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的《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從“一個人”的角度書寫“八十年代”,為我們對“八十年代”的重訪提供了一種新的敘述,而且在思想史的意義上為個人記憶的書寫帶來了一種新的可能性。
在《一個人的八十年代·自序》中,王堯開篇就申明:“這本書不是我的精神自傳。”他認為自己“無論怎么論證”,“都不具備‘精神自傳’的條件”。實際上,我倒是堅持認為,無論是在怎樣的意義上,這本書都是他的精神自傳,而且是一部真誠、坦率并且具有非常清醒的內在自覺的精神自傳。我以為,對于精神自傳來說,“一個人”,就已經構成了一個完全充要的條件。每一個個體生命和他的精神歷程,都有著認真傳寫的必要與價值,尤其是當他把自己的經歷置于大時代背景之中時。“一個人”的精神自傳對于某一個時代的紀錄與反思,它在帶有某些局限的同時,其實也可能更加獨特、更加切實與可靠。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要展開對于某一個時代的紀錄與反思,則“一個人”的視角,不僅可能,而且還非常必要。帕斯捷爾納克在談到自己的自傳性隨筆《人與事》時曾經說過:“我是從最小的生活圈子的中心著筆的,有意把自己限制在其中”、“這里所寫的東西,足以使人理解:生活——在我的個別事件中如何轉為藝術現實,而這個現實又如何從命運與經歷之中誕生出來”。王堯的《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實際上也是從他自己不無邊緣的、“最小的生活圈子著筆”,并且“有意把自己限制在其中”,從容不迫而又真切細致地書寫了一個“八十年代之子”精神誕生的基本過程。在這樣的書寫中,王堯記述了很多他所親歷的“個別事件”,和他在八十年代的“命運與經歷”,正是這些“事件”和他的“命運與經歷”,為我們了解王堯和“王堯們”的“精神現實”與它的“誕生”,提供了一種相當可靠的途徑。帕斯捷爾納克所回溯的,是他的“個別事件”和他個人的“命運與經歷”如何誕生出了他的文學世界所包涵著的“藝術現實”,而王堯所回溯的,則是他的“精神現實”。所以說,《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實際上有一種精神溯源的意義。
《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分上、下兩卷。上卷的內容,主要是對八十年代鄉村生活的追憶與重訪,非常真切地揭示了王堯對鄉村的復雜心態。在現代以來的中國歷史上,八十年代的轉型性意義毫無疑問。王堯充分和自覺地追溯了埃里克森意義上的“歷史轉型”與其“個體生命周期”相遇與糾纏的時刻,非常真實地袒露和揭示了他對“鄉村青年”身份的排拒心態和他對“城市”與“學院”的向往,豐沛的個體經驗或個人記憶因此也有了相當深厚的精神內容。當然,和很多來自鄉村的知識者一樣,王堯對鄉村有著很深的情感。于他而言,鄉村不僅是一個生長于斯的所在,更因埋葬著自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這四位老人而讓他感到深刻的系念。他說:“我對鄉村的懷念,與那里埋葬著這四位老人有關。我每年差不多回到村莊兩次,一次是清明節,一次是春節。每次回鄉,也就成為對四位老人的憑吊。在我離開自己的村莊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如果那個村莊葬著我的親人,我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很遠的。讀到上述文字時,我想每一個人都會為王堯對祖輩的深情所感動。實際上,與對自己的親人一樣,王堯對鄉村里的很多人與很多事都懷有著濃厚的感情。他很真切地追憶與書寫著他的位于蘇中里下河水鄉地區故鄉東臺的鄉土自然、田野景觀、村落結構、鄉風民情以及他所熱愛的農事、勞作與鄉間游戲,回憶著他的“閏土”。這一卷中,我最愛讀而且也是被王堯寫得特別充分的,是他對諸如“電話機”、“大字報”、“供銷社”、“文藝演出”和“寫對聯”等八十年代(以及追憶中的七十年代)鄉村生活特別是鄉村文化生活方式,以及對“白玉牙膏”、“鳳凰自行車”、“飛馬”和“大前門”香煙等商品日用中所體現著的城市想象的記述,我以為這些內容,完全稱得上是關于那個年代饒有意味的“事物筆記”和“歷史考古”。尤其重要的是,他在“現代化”的轉型中,將這些“事物筆記”和“歷史考古”與鄉村人文結構的變化聯系在一起,而他個人的思想與情懷也就落實其中。
不過,我以為王堯對于鄉村的精神姿態中更加獨特的方面,還不單純的是對故鄉的眷念,而是一些更加深刻和更加復雜的東西。王堯坦率地直面和相當真實地揭示了自己借由恢復不久的高考制度離鄉進城的經歷,袒露了他在其中極為真實的精神歷程。“離開那座村莊,是我八十年代的開始。”在《一個人的八十年代》開篇,王堯就如是指出。實際上,這樣的道白或強調不僅適用于王堯,對于命運和經歷與其相似的很多人來說,情況都是如此。“文革”后中國高考制度的恢復是當時社會歷史轉型的重要方面,這一制度對于“囤積”多年的“回鄉知青”離鄉沖動的釋放和鼓舞,無疑是相當巨大的。在中國鄉村當時的身份結構體系中,同為“知青”,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和土生土長的“回鄉知青”在身份上存在著近乎“天然”的不平等,八十年代,“下鄉知青”返城有期,“回鄉知青”進城無望。除了參軍入伍并且在部隊中立功提干,“回鄉知青”基本上沒有可能擺脫自己的“農籍”身份。在這樣的戶籍壁壘和嚴重的城鄉差別面前,“回鄉知青”的憤激與絕望便很自然地產生了,伴隨著這些,試圖通過高考這一帶有個人奮斗色彩的途徑擺脫農籍,成了很多人的唯一選擇。這一點,正如王堯自己所坦陳的:“那個年代不想離開故鄉的人肯定是狗日的。”在這樣的命運、經歷與心態之中,每一個“回鄉知青”,似乎都成了作家路遙筆下高加林一樣的人物。
精神命運的上述經歷形成了王堯對鄉村“熟悉”而又“陌生”,渴望著“返回”卻又要“逃離”的悖論性心態。這樣一種心態,注定了他根本無法簡單化地認同鄉土中國的一切。鄉土中國的歷史與現在包括它們與王堯的個體生命息息相關的八十年代,都很自然地置于他既有關切與深情又有清醒審視的目光之中,我想這樣的精神姿態,正是知識分子獨立意識與理性精神的充分體現。再進一步,如果我們考慮到類似于王堯的精神悖論并非為其一個人所獨有,對于在精神命運方面與其相似的很多人來說,其實都是如此,那么,我們就會很自然地發現,“文革”后中國的很多知識分子特別是農裔知識分子面對鄉村時的精神悖論,正是他們的精神構成和精神起源之中不能忽略的重要方面。
一九八一年,王堯通過高考離開家鄉,來到位于蘇州的江蘇師范學院(注:現為蘇州大學)求學,從此開始了他的學院生涯。“學院知識分子”,成了他繼“回鄉知青”之后最為主要的身份形象。應該說,對于每一個曾經以高考的方式擺脫農籍的“回鄉知青”來說,學院都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所在。對于王堯來說,自然也是如此。王堯在本書的下卷記述了八十年代他自讀書時期的班長、系學生會主席、校學生會主席、市學聯主席等“職業學生活動家”任上一直到后來留校擔任學生輔導員的種種見聞與經歷,很多人事,比如他因參加全國學聯代表大會而初次進京,比如他為當時“女排精神”而振奮、他的紹興游歷與鄉下采風、他在輔導員任上所開展的一系列學生思想工作以及因此而產生的思想沖突與困惑,還有他們先后邀請陳白塵、陸文夫、高曉聲和張弦等著名作家來學院的演講,都有著非常濃烈的八十年代的時代氣息。在我看來,這些經歷不僅發揮或“鍛煉”了王堯出色的“組織才能”,更是顯示出即使是在相對邊緣的蘇州以及在大學體系中較為邊緣的江蘇師范學院,他在精神上還是很深地楔入于那個時代的。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與激情,在他的種種經歷中已經有了非常明顯的體現。而且,更加重要的是,這種理想主義終于積淀于王堯的精神深處,形成了他難以移易的精神內核。我自認為自己與王堯一樣,都是“八十年代之子”。八十年代為我們所塑造的理想主義的精神性格至今都在支配著我們,影響著我們于人于事的評價標準。而在理想的燭照之下,種種現實、特別是我們置身其中的大學現實自然免不了會讓我們感到失落、悲哀以至于憤激,從而也構成了我們與它的緊張。正如王堯自己所說的,雖然《一個人的八十年代》主要的敘事場景包括了“鄉村”、“城市”和“大學”三個部分,但“在‘大學’中出沒”,則是該書的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這便形成了作為該書主要內容的“大學關切”,而這種關切所基于的,毫無疑問的是王堯內心深處的“大學理想”。
基于自己的大學理想而與大學發生的緊張關系開始于王堯的“前學院”時代,這一點或許是我們要特別注意的。他在書中這樣來描述自己得知被江蘇師范學院錄取時的情形:“這是一九八一年的暑假,在收到錄取通知書后,我為自己的失敗聲淚俱下。在進入這所大學之前,我在心里已經和它構成了緊張關系。我以極不愉快的心情去和這所大學謀面,直到現在,我還認為我一生中的最大遺憾之一,就是被這所大學錄取。”王堯就是以這樣的心情開始他的“學院知識分子”生涯的。實際上,也正是從此開始,王堯在很深地融入自己所一直求學與供職的大學的同時,一直又在與它發生著豐富而又深刻的緊張,正是在對這些緊張的記述與議論中,王堯展開了對“學院”和“學院知識分子”的雙重批判,這是王堯的書中最讓我會心也是最有價值的方面。如果說,王堯在這里所說的與其母校起初的緊張關系還只是屬于高考志愿之類非常具體的大學理想失落的話,那在后來的緊張,則有著更加深刻的內容。
王堯在書中不止一處批判了當下中國學院生態中的惡劣與卑瑣,有時甚至難以掩抑地表露出他的憤激與厭惡,比如他在“天下公器”一章中就曾披露:“我在的這所學校有幾年從上到下曾經盛行匿名信,有人寫了匿名信后又設計栽贓別人,種種丑陋的言行幾乎讓人難以相信。”這樣一種狀況,不免使人非常自然地推測到王堯所處的學院生態之惡濁與險惡,所以,我對他在上卷中的一段文字便很容易地有了理解。這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我一直設想,在退休之后,能夠回到鄉村去,不一定就是我所生活過的那個村莊。我想種地,過一種最簡單的生活。……坦率說,我并不完全厭惡我今天的生活,雖然在我的周遭有許多令我厭惡的人與事。一個人難免不碰上自己厭惡的人與事,因此,你若是想讓自己清凈,只有盡可能不做令人厭惡的事情。但潔身自好其實也是很脆弱的,這猶如我小時候,再怎么愛干凈,還難免一出腳就會踩到路上的雞屎、狗屎之類。不管怎么說,鄉村的生活總是簡單的。我二十歲之前生活在鄉村,雖然也有不如意的人與事,但從來沒有估計到二十歲之后,會遇見惡到極處的人與事物。”我想一定是遭受了很多“惡到極處的人與事物”的傷害與污損,王堯的精神自傳才會出現這樣的文字。我一直以為,這些很節制的文字并不屬于發泄私怨,它們所呈現出來的真實心態,正是一部合格的精神自傳所必須與難得的坦誠與勇敢。官場惡濁,使人易生歸隱之心,身處學院之中而能生出這樣的念想,學院生態之惡劣與險峻,真的是不難推想的。好在王堯的筆下,還有作為其精神背景的清明豁朗的八十年代,還有道德文章,仍然讓我們感到有魂可招,并且讓我們感到健康正常的學院生態值得向往。
不同于那些“惡到極處的人與事物”,這些年來一直充斥和盛行于學院體制中的種種荒唐與種種弊端,同樣被王堯不留情面地做了批判。王堯痛陳了學術行政化、官僚化和荒唐的學術評價體系所已經導致的學院知識分子的人格變異,揭示出八十年代尚未建立而在這些年來“逐漸形成的學術評價制度以及世俗利益的誘惑,扭曲了我們的許多同行”,甚至還導致了“有些人為了獲得什么榮譽稱號,想方設法湊指標”的學術怪象,這些批判,不僅結合于他自己的精神歷程及命運與經歷,更是建立于他對八十年代的精神追懷和對學術大師人格企慕的基礎上。與他對學院生態的痛切批判一樣,實際上是其大學理想受挫之后的另一種表述。
寫到這里,我忽然感到王堯對“鄉村”和“大學”這兩個敘事空間都采取了“在而不屬于”的冷靜的疏離和批判性的精神立場。對于自己的母校和對自己的故鄉,王堯在飽含深情的同時,實際上都有著足夠的清醒。王堯在談到該書涉及得并不很多的另外一個敘事空間“城市”時曾經指出:“知識分子和日常生活中的‘市民’的區別,就在于知識分子能夠站在某一個角度來傾聽、辨析城市的旋律。我們已經無法拒絕‘城市’,而且也沒有充分的理由以‘鄉村’作為參照系來審判‘城市’,然而這不等于說,以‘融入’的姿態生存就能重構‘城市’及‘市民’;因此,適當的疏離并保持知識分子的價值取向在今天是十分重要的。融入而又疏離,將使我們獲得關于城市的新的理性和情懷……”“在而不屬于”、“融入而又疏離”、處身其中而又敢于批判,正是王堯面對“鄉村”、“城市”與“大學”時所共同具有的精神姿態,這一姿態的來路與形成,特別是它與八十年代的深刻關聯,我們能夠從王堯的精神追溯中看得非常清楚。不僅僅是關于“城市”,而且也包括關于“鄉村”、關于“大學”,以至于關于我們的“社會”、“歷史”和整個的“現實世界”,知識分子的“新的理性和情懷”的形成,都不能忽略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都應依靠于對八十年代的精神追溯,對于在當代歷史以及在我們很多人的生命歷程中都無比重要的八十年代,與此相關的每一個人、特別是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應該有著精神自傳的自覺。
(《一個人的八十年代》,王堯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九年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