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走出家門去上學的情景。
那是過完春節后的一天,六歲的我由鄰居家的德順四哥領著去報名,他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我穿著母親新做的小青鞋和紅色花棉襖,書包里背著一個繪有“草船借箭”圖畫的鉛筆盒。
我們來到村東五里處的貫寺村。貫寺無寺,倒是有座青磚建就、巍峨壯觀的祠堂,是民國初年一個叫李善吉的地主為祭祀祖先修的家廟。貫寺小學在大路南邊,是和祠堂同時建成的一所老學校,高高的大門上飾有脊獸和垂花,氣韻生動,甚是古樸。里邊還有一道緊緊關閉的中門,從來沒有打開過。人們出進時,需從兩邊分道而行。
校門口聚集著許多等候報名的學生。有個瘦小的、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戴著一頂耷拉著帽沿的舊軍帽,站在校門旁的土堆上。德順四哥領我走過去,指著小男孩說:“這個娃娃叫李丑彥,你倆要上一個班,認識一下。”那男孩略帶羞怯地向我笑了笑。德順四哥調侃說:“你敢不敢打他?”我說:“敢!”話音未落,便上前一步,朝他肩上搗了一拳。誰也沒有料到,就發生了這一幕。我是個在鄉間野慣了的孩子,初次到學校,居然向別人動了手。不打不相識,他后來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校園分前后院,呈“日”字形。前院是老師辦公的地方。一年級的教室在后院西側,桌凳都是用厚厚的長木板釘制的,能同時坐五個人。我和李丑彥年齡最小,坐在最前排。第一課的內容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我最喜歡上語文課,因為老師會穿插講故事,什么《烏鴉和狐貍》、《東郭先生和狼》等等,越聽越新奇,越聽越愛聽。老師講完一個,我們要求再講一個。教室里喧鬧一片,以至于連課也講不下去。那個樂啊!
教室旁有個沒門的旱廁,男女不分,專供一年級學生使用。看到女同學結伴上廁所時,我們男同學也跟了進去。女同學蹲在里邊的茅坑邊解手,男同學站一溜兒小便。沒有大驚小怪,只是覺得好奇好玩。女同學紅著臉跑了出來,我們也提著褲子跟出來進了教室。童心無猜,一點也不知害臊。
學校大門的橫梁上,掛有一口校鈴,上下課敲打時,聲音異常清脆悅耳,周圍村子都聽得見。我一直想嘗試打打鈴。有一天趁全班同學在校外大操場上體育課,我獨自返回來,見四周無人,便站到門檻上,抓住繩子使勁拉動了起來。頓時,急促零亂的鈴聲響徹校園,嚇得我趕緊放開繩子,撒腿狂奔,藏到了沒人的地方。不速的鈴聲引起了課堂的不安和騷動,學校追查惡作劇者,但沒有任何線索,也就不了了之了。
山村的冬日無比寒冷。凜冽的朔風刮過來,臉上像針扎一般。教室里從不生火,坐在里邊,如入冰窖,寒氣徹骨。我手背凍腫了,僵硬得握不住筆。腳上也生了凍瘡,痛得走路一瘸一拐的。下課鈴一響,同學們一窩蜂沖出教室曬太陽。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陽渾不可辨,沒有絲毫暖意。我們便開始“擠暖暖”,就是大家靠墻排成一行,站在兩邊的使勁往中間擠,中間的怕被擠出來,拼命往里縮,大家呼喊著一起發力,用劇烈的身體沖撞驅除寒氣。俗話說:“老怕傷風少怕寒。”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里,我常感冒發燒,特別是咳嗽,感覺連肝肺都咳出來了。李丑彥沒有棉褲,只穿一件打補丁的藍色舊單褲,褲腿短,半截小腿裸露在外邊,袖口被鼻涕擦得發亮。他患有先天性哮喘病,發病時,臉色蒼白,嘴唇青紫,胸部發出粗重的“喉喉”聲。
從我們牛川村到學校的路上,常會碰上一輛運送物資的馬車。拉車的兩匹大紅馬瘦骨嶙峋,蹄子踩在沙石路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趕車人手握長鞭,坐在車頭前吆喝。看到馬車駛過時,我們會悄悄追上去,趴在車后橫梁上搭順車。趕車人發現了,也不回頭,向后揮動長鞭,“啪啪啪”幾聲,鞭梢準確無誤地抽打在我們身上。我們只好狼狽不堪地躲閃而逃,望著馬車在轔轔聲中駛向遠處。
那時候,除了“紅寶書,”幾乎沒有課外讀物。一次,見幾個同學偷偷傳看連環畫,便借了來,下課后邊往家走邊低頭翻看。雖然上二年級,已能勉強讀懂書上的文字。故事講的是唐僧師徒去西天取經,被妖魔收在銅鈸中。悟空變大,銅鈸也變大,悟空變小,銅鈸也變小,最后請來天神,將頭角變得向針尖一般,鉆進銅鈸縫隙,才救出了唐僧師徒。神奇的故事、獨特的人物形象,讓八歲的我心醉神迷。三十多年過去了,第一次看連環畫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正是我心靈渴望的世界,它激發起我童年無盡的好奇和幻想。我與文學結緣,便是這本沒有封面、皺皺巴巴的連環畫。
有些事想起來很有意思。一次練大楷,忘記誰說吃了墨汁的人心靈,我信以為真,順手拿起一個女同學的墨汁瓶“咕咕咕”喝了幾口,那是一種很特別的怪怪的味道。女同學責怪我喝完了她的墨汁,爭執間我將她推倒在地。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去告狀。班主任李福義叫我到他辦公室,批評說:“你竟敢打人!最近在學習‘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違反了哪一條?自己檢討。”由于平時背誦課文時有口無心,不求甚解,本該回答違反了不準打人罵人這一條,一著急,卻脫口說:“我違反了不調戲婦女這一條。”大家一聽,“嘩”地笑了起來。班主任忍俊不禁地說:“你還調戲婦女?好,那就給大家坦白是如何調戲的……”女同學正哭得傷心,聽到這里,羞得低頭跑了。官司自然無法審下去,李老師無奈地揮揮手,讓我回去作深刻反醒。
學校后邊的高墻內,長著一棵大槐樹。春風一吹,雪白的槐花便掛滿枝頭,四處彌漫著醉人的芳香。若逃學時,爬上樹干,逾過墻頭,再一跳,就到校外了。跑過窄窄的小巷,身后的狗吠聲淹沒了讀書聲。上課遲到了,也從這里翻進校園,神不知鬼不覺地遁入人群,混進教室。時間長了,墻頭被爬出了一道豁口,粗糙的樹干也磨得光溜溜的。一次翻墻時,我被老師逮個正著,受到了處罰。遂下決心第二天早上第一個到校,也讓大家看看。當晚,夜靜風涼,秋星燦爛。我和村里另一個同學睡在德順四哥家的高房上,以便早早起床。正睡得迷糊,突然聽見雞叫聲,醒來后不知是幾點。推開窗戶,見流星在蒼穹劃過一道白光。我以為天亮了,趕快叫那個同學起床,背上書包,摸黑出了門。到了學校,大門關著,便從門縫中鉆了進去。白天熱鬧的校園,此時空寂如古剎,顯得陰森恐怖。教室里伸手不見五指,我倆坐在冷板凳上等待天亮,真是又冷又怕。實在熬不下去,便起身返回四哥家,又上炕接著睡了一覺。一睜眼,見窗外光燦燦一片,慌忙跑到學校時又遲到了。
李丑彥對我無話不談。有個俊俏的女同學叫王淑琴,他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將來找婆娘就找王淑琴,她長得心疼……”他講起話來口若懸河,談到激動處,便喘不過氣來。我知道,他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倆曾許下諾言,要永遠做好朋友,還跪在學校后邊的槐樹下磕過響頭,并盟誓說:“如果誰變心,就讓雷神爺把頭摘掉……”有一天,李丑彥跑來找我說:“我考你一個字,看你認識不。”說著,用指頭在地下寫了一個井字,再在井字中間添了一點,成了“丼”字。我還真不認識。見難住了我,他得意地說:“就是給井里扔了一塊小石頭發出的聲音,丼(dang),這么簡單的字你都不認識?”說完,他樂呵呵地又去考其他同學了。我翻遍《新華字典》,也沒找到這個字,不知他是從那里認得的。
遇到學校操場上放電影,簡直像過節般高興。消息會傳遍周圍各村,四面八方的人都拿著板凳椅子趕來觀看。母親給我炒點黃豆,裝在口袋里,說邊吃邊看,免得睡著。當時常演的電影有《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等。我最喜歡戰爭片,看到解放軍一抬槍,敵人便倒下一大片,而自己毫發無損。那是一個崇尚英雄的時代,我下決心長大后去參軍打仗,當個英雄。我常在教室里學著《英雄兒女》中王成手拿報話機扔手榴彈的樣子:“喂,喂,我是851,我是851!親愛的戰友,親愛的首長,永別了,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我在村里和其他同學玩耍時,也模擬戰爭場面,還組織召開 “軍事會議”,并自認總司令,將其他玩伴委任成軍長、師長、旅長、團長、營長等,還發了有我簽名的委任狀。我們拿著木頭槍,藏在高粱地里玩打仗的游戲,也還領著他們找鄰村孩子打架。我手下有個“師長”,他哥哥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吃晚飯時不見弟弟,等到點燈時分才回來,在弟弟衣兜里搜出了委任狀。第二天,他將委任狀交給了校長。我惹了大麻煩。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校長拿出那張紙說:“我們有一個學生自任總司令,還給其他學生發了委任狀,這是反革命組織。考慮到他年齡小,就不給公安局報案了。從今天起,罰他每天下課打掃男女廁所。大家不要和他接觸,讓他做個光桿子司令……”有個新調來的老師叫賈潤民,說:“我看看,這個反革命組織的頭頭是什么樣子。”他找到了正在打掃廁所的我說:“沒想到你娃娃還有軍事才能。”他當場出了一道題考我,“毛主席詩詞里有‘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長纓’是什么意思?”我回答:“是指長繩子。”見我答上了,他高興地把我從廁所里拉出來說:“我推薦你當紅小兵大隊長吧。”此后,學校有什么重要活動,他都要提名讓我參加。
由于喜歡連環畫,我自己攢錢買了一些,大概三十多本。其中,有《雞毛信》、《紅巖》等,都是我最愛讀的。我將這些心愛之物裝在一個小木箱里,就像珍貴的財富。一次,有個老師給我父親說:“你兒子最近在學校里看《七俠五義》,還在練習什么鐵砂掌和飛檐走壁,連課桌都踩壞了,學習成績越來越差。”父親聽到后,認為是這些書影響了我的學習,一氣之下,將連環畫全部撕成了碎片。當我從學校回到家中,看到院子里一堆書的殘骸時,心有如撕裂了一般。我雙手捧著碎紙片,身子不住地抽搐,傷心的眼淚如泉水般嘩嘩直流。
父親的做法,沒有改變我對書籍的渴求。不久,打聽到貫寺村有家人藏書很多,便上門去借。那人四十多歲,我稱呼他為李家爸。他說:“我的書不外借,怕拿出門被沒收,只能在家里看。”我激動地選了一本《春秋故事》,坐在他南屋的臺階上閱讀,腳下是一片青苔。此后,每天下課后我都來看書,天黑了,還借著房間透出的燈光繼續看。我看書的執著打動了李家爸,他破例允許我將書借走看。記得有《封神演義》、《儒林外史》等,在當時都屬于禁書。他常給我說古道今,時間一長,便成了忘年交。不久,學校和大隊聯合組織批判會,批斗村里的地、富、反、壞、右。賈潤民老師安排我寫篇批判李發源的發言稿,于是,我憑想象寫了他如何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種種罪行。開大會時,操場上人如潮涌,口號聲震天。輪到我發言了,只聽主持人宣布:“將反革命分子李發源帶上來,由貫寺小學四年級學生發言。”我上了主席臺,見持槍的民兵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來到臺下空地上,還穿著厚厚的黑棉衣,像觳觫的羔羊。仔細一看,這不是常給我借書的李家爸嗎?可我并不知道他名字叫李發源。當明白要批判他時,慌亂得稿子也念錯了行。事后,我偷偷問一位老大爺:“大熱天他怎么還穿棉衣?”他嘆口氣說:“為了保命。不穿棉衣的話,一繩子捆下去,他的骨頭就斷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此后,我再也不好意思到他家去借書,老覺得對不起他,有種負罪感。若遠遠看見他,就設法躲藏起來。我參加工作后,曾托人打聽老人的境況,得知他已病故。每每念及,滿是感懷之情、懺悔之意。
教我們數學的鄭老師上課時,常帶一根竹棍當教鞭,誰回答不上問題或做錯題時,他會拿竹棍抽打。有個同學叫楊福林,自幼父母雙亡,無人呵護,穿得破破爛爛,鄭老師看不起他。一次他沒有交作業,鄭老師一竹棍下去,將他手中的鋼筆打得粉碎,滿是垢甲和凍瘡的手背也被打出了血。他哭著,不住地擦拭著淚水。教室里鴉雀無聲。大家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我盼著鄭老師感冒發燒或生病臥床,換和善的老師給我們帶課。不久,全國興起反潮流的熱浪,北京有個叫黃帥的女中學生向師道尊嚴宣戰,給老師寫了大字報。校長董紀書上課時要我們向她學習,還問有沒有打人的老師,有的話,把他寫出來,這是革命行動。一番話讓我心潮澎拜,不由聯想起鄭老師經常打同學的情景,便提筆疾書。文章一氣呵成,董校長讀后非常高興,下課后安排人將文章抄寫在校門口的大黑板上,許多人圍觀著,很是驚訝。鄭老師毫不知情,也來觀看,當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慌忙離開了。為此,他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壓力。這之前,望子成龍的父親剛將珍藏多年、自己舍不得用的一支英雄牌鋼筆交給了我,并叮囑我要好好學習,將來光耀門楣。當他聞知這件事后,非常失望。等我從學校回來,他拿出準備好的繩子抽了我一頓,還斥責說:“自古到今,哪有學生反對老師的?” 畢竟,在傳統思想影響極深的農村,師道尊嚴是信守了幾千年的信條。在那特殊的時代洪流中,年少的我怎能識得當時復雜的政治背景呢?好在時光包容著一切。
回想起年少時的生活,令人心酸。由于家里窮,早晨上學時我從不吃早飯,母親給我書包里放一塊煮洋芋做干糧。有時候是一塊高粱面酸菜餅,咬一口酸澀難咽。由于缺乏營養,我骨瘦如柴,常感到饑腸轆轆,對食物有著莫名的渴望,盼著什么時候能吃塊白面饃饃或一頓肉。有時候偷偷從父親的衣袋里找兩毛錢,到商店買一把焦黑的水果糖或一包伊拉克蜜棗,放在嘴里嚼動時,感覺是香甜到極致的享受。有一次,我從家里的碗柜旮旯里,搜尋到一塊白皮點心,不知是哪年哪月遺忘的,硬得像塊石頭。我如獲至寶,將點心放在算盤上端著往學校走,身后吸引了一群小同學。我用手指撮起指甲蓋般大的一點,分別放進他們嘴里。大家“咂咂”品嘗著,稀罕得像鳳髓龍肝。
由于經常挨餓,學校一放假,有的同學便隨父母去外地討飯,待開學再回來讀書。記得同學李三奈討飯回來后,在教室里輕聲對我說:“你到校門口去,我給你說句悄悄話。”那天北風呼嘯,大雪彌漫。我到了校門口,李三奈隨后跟了出來。他穿一件乞討來的又短又小的黑夾襖,透過對襟的縫隙,能看見胸前的皮膚。他打著寒顫,小心翼翼地從衣襟下摸出一小塊饅頭塞到我手里,說:“這是我討來的,沒舍得吃,一直給你留著呢。”我握著硬硬的饅頭,還留有一絲他的體溫。接著,他又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本子做作業,你能不能給我一本?”望著他善良而滿懷期待的目光,我說:“我給你找一本。”他迫切地問:“什么時候?”我從肩上的書包里取出一本數學本,將寫了字的那一頁撕下后交給了他。他雙手捧著本子,高興地跑了。我一時無語,默默地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美好的夢想滋養著我的靈魂。有個女同學,低我一級,她家是從甘谷縣城遷移到貫寺村的,雖然一身粗服,但光彩照人,烏黑的馬尾辮扎得高高的,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學校搞活動時,我們常在一起排練節目。見到我,她會突然停住步子,用那雙秋水般的大眼睛故意瞪我一下,然后笑著跑開。聽到她款款走近的腳步聲時,我的心會緊張得“咚咚”直跳,一種欲說還休的悸動如微風拂過心田。在我眼中,她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女主角冬妮婭,當然,我就是保爾·柯察金。后來,她家又搬回了甘谷縣城。過了幾年,聽說她去了南方的廈門讀中專。我無法忘記她,曾暗自憧憬,若她將來能嫁給我,我會像連環畫中的古人那樣,牽著以美玉為籠頭的白馬去迎娶她。高中畢業后,我鼓足勇氣,特地去了一趟她家,向她表達了心底深藏已久的秘密。不料,她輕輕搖搖頭,委婉地說:“你們北山上太窮,我再也不愿到那個地方去了……”表情顯得那么淡然。頃刻間,美麗的幻象煙消云散,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只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如一枚冷冰冰的釘子,扎在了我的心里。這是后話。
時光流轉。過完最后一個暑假,我像往常一樣去學校上課,突然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李丑彥死了!暑假期間,天氣炎熱,他到村邊的大河溝里去游泳,那里有下暴雨后攔下的一灣深水。他不識水性,從高處跳下去,雙腿深陷到水下的淤泥中不能自拔,淹死了。真是晴天霹靂,我非常震驚,看著他空蕩蕩的座位,抑制不住悲傷,跑到學校后邊的大槐樹下失聲痛哭。我忽然想起他曾經考我的那個“丼”字,他的遭遇與井中的一點何其相似!難道他的命運與這個字有關嗎?我不知他埋在何處,有沒有墳塋。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為之孤寂。后來,無論我去上學,還是工作,離家或是回鄉,都要經過李丑彥他們村子。每當從那河橋上經過時,我會不由地回頭悵望他出事的那段凄清蒼茫、空寂幽深的河溝。我想,若有來世,我還會和他做同桌……
不知何故,幾乎所有的記憶都濃縮在冬季。在母校,我讀完五年小學、兩年附中,不知不覺就到了畢業的時候。按慣例,要合張畢業照。我特地借了一頂別人的新棉帽戴在頭上。全班二十二名同學站在幾排高低不平的板凳上,神情專注地看著鏡頭。照相師是村里一個農民,他有一部老掉牙的三腳架相機。對每位同學而言,這珍貴的合影是人生永遠的紀念。沒想到,學校幾天后通知說,相機壞了,洗出的相片上沒有人。遺憾無法彌補,但同學們畢業時合影的情景,卻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邁出校門,在依依不舍的道別中,同學們的背影如飄蓬般散去。那一刻,傷感陡然襲來,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小學,這處承載著我少年幾乎所有記憶的地方,是如此的讓人留戀。
雪泥鴻爪,青鞋一痕。轉眼間,離開母校已是三十多年。我在世俗的淡泊中經歷著人生的風雨冷暖、花開花落。許多的人和事都已遠去,我也不復青春,但我那野草年代沉淀于生命的記憶,若流云般縈繞心頭。依稀的校鈴聲穿過悠悠歲月,在我耳邊輕輕回蕩。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