的閱讀和思考,北歐海盜向南進攻對歐洲社會影響很大。海軍活動是歐洲歷史的普遍現象。莊園制度是海軍艦隊結構在陸地上的翻版。海軍本身的分權程度就超過了陸軍,這是海軍的技術性質決定的。莊園制的內部分權程度超過了秦始皇以后的中國。
第二個是猶太商業民族。商業民族天然拒絕專制。早期的歐洲自治城市產生于東西方貿易的交匯地帶。如馬克思所說,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商人社會拒絕貴族。土地貴族如果不和商業結合,不會太富有。在專業化的條件下,土地貴族不會卷入商業冒險。這種情形提供了商人贖買自治權的可能性。
第三個是基督教。靈與肉的分離。基督教及其后來的演化形式介入世俗生活,從國王分權。基督教實際上在很長的時期里是窮人的宗教,起到了組織窮人的作用。這里第二和第三個因素產生了歐洲社會的外部分權。
在以上因素的作用下,西歐社會有了制度變革的進程。政教分離、實驗科學的興起、知識階層的獨立化以及專利保護、復式簿記、股份公司、私有產權保護。以上的歷史條件也給歐洲社會后來發生的商業戰爭(即資產階級革命)提供了扎實的歷史準備。
商業戰爭在英國率先成功,人們以為英國和歐洲大陸有重要區別,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差別是有的,但不是根本性的,否則沒有辦法解釋英國的成功能夠在西歐很快普及。荷蘭的開明,是它接納了由西班牙驅趕的猶太商業集團。英國的島嶼屏障,使它易于保護自由思想和創造力。但歐洲的其他國家在分權結構上和荷蘭與英國沒有太大區別。歐洲,特別是西歐,總體上是一個整體。
要記住馬歇爾的名言:歷史沒有跳躍。古代中國有技術發明,但缺少重要的制度創造。我們有偉大的教育家,但缺少實驗科學家。我們有一個專制社會,而西歐是一個封建社會。或者說我們只在短時期里有過封建社會。中國歷史上更容易形成壟斷軍事集團,皇帝是軍事首領。這給中國后來由傳統社會轉變到現代社會增加了很大的難度。
歐洲社會特別是西歐社會轉變的邏輯是: 先用上千年的時間發育了一種社會分權機制,然后在精英階層發動憲政革命,最后再在整個社會肌體上解決憲政問題,從而創造一個民主法治社會。
中國的改革難道要復制歐洲社會轉變的歷程么?當然不是。固然中國古代社會沒有創造一個多元化的分權社會,但她也不需要再用上千年的時間卸下歷史包袱,去準備自己實現歷史過渡的條件。
中國改革存在“后發優勢”。中國社會的世俗化特征決定了中國的包容性,國門一旦打開,西方世界技術文明、經濟文明如洪流浸淫沙漠一般被中國所吸收;中國三十年里做了西方人千余年做的事情。中國政治的包容與開明也遠甚于三百年前的西歐國家。
西方歷史上的外部分權讓它們的轉型變革曾經充滿了劇烈的動蕩,它們的政治文明已經建立的事實,構成開放背景下中國政治的一個有限的外部分權因素。中國政治家僅僅把西方文明看做自己獨立行動的參照系,他們在國家權力的支持下,能夠按照自己對轉型變革的理解去獨立安排改革的進程。這是中國漸進改革內生的邏輯。
最根本地說,我們的社會已經不再是一個典型的軍事社會了。但軍事社會的某種邏輯還存在。例如,主宰我們意識形態的一個主要邏輯,即關于公共權威合法性的邏輯,實際上還是一個軍事社會的邏輯。但這個邏輯的延伸鏈條已經在發生變化,例如發展民主政治的愿望出現了。
政府的執政理念不只在文本意義上發生變化。中國改革的首要成績是執政黨執政理念在文本意義上的全面轉變。堅持以人為本,尊重人民主體地位,發揮人民首創精神,保障人民各項權益,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中國共產黨給自己歷史使命的最新定位。在執政黨轉變自己理念的同時,要求社會大眾樹立公民意識,而公民意識的內涵被定義為社會主義民主法制、自由平等和公平正義的理念。執政黨理念和公民意識的文本意義固然和改革的現實仍有不小距離,但我們不要忘記,西歐的轉型變革也曾有過文本變化先于現實革新的歷史階段。
中國改革最具有深遠意義的是它導致中國社會結構發生系統性變化,其主要特征是社會生活的多元化和基本憲法秩序不變情形下的社會分權。關于社會進步的最簡單道理被亞當·斯密揭示出來以后,幾乎再沒有變化。社會分工可以提高效率,可以增加國民的福利總量;自由競爭基礎上的市場交易是促進社會分工的最佳制度安排; 國家權力的根本使命在于維護自由市場交換制度。正如國家權力不可濫用一樣,自由權利也不可濫用;自由的底線是不能侵犯他人利益和一切公共利益。這就是多元化發展的含義。多元化不排斥權威,也不意味著自由化。
中國社會的多元化,是在基本憲法秩序不變的條件下,解決類似西歐社會中世紀的分權問題。分權仍然是兩個方面,一個是體制內部的分權,另一個是體制外部的分權。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是中國當代社會邁向多元化的起步時期,經濟領域里的突出標志是國家放松了對農村和農民的控制。放活了農民,就放活了這個國家的多數人口。食品供應迅速增加,工業品日漸豐富,城市中出現了農民工,社會有了活力。多元化的另一個標志是大學教育開始吸收和傳播新思想,新一代大學生給正在擴張的媒體服務業、法律服務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工作人員。盡管這些服務業大多受到政府的控制,但本質上這些行業的工作人員具有自由職業的特點,這種職業特性決定了他們最容易保持獨立意識。
九十年代以后,中國社會的多元化進程大大加速了。最能表現社會生活多元化的特征是社會就業結構的變化。一九九○到二○○七年,在國家部門就業的勞動者減少了38%,而同期城鎮就業人口增加了72%。這個變化的意義非同尋常。更多的人可能感覺到他是為自己工作,而不再用那個“吃某某的飯”的口頭禪了。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個口號的意義超過了對效率的強調。它沖擊了分配關系,同時也沖擊了人們腦袋里的秩序。眨眼間,中國的“基尼系數”就高過了市場經濟發達國家,盡管勞資關系和城鄉關系因為利益的分化出現了不和諧,但中國社會還在包容這種變化。
中國民間組織的力量也迅速成長壯大了。據民政部發布的統計報告,二○○六年我國民間組織數量比上年度增加10.6%,目前總量達到三十五點四萬個。另據農業部發布的數據,我國農民新型合作社和農產品行業協會總數已經突破十五萬個,比較規范的農業專業合作組織超過十四萬個。城市里正在興起各種形式的志愿者組織,特別是環境保護方面的志愿者組織十分活躍,引起國際機構的關注。中國政府推動的“村民自治”盡管遇到不小的困難,也已經成了不小的氣候。
中國地方政府的“違規行為”常常使中央政府頭痛。但問題還有另一面,地方政治中不時冒出有創新意識的政治家,向社會顯示他們的魄力和智慧。人們知道鄉鎮一級直接選舉有悖于憲法,但鄉鎮直接選舉的成功卻捷報頻傳。就在二○○四年,江西省的官員在他們那里推動村落社區的志愿者活動,云南的官員在一個縣域范圍里搞黨政領導直選。此外,一些地方政府還在土地制度方面出臺政策,與國家法規形成某種對立,如山東的農地抵押、廣東的農村建設用地流轉等。
中國深深地卷入世界經濟,實際上形成了一種中國政治的“外部分權”。這方面的典型事件是中國加入WTO。一九八九年由八家機構制定的八套改革方案比起WTO章程實在是顯得保守和妥協。那個時候,這些改革方案激進到難以被社會所承受的地步;僅僅一個價格闖關就惹了不小的亂子。事過境遷,時代變了,變到十年前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中國外貿總額一舉突破了一萬億美元,外貿依存度達到了70%左右。從北京奧運會到三聚氰胺事件,一正一反,人們確切感受到,中國有了一個“國際政府”,受到了國際規則的管轄,就像歐洲國家受到歐盟約束一般。要說中國社會走向多元化,莫過于這個變化。
中央政府作為中國政治最高權威,近些年的政治策略越來越表示出立場中立的特征。典型的案例是中央政府對資本市場的控制。中國資本市場已經日益多元化了,幾大銀行不再是資本運作的壟斷者。證券營業部、各種基金、二十余家國外金融機構組建的QFII已經是高度組織化的社會單位,面對上市公司,使盡渾身解數為自己短期和長期的利益而努力的廣大散戶投資者也在用“腳投票”的辦法參與博弈。中央政府能根據大量上市公司是國有控股企業這一事實而始終實行幫助他們圈錢的政策嗎?不能。我們看到了監管機構的政策線移動的軌跡,這就是逐漸由偏袒一方走向中立。分稅制的出現,是一個權力中心下移的典型事件。以致楊小凱先生說我們有了一個“財政聯邦主義”體制。
中國社會的多元化還與新興產業的興起和傳統產業的更新有關。電信這個東西本來最具有壟斷性,但我們現在知道,信息產業部撤消了,網絡通訊興起了,以致闞凱力先生說,我們將來會有一個完全免費通訊的時代到來,他還說由此看到了實現共產主義的依據。
多元化發展不會讓中國人的天塌下來。相反,只有社會的多元化發展才能創造出和諧社會的基礎。
多元化的過程同時也是權威形成和整合的過程。社會的分化同時在加強社會利益團體之間的依賴關系,意味著社會的組織程度的提高。但這種組織程度的提高是通過權威的作用來實現的。國家是權威的象征。分化基礎上的每一個設立單元的組織程度也會大大提高,因為相對獨立的利益訴求容易形成緊密聯系的紐帶。
組織程度的提高會增強社會和諧的可能性。一方面,因為社會組織程度的提高,組織間的信息傳播的成本會大大降低,并引起組織間的談判對話成本的降低,使組織間的沖突更容易得到調節,組織間的對立容易達成妥協。在這個條件下,國家權威更容易中立,而國家權威越是中立,國家權威越容易在利益沖突中發揮調節作用,社會也越容易和諧。另一方面,社會群體的組織化程度提高以后,社會更容易產生立場溫和的領袖,使全社會形成容易對話、妥協的氛圍。我的研究和觀察證明,群體的組織程度與群體領袖的激進程度成反比,組織程度越高,組織領袖的政治態度越是穩健,社會越容易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