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葉菊的微笑

“妹妹啊，妹妹，讓我來抱抱你……”

暮色黃昏，一片紫汪汪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紅暈的晚霞，像一塊褪了色的華麗綢緞，在一幢幢摩天高樓后消沉地暗了。石中華就在這時，哼著一句無頭無尾的歌兒，邁著八字步回到了九里弄。石中華走路的姿勢有點怪異，腦袋和身子會不由自主地朝兩邊擺晃，似乎包含著某種不穩定的情緒，或許，穩定過頭了，晃動可以令情緒更加飽滿和激昂。石中華邊走邊唱，左手拎一捆小青菜，右手抓一件青色外套搭在肩上，只是貼身穿的灰色汗衫略微偏小，裹在身上給人一種屏住呼吸的緊促感，從而使寬厚胸膛上的兩塊半圓形肌肉顯得更加結實圓潤，宛如女人豐滿的雙乳。“乳”下那塊地方，灰色汗衫呈現出毛茸茸的景象，像被什么硬東西摩擦和抵觸過，細茸茸上還黏著幾粒如雪花一般大小的木屑。石中華是個木匠，貌似香樟的木質香味掩飾了他身上的臭汗味。所以，每當暮色降臨時，只要石中華踏進九里弄，弄堂里就會有一股木質的清香，在低沉的空氣里盤桓。

石中華住在九里弄的深處，一個殘年匍匐著半座鏤空磚頭圍墻的院內，確切的位置是在那棵杯口粗的槐樹旁，不遠處還有個像死魚一樣終日張著嘴巴的水泥垃圾箱。在那片布滿皺紋的老屋群里，石中華好歹擁有一間狹小的臨時租來的屋子。不，準確地說，他只擁有半間，另半間是屬于貴州老鄉阿林的。九里弄很老很舊，房屋雜亂、低矮，看似成片連接，卻又不是的，橫豎不相應。房屋的窗欄、檐角又都極為單薄，墻壁斑駁、腐敗，門頁陳舊，漆色已褪盡，裂著縫隙。石中華從弄堂里走過，像一尾逃亂的魚，正在穿越那條沒有生命氣息、且堆積著厚厚漂浮物的死水河。

打開裂著縫隙的屋門，石中華一眼就看見地上躺著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寫著他熟悉的字樣。石中華牽了牽嘴角，彎腰撿起信，腦袋和身子又朝兩邊晃了晃，顯出一副興奮的樣子。信是媳婦阿菊寫來的。石中華順手將拎在左手上的那把用稻草捆扎著的小青菜朝桌子上一丟，再用腳尖挪開椅子坐下，他沒有急著拆信，只是拿著信封翻來覆去地看，猜想著信中的內容。石中華不再像以前那般猴急，而是喜歡沉思默想了。

石中華在出門的這大半年里，共收到過阿菊寄來的八封信。掐指一算，幾乎一月一封。有時阿菊收到石中華匯去的錢回信過來，順便說些家事，問候問候石中華的身體，再說些關照的話;有時則是阿菊主動寫信來，在信中寫上一兩句曖昧的話。阿菊還告訴石中華，有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條大蟒蛇，粗壯的大蟒蛇用黑黝黝身子緊緊纏在她的大腿上，滑膩膩地游過她的小肚子，然后她便感覺身體被抱住一般發燙，篩糠一般抖了起來……

自從離開家鄉，聞不到阿菊的氣息，阿菊的來信便成了他心底高高豎立著的精神支柱。今天見了阿菊的來信，自然有了不切實際的想法。突然，阿菊的信從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石中華立即彎腰去撿，發覺褲襠里已經有了反應，那個藏在里面的肉疙瘩在阿菊虛幻的微笑里真切地發脹著。

阿菊的微笑，對于石中華來說很重要。阿菊呢，也很爭氣，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似乎一天到晚，經意或不經意地都會笑上一通，嘴角向上翹著，眼波熠熠生輝。可以這樣說吧，阿菊的這副笑臉是很讓石中華感到舒心的。為此，他常會出現一種被迷惑的感覺，深感生活是多么的美好，甚至這種感覺讓石中華認為比他自己的生命都來得重要。阿菊除了可愛的微笑，人也長得漂亮，至少石中華是這樣認為的，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淳樸、圓潤，明眸皓齒。當然，石中華也長得不賴，他與山里矮小敦實的男人不一樣，別出心裁地長出了一副城市男人頎長挺拔的樣子，站著，如一棵挺直的青松，臉膛上的眉骨透露出一股英俊之氣，只是走路時喜歡左右搖擺，像個不倒翁。這些都讓與石中華合租一屋的阿林很是羨慕。阿林曾經對石中華這樣說過，我阿林沒有你石中華的運氣啊，都三十好幾了，仍孤單一人。阿林也看過阿菊的照片，看后便羨慕不已地咂巴著唇舌上濕潤的涎水說，假如我阿林也能娶到像阿菊這樣的媳婦，就是苦死也甘心了。石中華贊成阿林的說法，因為阿林道出了他的心聲，能有阿菊做媳婦是石中華前世修來的福啊!那時，石中華多半會走神，再次想起阿菊的微笑。阿菊一笑，石中華的魂就沒了。轉身間，落下一地暖暖的柔情。

在石中華的眼里，阿菊的微笑真的好看，雖然這好看算不上傾國傾城，但對石中華來說非同小可。石中華覺得阿菊的微笑里總是帶著幾份羞澀，一笑臉就紅了，好比突然飛來的兩片彩云，緩緩地朝四周蔓延而去，中間則呈深紅。阿菊每笑起來，總會瞇上眼，將臉扭到一邊，故意不讓石中華看。記得有一次，石中華面對阿菊的微笑，身體就出現了異樣。阿菊的微笑成了他心坎中盛開著的一朵鮮花，石中華睜著眼睛閉上眼睛都在想，那究竟是一朵什么花呢?它不香卻艷，平淡又動人，深深勾動著石中華柔軟而強烈的心緒。總之，一見到這朵花，石中華就心花怒放，體內會滋生出一種激情四溢的馳騁感。石中華想將這朵花摟進懷里，捧在手上，含在嘴里，插進胸襟，好好地去撫摸花瓣，包容花蕊。因此，阿菊的微笑一度將石中華變成了一個驕傲的男人，使他說話做事充滿了十足的底氣。石中華為自己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嬌妻而感到幸福無比!

那天，石中華與阿菊在玉米地里薅草，在揮膀子擦汗的當兒，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阿菊。石中華的眼珠子好比阿菊脖子上的一滴汗珠，蜿蜒而下，很快鉆進圓領衫領口。然后，汗珠學著小蝌蚪的樣子，又狡黠地一扭尾巴，直戳戳地爬到那對豐滿的胸上棲息住，像一粒黑痣動彈不得。阿菊的胸脯隨著勞作而晃動著，打著誘人的啞語，石中華的整個人也在晃動，他咂巴一下嘴巴，信口開河地說了一條黃段子。說前，石中華撅起嘴巴朝手心里“撲哧”地吐了一口唾沫，再搓搓，握著鋤柄，叫了一聲阿菊，這才開始說道:一個坐公交車的男人，將一只烏龜放在褲子口袋里。為了怕烏龜悶死，男人就將褲子口袋挖了一個洞。過了不久，男人聽到一個女人問，你的東西怎么有眼睛?男人問女人，什么眼睛?女人回答，我老公的沒有眼睛啊!黃段子是石中華前幾天從滿子那里聽來的，滿子剛從外面打工回來，手機里藏匿了很多諸如此類的好寶貝，一有空就當著爺們的面打開手機念，石中華聽得津津有味，在場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笑聲嘩嘩啦啦的，像是奔涌的泉水。石中華也跟著笑，笑得異常詭秘，那笑中隱藏著一種熟悉的快感，以至他的眼睛都笑濕了。

黃段子只是一個誘餌，石中華說完會立即朝阿菊望去，他很想看見阿菊的微笑。石中華想阿菊的微笑一定與平日不一樣，一定會變得更加動人。可結果呢，阿菊觸碰到石中華的目光時，趕緊將臉哧啦一下扭開了。石中華想了想，便問阿菊，好聽不?阿菊半側著臉，反問，這些話你是從哪里聽來的?難聽死了!你現在有點不學好了。石中華聽出她說話的語氣有點不大對勁，趕緊跟過去。可是，石中華朝前一站，阿菊還是轉身別過臉。石中華再繞過去，阿菊還是扭開了。于是，石中華只好盯著阿菊的耳朵看，阿菊的耳朵紅艷艷的，連脖子也是，紅光接成浩瀚的一片，與落日余暉一相融，真是動人之極。石中華喘一口粗氣，猛然丟下鋤頭，一步跨近阿菊，動作粗魯地扳過阿菊的肩膀，說，你不給我看我也要看，就要看!你是我的女人!我不看你看誰!石中華將目光伸長，朝四下瞅一圈，不懷好意地干笑兩聲后，又將嘴巴湊近阿菊的耳朵根子，吞吞吐吐說，我，我想……后面的話石中華不知是覺得沒有必要說，還是說不出口，略去不說了，只見他一揮手，拽著阿菊朝河邊的小樹林里鉆。阿菊雖然半推半就，但那次野歡依然給他平添了一層幸福。后來是，他抱著全身汗津津的阿菊，一遍遍地說:阿菊，我愛你，我要賺錢，讓你幸福。

在老家，石中華這個木匠可算不上是個好木匠。他剛剛出師，技藝還不精湛，又因老家的工錢不夠高，差不多的手藝人一般都只以糊口為主。人家造房子、結婚打家具什么的，還是要請老師傅。于是，石中華想出門打工，看看山里的人都出去了，有很多還在外面發了呢。可是，當石中華再看看身邊的阿菊，那股外出打工的勇氣便像戳穿的輪胎，咕嘟一下，全給放跑了。石中華捂著癟癟的肚子，怎么都說服不了自己的私心，他放不下阿菊，可是又不能帶著阿菊出去，他隱隱知道一旦出去的姑娘回來會變的，變得怎樣，石中華說不清，反正不會是原來的樣了。因而，他舍不得阿菊出去，也不想自己沒有老婆。所謂的外面，畢竟是個花花世界，阿菊這朵花對于他來說，是只能開在自己床頭的。

可是，有一天，阿菊哭了，她是看了黑白電視機里的蘇菲衛生巾廣告而流淚的，覺得電視里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還不及自己好看呢，干嗎人家有“蘇菲”，而自己沒有。那女人還微笑著坐在潔白的床上假假地伸懶腰，說什么“啊，睡得真香!”的話，這讓阿菊很受刺激。阿菊的哭泣，讓石中華手足無措。也就是說，阿菊不微笑了，石中華就沒了幸福感，覺得自己的人生已沒有什么指望。

當然，阿菊的哭，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天阿菊來了例假，墊的是粗糙的衛生紙，例假打濕衛生紙滲到褲子外面，形成了一朵絳紅的花朵圖案，羞恥地貼在阿菊的屁股上。阿菊打柴回家路過一家小店門口，被幾個在玩牌的爺們見了，爺們便對著那朵花開了幾句粗俗的玩笑。阿菊走著走著，突然鼻子發酸，哭了。她當時正好走在一座新樓前，看著人家嶄新的樓房，一時哭得更厲害了。阿菊知道，這戶人家的樓就是靠兩個在外面打工的女兒賺錢回來建造的。阿菊不知自己哪年哪月才能住上這樣的樓，她悲涼地將手反過去，對著屁股摸了一把，體內正好一熱，一股經血又流了出來，沾染了一手。阿菊聞著刺鼻的血腥味，一時淚如泉涌。她一路哭著跑回家，見到石中華時，“蹭”地轉過身，將屁股丟給石中華看，然后又雙手捂在臉上號啕大哭起來。阿菊哭得傷心至極，眼淚和怨氣一時無法停止。石中華見狀，連忙問道:怎么啦?咋一回來就哭呢?阿菊只管哭，不回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時而幽怨地瞅一眼石中華。石中華站這回可急壞了，他怎么忍心阿菊哭呢?阿菊一哭他魂就沒了，心如亂麻。石中華急得團團轉，搓著手在堂屋里走來走去。最后，他居然以為阿菊是撞上邪了。這種事據說以前曾發生過:一個上山的女人回來突然又哭又笑，就瘋了。石中華抬腳想跨出大門，卻被阿菊拉住，不讓出去。阿菊明白他是要去找村子里有名的王法師。石中華見阿菊不讓自己出去，便再次問道:你到底要我咋的?阿菊說，我要你掙錢買“蘇菲”，買一屋子的“蘇菲”。石中華用驚訝的眼光盯著阿菊說，你瘋了啦!“蘇菲”是什么?要一屋子干啥呢?阿菊說，那是女人用的好東西，城里人都用。后來，石中華終于明白過來，他要阿菊笑。阿菊說，我笑不起來，除非你掙了錢給我買“蘇菲”。

為了阿菊的微笑，為了能讓媳婦過上“蘇菲”般的幸福生活，石中華終于決定外出打工掙錢了。臨走前一天，他扛了一大捆柴禾回來，接著又去灶屋磨好一大筐豆子，拎著一把榔頭走到阿菊身邊站定，說，柴禾我扛好了，就碼在東墻角;豆子也磨好了，夠你吃上半月的，待會我再幫你去割點豬草回來，你一個人在家要注意安全，明天我就走了。說完，拎著榔頭走到窗戶前，將所有的窗戶都用木板給釘上了。阿菊不哭了，趕緊站起來立在一旁幫他遞釘子，直到將窗戶釘得密不透風，兩人才歇手。

第二天，石中華就帶著那把榔頭出門打工了，落腳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并很幸運地在在一家裝飾公司找到了活兒，做木匠老本行。石中華落腳的地方雖然只是個小鎮，但繁華、富裕，高樓鱗次櫛比，每條街道都有不同的花兒開放，鎮容真是魅力無限，明麗又大氣，是城市化的，簡直比老家的縣城還要熱鬧。更令他感到欣慰的是，由于近幾年樓市火爆，石中華的木工活接了很多，整天變得忙忙碌碌。活一多，手就不停，手不停，就有錢進賬。只是關于阿菊，他始終有點放心不下。石中華沒有辦法叫自己放心啊，一想起阿菊的笑，他便想早點賺夠錢回去，回到阿菊身邊，永遠耳鬢廝磨，不離不棄。

石中華想到這兒，突然有了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他終于將白信封撕開，毛糙的手很快觸摸到信箋。這時，他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分明有了伸進阿菊衣裳里的感覺。以前，他每每觸摸到信箋，似乎都有過這種感覺，只是不像今天這般強烈。他搖擺了一下身子，定了定神，終于抽出信箋，用力一抖，將信紙展了開來。

阿菊在信里說，現在農忙已過，想跟同村的王媳婦去煤礦做飯。又說，村上年輕的媳婦都出門了，自己再不出門就是沒能耐，再加上村長總喜歡夜里來敲窗戶，鬼聲鬼氣地喚她的名字，讓她害怕。石中華看到這里，身體里頓時起了火，疲倦的雙目突然間放大了許多。他用盡氣力把那團火憋進心底不讓它燃燒出來，壓抑著又繼續看下去。終于，幾行慘不忍睹的字，“蹦叭”一下重新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石中華“蹭”地站了起來，在獵獵火光中，他射出一腳，將剛才還墊在屁股下的椅子踢倒在地。椅子歪著一只腳，像個女人正歪著腦袋正進行著痛苦的掙扎。石中華看著，又憤懣地踢了一腳，內心深處不覺發出了一聲極其慘痛的低吼。沒想到，這一腳竟將他的皮鞋給踢斷了。皮鞋是他前幾天花十五元錢從路邊的地攤上買的，石中華曲起腿端詳著皮鞋，發現斷裂處是硬紙板的橫切面。他齜著牙齒，索性將皮鞋蹬掉，丟到了墻角。他拼命睜大眼睛，發現屋子從來沒有這么暗過。同時，屋子里濕氣很重，濕霉味一陣接一陣地直朝鼻吼里鉆。他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要開燈了。可是，平日里他與阿林省吃儉用著，一般情況下是很少亮燈的。然而，此刻石中華十分討厭黑暗，因為黑暗不僅令他煩躁不安，而且緊張恐懼。于是，他輕輕一抬手，“啪嗒”一下，摁下了背后的開關。掛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使勁地跳了幾下，終于亮了起來，小屋里頓時落上了一層如霜花的白。“霜花”赤裸裸地鋪蓋在桌子上花一塊五角錢買回的小青菜上，小青菜是石中華準備燒菜泡飯時用的，它被燈光一照似乎來了精神，頃刻是泛出一股黑幽幽的綠光。石中華拿起青菜看了看，加了水的青菜將桌面打濕了。最后，他無奈一笑，將青菜放下，趿拉著拖鞋，又抓起那件青色外套搭到肩膀上，準備出門了。

盡管石中華的胃在嘰里呱啦抗議著，可他此刻仍然沒有在家做飯的想法。他晃動著腦袋和身子，一腳跨出門檻，往弄堂口走。寂靜的九里弄，腳踏在碎磚上的聲音，好似一陣陣嗤之以鼻的冷笑——呵呵，真是傻球!出門打工掙錢，出你個頭!他忽然覺得生活沒意思極了，省吃儉用干嗎呢?要知道，為了哄阿菊開心，讓阿菊微笑，他從來都不肯大吃大喝一頓，平時買的菜都是最便宜的，甚至還撿過菜販子丟在地上的廢菜。他將菜撿回來一洗，做成菜泡飯，有時一煮就是一大鍋，可以吃上兩三天。或者，他就買一瓶辣醬回來拌干飯吃。說真的，那時石中華并不覺得自己過得怎么苦，或者有什么委屈，每次，他都是滿心舒坦地吃著。可現在，即便有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他也吃不出一絲一毫的幸福感。

夜深人靜，石中華終于從外面回來了。這次，他一拐進九里弄，弄堂里不再洋溢著木質的清香，而是彌漫著陣陣酒氣。石中華雖然喝得醉醺醺的樣子，可嘴里依然哼著那句無頭無尾的歌兒。歌兒幾次被沉悶的酒嗝打斷，歌兒唱得斷斷續續，成了這個樣子，“妹——呃，妹妹啊，妹妹——呃，讓，我，讓我來，抱——呃，抱抱你……”石中華歪著腦袋，一手扶住門框，一手摸出一只獨零零的鑰匙，艱難地尋找著鎖孔。鎖是一把老式鎖，長滿了鐵銹，顯得澀澀的，插了半天，鑰匙還是未能插進鎖孔。他開始氣餒了，最后竟大聲叫道:開門，阿菊開門!

門被敲得“哐啷哐啷”直響，從門縫隙里，石中華發現里面依然亮著燈。接著，他還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石中華于是開始猜想，一定是阿菊在穿衣服了。這么一想，他不免感到一陣歡喜。那一刻，他十分急切地想看到阿菊，將她緊緊地摟進懷里，好好地親熱一番。然而，就在這時，他卻聽到一個男人在屋內低聲吩咐道:哎，衣裳呢，快，衣裳!石中華回來了!

男音有幾分熟悉，石中華充滿醉意地想了想，一時竟沒有想起對方是誰。但很快，他便斷定，對方一定是村長，要不就是另外哪個該殺千刀的野男人。難道阿菊真的跟別人好上了?極度悲哀的石中華，眼睛一紅，惱羞成怒地再次拍起門來，并粗著嗓子大聲叫道:開門，快給我開門。阿菊，你怎么能背著我偷人，我要打斷你的腿……

石中華的怒火像火山爆發出的巖漿，迅速傾瀉而下。可是，門依舊沒有被打開，它像一個做錯了事卻永不肯低頭的女人，倔強地擋在面前。他端起腳來準備踢門時，門忽然間從里面拉開了。他因重心不穩，一個踉蹌滾了進去，差點一頭撞在桌子腳上。石中華一門心思惦念著阿菊偷人，于是很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誰?他堅強地扶著桌腳很快站了起來，對著屋里的那個男人揮拳過去。可是，他的拳頭只打了一個空，因為那人一扭頭，巧妙地躲閃了，并且大聲叫道:中華，我是阿林啊!石中華一愣，阿林則迅速抱住了他。阿林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斷定石中華發酒瘋了。石中華掙扎著說:不要抱住我，我要見阿菊!阿林不肯松手，說:石中華，你發什么酒瘋啊!哪里有阿菊?我是阿林!

阿林把石中華按到板凳上。石中華又打了一個酒嗝，張開的嘴巴好比打翻了一只潲水桶，噴出一股又一股又酸又餿的怪味。他定在那里醉意朦朧地怒目瞪著阿林。阿林?我知道了，你喜歡我老婆的，你，你小子早就喜歡上了，你說，我，我老婆漂亮，你小子，不服氣，我就，就是要打你。說著，石中華顫顫悠悠地站起來揮拳。但他的酒實在喝得太多了，人沒站穩，一晃，就歪靠在桌子邊，無助地又打了一個酒嗝。石中華伸了伸脖子，突然看到了坐在阿林床上的女人。女人落落大方地袒露著胸脯，胡亂地披著一件男人的外套，一頭亂發縱情地飄掛在肩上，瞇著眼大膽地斜乜著石中華。石中華的眼睛吃力地從女人的胸脯上拔起，落在女人的臉上。當女人的眼睛與石中華的眼睛碰撞在一起時，她竟沖著石中華燦爛一笑。

野雞!石中華忽然仰著臉，哈哈大笑起來，一種莫名的竊喜感從內心深處潑灑出來，像一股氣自丹田而起，內心充滿歡愉。石中華似乎清醒過來，他一個轉身，說，我走了，你們繼續吧!

石中華自然不知道阿林會帶女人回來。其實阿林也不想讓這女人在此過夜。女人是他在一家不遠的路邊發廊認識的。當初女人斜靠在發廊門口向阿林招手、拋眉眼，就讓阿林動了心。兩人談好價錢，跟著阿林過來取錢。阿林見石中華不在，便饑渴地抱住女人在床上猴急著忙亂。一忙亂、一沉迷，阿林就把石中華給忘了，他以為這屋子就他一個人的了，躺在床上與女人邊說話邊纏綿。說著說著，阿林看見了女人的眼淚。原來女人也是從大老遠的外地過來的，女人的丈夫好吃懶做，將她當做搖錢樹。男人親自帶著女人上街拉皮條賣淫，錢自然被男人拿去賭博花消了。也許，還被男人拿去嫖娼了。阿林同情地將女人摟進懷里，問女人如果愿意跟他一起過，他會好好待她的。女人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后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然后，女人主動抱住阿林，躺在他的胸前迷迷糊糊地睡了。阿林也很疲乏，跟著睡了。石中華叫門聲傳來，女人一驚，以為是警察，便拉住阿林小聲關照他了幾句話，以便讓警察認為他們是夫妻。這樣消磨了近五分鐘的時間，才讓阿林起床去開門。也就在那刻，阿林才懵懂知道女人好像叫什么小麗，跟他一樣來自貴州。

阿林跟著石中華看了女人一眼，然后紅著臉，撓著頭，顯得極為尷尬的樣子。末了，他對石中華說:大哥，你先洗把臉吧，我這就叫她走。石中華厭煩地甩甩手，轉身就走。阿林跟在后面小聲說:那明天我請你喝酒啊，大哥。

石中華朝阿林揮揮手，什么話也不想說。跨出門檻后，他又唱起了那首歌兒:“妹妹啊，妹妹，我要抱抱你……”歌聲蒼涼、飄忽，時高時低，漸漸就沒有聲氣兒了，像只蝙蝠，黑影一閃，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酒精仍在體內流淌，像暗流里的水在幽幽地流動，只是歡暢得有些過分，歡暢中明顯地帶著某種不甘的發泄和憤怒。這種不明不暗的歡暢行為直接點燃了石中華對性的強烈渴望。前面走來一個女人，石中華朦朧看見她的白臉團子朝自己滾來，一滾一滾。等到近了的時候，石中華向她伸出了手，可是他的手撲了個空，頭卻撞在電線桿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石中華突然間想起了阿菊，很想現在就能遇見她。他摸了摸額頭，繼續往前走。在搖搖晃晃的路上，他對所有的女人統統伸出了曖昧之手，伸手的過程，他的臉上低賤地回蕩著獻媚的、色瞇瞇的笑。漸漸地，他終于知道，自己此刻所需要的女人，已不一定非是阿菊了。

神經病!

花癡!

瘋子!

酒鬼!

女人們唾罵著，避開了石中華那雙毛糙粗壯的手。石中華看著一個個一晃而過的身影，也不生氣，仍舊無謂幼稚地笑著。很快，他踉蹌著上了一座大橋，運河上的風有點寒冷，似乎吹痛了他的胃。他抱住橋的欄桿對著河水喘息著，后來就吐了，不久前吃進肚里的面條又原模原樣地通過喉嚨倒了出來，漂流在河面上，像一條條白色的蛔蟲。忽然間，他的眼睛瞪得賊大，盯住了不遠處的一個窗臺。朦朧中，他仿佛看到阿菊趴在窗臺上的身影。“阿菊!阿菊!”他一邊喃喃叫喚著，一邊晃晃悠悠地直撲過去。當他走近時，發現窗臺上沒有阿菊的身影，只有一盆瓜葉菊。他把那盆瓜葉菊緊緊摟在懷里，眼眶里不禁蓄滿了感傷的淚水。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忽然又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模糊而遙遠，低沉而又曖昧，斷斷續續地在空中盤旋。

好，妹子，明天我保證帶你找男人，你說你男人叫么子來著?

石中華啊……你怎么又忘啦!

石中華抱著那盆瓜葉菊久久地愣住了，難道阿菊早就出來了?他貼著墻壁站著，目光望著漆黑的夜，企求尋找到一扇心窗告訴他事實的真相。他沒有注意到，背后的窗戶已輕輕打開，一個人頭朝外伸了一下，又立即縮了回去。隨后，只聽“嘣咚”一聲，他的腦袋上挨了一記重重的鐵棒。石中華只覺眼冒金星，頭還沒有轉過來，整個身子便朝后面倒去，而那盆瓜葉菊從他的手中滑落后，似乎依然在暗夜里露出極其曖昧的微笑。

責任編輯青鳥

作者簡介:

李云，女，網名西門佳公子，曾當中學教師多年，現居蘇州。作品在《美文》、《山花》、《小品文選刊》等多家刊物發表，入選《2004年網絡寫作》、《后小波時代·散文卷》等多家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