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好一走進膠園,人立馬就變成了水中魚空中旗,身手敏捷,和平日判若兩樣。
膠園寂靜入骨,一只蛤蟆從阿好腳前蹦過,她都能清晰地聽見蛤蟆落地的聲音。如果她停下手腳,豎起耳朵,能聽到上百公尺外的地方,有膠鏟在膠樹上鏟動的聲響。但是,她絕對不會停下手腳去聽這聲音,耽誤工夫就是耽誤錢哩。女兒今天就坐火車到大學讀書,阿好和老公龍燦算計,女兒的學費、伙食費、住宿費、假期的探親路費,還有雜七雜八說不清楚的費,一年最少得一萬三四,要是手大一點,沒有一萬五六就過不下去。這些花費都得自己用割膠鏟一下一下地掙出來。
她頭上戴著電池燈,燈光雪亮。割膠的時候,燈光照在膠樹上,割過膠的樹干像人身上受過傷的疤痕,一片很規則的淺黑色。她走到一棵膠樹跟前,從綁在樹干上的膠碗里取出頭天割的膠。膠已經凝固,乳白的顏色,軟軟的,呈現碗底的圓形,顧不上看就丟進綁在腰間的膠桶里,而后就攥著鏟子,挨著樹干上的傷疤,輕輕地鏟去一層樹皮。她用的力氣很小,生怕膠樹疼痛,但還是感覺到了膠樹疼痛的顫栗,甚至還感覺到膠樹的呻吟。僅僅幾秒鐘,她就在樹干的傷痕旁邊又鏟出新的傷痕,新的傷痕滲出濃稠的、乳白色的膠汁,膠汁順著傷痕,朝著膠碗流去,碗里的膠汁就一點一點增多。
膠樹行有行距,棵有棵距,前后左右相隔都是七八尺。她麻利地在樹干上鏟去一條樹皮,來不及看滲出的膠汁,又竄到另一棵膠樹跟前,像只敏捷的兔子。
膠園外邊鉆過來摩托車的聲響,這是她很熟悉的聲音。就是讓十多輛摩托車同時發動,她都可以分出哪輛是龍燦的摩托。五六年了,龍燦用這輛摩托,半夜把她送到膠園,天亮再把她帶回家。有時候,還用這輛摩托帶她到鎮上,最遠的一次竟把她帶到一百多里外的縣城。隨之,一道雪亮的燈光伸進膠園,燈光晃動,她能感覺出膠園道路的坎坷,摩托車行駛在上邊很顛簸。每天深夜,龍燦帶她到膠園,都要把她顛得在坐墊上蹦起老高,龍燦就高著喉嚨喊:坐好,把我的腰摟緊,小心把你顛下去!她就用一只胳膊緊緊地摟住老公的腰,把身子緊緊貼在老公的后背上,心里就沁出像膠汁一樣濃稠纏綿的感情,愛戀、踏實、安全,就像睡覺時枕著老公的胳膊一樣。摩托車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隨著車燈的熄滅,龍燦頭頂的電池燈亮起來。膠園漆黑,看不到人的身影,卻能看到電池燈一高一低地晃動,朝著這邊飄來。很快,她看到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豎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不睡覺,又跑過來啦!”她看了老公一眼,輕聲責怪。龍燦在一家私人公司打工,天一亮就要去上班,夜里不睡覺怎么可以?
“睡夠了,就是睡不夠,午睡也可以頂過來。”龍燦拿著膠鏟,腰上也綁著膠桶。他跑到另一行膠樹跟前,也割起膠來。
“你白天去送孩子,就沒有睡覺。現在再來割膠,天亮上班怎么能支持下來?”阿好又親切地責問。
“你和我一塊去送孩子,也沒有睡覺,現在還不是來割膠?”龍燦嘴上說著,手腳沒有停下。
“天一亮我就能回家睡覺,你卻要去上班,和我不一樣!”
“你哪天天亮回去睡過覺,都是留在膠園干活。我在公司上班,膠園的活全是你一個人干的。你算算,你一天才睡多大一點時間?”
阿好再沒有說話,停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女人耐勞,男人不耐勞。”
龍燦說:“我怎么沒聽說,世界上還有女人比男人耐勞的道理!”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兩個挨得很近的燈光,一個高些,一個低些,幾乎在同一時間,從這棵樹竄到那棵樹,又幾乎在同一時間,照在樹干上,雪亮的燈光里,鋒利的膠鏟疾快地在樹干上鏟出一道新的傷痕,傷痕里滲出濃稠的膠汁,細細長長的一溜乳白,在燈光里十分地搶眼。
女兒考上了內地的大學。頭天,天還沒亮,阿好就做好飯,又把女兒要帶的東西檢查了一邊,還思謀了一會兒,生怕女兒忘記帶什么東西。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人在外鄉,人生地不熟,缺了東西向誰都借不來。女兒起床了,龍燦也起床了,一家人吃過飯,阿好從枕頭下邊取出一萬塊錢,連銀行的封條都沒撕。為女兒帶錢,她和龍燦都發愁了,這年頭,小偷太多,偷盜技術也日益提高,聽農場的人講,小偷走到你跟前,把你的肩膀一拍,你就乖乖地把錢掏給人家。還有的人講,小偷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拿出什么東西讓你一聞,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你蘇醒過來,身上的錢和值錢的東西就不見了。自己辛辛苦苦割一年膠,加上龍燦給人家打工,吃喝花費以后,也僅僅能攢一萬塊錢。要是叫小偷偷了,一家人就白干了,女兒的學費也沒辦法交了。后來,阿好在女兒的褲腰上縫了個口袋,把錢裝在褲腰上,再用皮帶一勒,技術再高明的小偷也偷不走褲腰里面的錢。
阿好和龍燦帶著女兒,坐蹦蹦車到了鎮上,再坐中巴車到了縣城,又坐大巴車到了海口,又坐公交車到了火車站,把女兒送上火車,看著火車開上了輪渡,又急忙順著來路返回家里,到了半夜還要割膠。耽誤一夜要少掙幾十塊錢,這點錢在有錢人眼里不算啥,在割膠人眼里,絕對是不能耽誤的。
二
膠園潮濕,而且陰冷。到了兩三點,氣溫下降得更厲害。他們都穿著長袖襯衣長褲子,還穿著快到膝蓋的雨鞋,仍然無法抵御無孔不入的陰冷。陰冷像濃稠的膠汁,不猛烈,不犀利,但極有韌性,透過人的衣服,絲絲縷縷地穿過皮肉,鉆進骨頭,使骨頭里都有了極有韌性的疼痛和難受。這種連綿不斷的疼痛,又從骨頭里散射出來。使得肌肉、皮膚、骨骼,甚至頭發、指甲都難受,渾身的不舒服像膠園的黑暗,像膠園的潮濕陰冷,從四面八方圍裹著她,由不得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剛剛呻吟過后,她就后悔了,自己不該發出呻吟,龍燦要是聽見了,又為自己擔心,說不定還會把自己趕回家睡覺。自己要是回家睡覺了,龍燦就得多干。他白天還要給人家打工,要是累個三長兩短,家里的日子更難熬下去。
龍燦還是聽見了阿好的呻吟,他停下手腳,伸直身子,轉過臉,頭上電池燈的光亮照在阿好身上,阿好就瞇了下眼睛。阿好也停下手腳,也伸直身子,也把臉轉向龍燦,電池燈的光亮也照在龍燦身上。她裝出十分輕松的樣子,一只手攥著割膠鏟,高高地舉起雙臂,展展地伸了個懶腰,嘴里還發出一聲長長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她看到無邊無際的膠園里,閃著幾十個亮點,那是割膠人頭頂的電池燈的光亮,這些光亮在晃動,移動,像一個個螢火蟲。
“阿好,你的風濕病又犯啦?”龍燦朝阿好跟前走了一步。
“沒有呀,這段時間我一直吃藥,控制得很好,很長時間都沒有發病了。”阿好的語氣很輕松,輕松得像晨光里的氤氳。
“醫生都說了,風濕病不好根治,讓你不要再到膠園了。膠園太陰冷,好人到這里都受不了,何況你還有病!”龍燦走到阿好跟前,解開綁在腰上的電池,脫下上衣,披到阿好身上,說,“都后半夜了,天冷下來了!”
阿好要取下龍燦的上衣,被龍燦拉住胳膊,說:“你看我的身子壯實得跟水牛一樣,穿不穿上衣都不要緊。”
阿好就看龍燦,心里又一陣暖暖的情感涌出來,什么話都沒有說。
20多年前,還是在這片膠園,初中畢業的龍燦和阿好也是在這樣陰冷的夜晚割膠,也是這樣相隔七八尺的距離。氣溫也是越來越冷,穿著單薄的阿好禁不住簌簌打顫。龍燦也是這樣走過來,解開綁在腰上的電石桶。那時候,割膠用的不是電池燈,是把電石放在水里泡出的氣體,把氣體用管子通到頭頂,割膠的時候把氣體點著,燃燒的光亮就照在樹干上,電石桶里裝著水和電石。龍燦也是這樣把上衣脫下來,什么話都沒說就披在她身上。以后,夜里再割膠的時候,她總是和龍燦在一塊,到了后半夜,龍燦總是把上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總是不拒絕龍燦給她的溫暖。幾年以后,他們結婚了,又生了女兒,一眨眼工夫20多年過去了,女兒都上了大學。
龍燦從褲子口袋掏出香煙,抽出一支放在嘴上,又用打火機點燃,狠狠吸了一口,很過癮的樣子。他連著吸了三四口,才對阿好說:“我最近找了一個掙大錢的門路,一個月能掙八九千。等我掙了大錢,你就不要到膠園來啦,好好在家把身體養好。”
阿好也停下手腳,驚奇地問:“你找到什么工作啦,一個月能掙八九千,比省長都掙得多?”
龍燦又把香煙用力吸了幾口,把煙屁股扔到地上,腳在上邊踏了一下,說:“一個老板叫我幫他收膠,收一斤膠給我一毛五分錢的勞務費。我一晚上可以幫他收兩千斤膠,就是300塊錢,一個月就是八九千。”
阿好迷惑地問:“你到哪里幫人家收膠?”
龍燦說:“咱們農場家家都在割膠,讓他們拿出一些賣給我們!”
阿好有些膽怯:“農場有規定,生膠必須賣給農場,要是賣給別的公司,被農場發現,要沒收膠園的!”
龍燦說:“農場這規定不合理,咱們賣給農場一斤膠,農場才給六塊錢。賣給別的公司,人家給12塊錢,咱們為什么不能把膠賣高價?農藥、肥料、農具都在漲價,就是膠價不長。他們規定咱們的膠只能賣給他們,價錢還由他們說了算,這不是搶咱們的膠是什么?咱們這些割膠的一輩子都發不起來。應該讓咱們隨便賣自己的膠,誰給的價高就賣給誰,咱們的收入起碼翻一番,用不了幾年就能過上好日子,也不會為孩子的學費發愁!”
阿好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龍燦的話很對。又擔心被農場發現,沒收了自己家的膠園,一家人就沒辦法生存下去,又怯怯地說:“我擔心農場把咱家的膠園沒收了!”
龍燦說:“大家都把生膠賣給外邊的公司,他們把大家的膠園都沒收了,讓場長書記來割膠呀?”
阿好又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龍燦說得對,只要完成農場下達的任務,超產的部分為什么不能賣給外邊的公司?農場憑什么規定連超產的膠都必須賣給他們,價錢還不提高,只是獎勵一點化肥?
阿好再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龍燦回到自己割的那排膠樹跟前,一邊割膠一邊對阿好說:“等咱家的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我就不讓你來割膠了!”
阿好心里又涌出一股暖暖的東西,很熨帖,很舒服,說:“我不來割膠,咱家的膠誰來割?”
龍燦說:“雇人割呀,割一棵膠樹我給他們兩毛錢的工錢,一個人一晚上割三百棵膠樹,就能掙60塊錢,一個月就是1800塊錢,比剛畢業的大學生都掙得多!”
阿好心痛地說:“一晚上讓人家掙咱60塊錢,我在家里睡覺,那不虧死咱們啦!”
龍燦搖了下頭,很不屑地說:“咱們在家睡覺了,把身體養好了,節省體力干掙大錢的事情。你要是把身體養不好,等咱女兒大學畢業了,她再掙錢了,我一個月也收入那么多的錢,咱的膠園也收入錢,你卻不能享受了,那才是虧死啦!”
阿好想了一會兒,又說:“咱們這些膠工,哪個不是風濕,哪個關節沒有毛病?又不是我一個,別人都能割,我就不能割?”
龍燦思考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再沒有說什么,心里卻像吃了塊秤砣,沉得難受。
三
膠園的夜,漸深漸淺。對于昨天來說,夜是越來越深了,對于新的一天來說,夜是越來越淺了。空氣更陰冷了,夜氣更潮濕了,好像抓一把空氣都能握出水來。關節的疼痛使阿好的身手遲緩了許多,但她盡著最大的努力使自己的行動快捷,害怕龍燦看到自己病情發作,讓自己回家休息。這么多的膠樹,他一個人怎么也割不過來。他天亮還要到公司上班,這樣晝夜不休息地干活,就是鐵打的身子都受不了。至于雇人替自己割膠,真是笑話,一個好好的人在家睡覺,掏大把的錢請人干活,農場的人會把自己笑死的。
阿好和龍燦一棵一棵地朝前割,終于割到了路邊。離天亮還很早,他們轉過身子,頭頂電池燈的光柱照著剛剛割過的膠樹,膠樹整整齊齊地向著膠園深處延伸,剛剛割過的樹干流著乳白的膠汁,幾乎在一條水平線上,分外好看。龍燦情不自禁地伸了個懶腰,聲音很大地吼了一聲“嗷”。隨之,膠園所有的燈光都抬高了一些,所有的割膠工都伸了個懶腰,都聲音很大地吼了一聲“嗷”。
阿好和龍燦又轉過身子,一人占一排膠樹,向著來的方向割去。阿好的關節疼得更厲害了,膝蓋那塊地方似乎銹死了,活動一下都十分困難。但她還是咬牙堅持,不能讓龍燦把自己拉下,更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關節疼得這樣厲害,明晚肯定不讓自己到膠園來,會雇人來替自己割膠。自己割膠的收入占全家收入的一半,要是把這一半給了人家,女兒的學費怎么辦,家里的日子怎么過?
突然,龍燦褲子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在子夜過后的膠園顯得很刺耳。龍燦停住割膠,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說我是龍燦,就聽手機里的人說話。說完,把手機放進口袋,對阿好說:“收膠的人來啦,把咱們收的膠全賣給他們,我再幫他們收膠。”他騎摩托來的時候,在摩托車后邊帶了兩桶生膠,連今天收的膠,加起來有200多斤,每斤多賣六塊錢,200多斤就是1200多塊。以后每隔上幾天賣一次,還愁發不了財?龍燦停住割膠,朝阿好跟前走近幾步,說:“我把咱的膠賣了,再幫著他們收膠,今天就能多掙1400塊錢,你明天夜里就不要來割膠了,我雇個人給你割膠!”龍燦說完,沒等阿好說話,就對著四周晃動的燈光喊:“收膠啦,12塊錢一斤,想賣膠的朝路邊來——”
膠園旁邊的馬路邊,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亮著大燈,燈光亮得刺眼,二十幾個割膠人頭頂的燈光,就顯得微不足道。龍燦幫著收膠的人從車上搬下磅秤,又幫著割膠人把生膠倒進磅秤上的膠桶里,一個白領模樣的人看了磅秤上的數字,就大聲報出重量。賣膠的人對自己的膠心中有數,聽人家報出重量,知道沒有克扣自己,心里有了滿足,臉上就有了笑容。立即,旁邊的一個人在賬本上記下重量,在計算器上摁了幾下,大聲說:“凈重135斤,每斤12元錢,共計1620元。老板發財啦!”說完,從挎在脖子上的口袋里取出錢,麻利地點了一遍,又點了一遍,很夸張地喊,“一共1620塊錢,老板仔細點點,轉過身我就不認賬啦!”
接過錢的膠工就朝指頭上蘸了唾沫,很認真地點,硬扎扎的百元大票在長滿老繭的指頭的搓動下,發出細微的嘩嘩聲。割膠工們覺得,那是他們的歡愉,在心里盛不下,從鈔票上溢出來。
龍燦干得很賣力氣,他幫著膠工把膠倒進磅秤上的膠桶里,過完磅后,又把磅秤上的膠桶抬到卡車上,倒進卡車上的膠桶里,把空膠桶遞下來,從卡車上跳下來,幫著膠工朝磅秤上的膠桶里倒膠。他們倒膠的時候,過磅的人就伸手拿過幾片生膠,借著車燈看膠的質量。龍燦就湊過去,很誠懇地說:“我們都是一個生產隊的,絕對不會在質量上弄虛作假。再說,這時候產的膠,都是一等一的好膠,就是農場的人收膠,也從來不會在質量上找問題!”
過磅的人看了膠的質量,又看了他一眼,說:“確實是好膠,可我們老板給也是好價格,你走遍全世界問問,哪個老板會給這么高的價?”
龍燦就嘿嘿地笑,笑得很開心,也笑得很真誠,接著人家的話說:“你們老板給的價格高,所以我們才把膠賣給你們。以后你們隔上三四天過來一次,我們把上頭的任務完成了,多余的膠全給你們!”他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卻在琢磨,今夜最少能賣出2000斤膠,他們按一斤一毛五給自己提成,自己就能拿300多塊錢,比割膠劃算多了。明晚再到別的生產隊收膠,這方圓十多里的膠工,沒有自己不認識的,讓他們的膠賣高價,他們睡在床上都要笑得醒過來。
阿好也跑過來,離這里還有老遠,龍燦就從腳步聲聽出是阿好,對著阿好跑來的方向大聲喊:“慢一點,這里有幾個水坑,不要踏在水里!”
阿好大聲回答:“我看著路哩,不會踏在水里!”
龍燦看阿好跑到跟前,從口袋里掏出剛才賣膠得的錢,交給阿好,說:“這是剛才賣膠的錢,2500多,你點點,裝好,不要丟啦!”
阿好把指頭伸進嘴里,蘸了唾沫,一張一張地點。這些鈔票在指頭的翻動下,煽動著夜氣,也煽動著她的心氣,更煽動著她的喜氣,照這樣下去,女兒的學費不用愁了,自己看關節病的錢也不用愁了,再也不讓龍燦抽三塊錢一包的賴煙了,給他買五塊錢一包的好煙,男人在別人面前抽三塊錢一包的煙,胸膛都挺不起來。心里有了喜氣,覺得膠園的空氣也新鮮,就長長地吸了幾口,吸進的全是生機,還有青草的芳香,膠園特有的濃醇的發酵氣息,使她充滿希望、振奮。她把錢放進褲子口袋,又不放心地拍了幾下,覺得膝蓋不那么痛了,身上也不那么疲倦了,就對龍燦說:“天亮你上班了,我還留在膠園,有幾塊地方的草都長出來了,我把它們拔了再回去!”
龍燦一邊忙著朝卡車上抬膠桶,一邊硬硬地回答:“不行,一會兒天亮了,我就帶你回家。今晚你就不要來割膠了,我雇人替你割。咱掙來錢了,就要讓你享受,要不咱掙錢干什么?”
圍在卡車周圍的男人女人聽了龍燦的話,都看阿好,也看龍燦,心里都有了感動。有個和阿好歲數差不多的女人走到阿好跟前,充滿羨慕地說:“阿好,咱們女人活一輩子圖啥呢?不就是圖個知熱知冷的男人。你家龍燦這樣對你,你這輩子也該知足啦!”
還有一個女人說:“那些老板有錢,但錢不給老婆花,都給了二奶和小姐。龍燦錢不多,全交給了阿好,阿好這輩子享了天大的福啦!”
阿好覺得眼睛一陣潮熱,鼻子酸澀了,眼淚一下子涌出來,眼前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