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連雪言是在劇社的新生公演中,那時候我大三,一門心思考研,早已經退出了劇社的活動。但是新任的社長是我當年一手提拔上來,對我很尊重,說這次的公演準備得很充分,演員的素質也很優,我應該去看一下。
我還記得是11月的初冬天氣,我下午在圖書館看了一天書,晚飯去食堂吃了一個臺灣雞飯,拎著大書包就去了公演的禮堂,想捧個場后繼續去圖書館看書。
一切如同我的想象,后臺一片混亂,初次上臺的新生們緊張如兔子一般跳來跳去,是一群臉上帶著半拉彩妝的兔子。我笑了笑,接過一個化妝師手里的活,就坐下來開始給演員化妝,那個化妝師一看就是一個新手,估計按她手的抖法,明天演員都化不完妝,上不了臺。
劇社是我大一一手創辦的,當年舞美,道具,化妝,都只有我一個人,被迫什么都學會了一些,沒有想到三年時間發展得這樣欣欣向榮,我私心也很安慰。
社長只忙得焦頭爛額,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演員差不多化完了。我起身去了舞臺的進場口看戲,我一直在這個位置看戲,以前是為了調度方便,現在是因為習慣了。
突然就感覺有人與我擦肩而過,風一般地上臺了。
只聽得臺下喊著“張飛”“張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連雪言。
連心眉和絡腮胡,整個臉是黑的,加上黑色眉毛和胡須,騰騰地似一猛獸,我心中暗笑,不知道是哪個做的造型,十分拙劣。但臺上那小子雙目一瞪,唱將起來,我心里卻一震,十分漂亮的喉嚨和唱腔,姿態亦威猛,毫無造作。
臺下叫好一片,我這邊也不禁連連鼓掌。
看完他的演出,我去了下洗手間,回后臺第一件事情是喊住社長,讓他帶我去看剛才的張飛。他說,“哦,連雪言啊,她在換妝呢?!蔽业?“我去幫他”,我知道行頭卸起來很麻煩,就直奔更衣室。我學弟卻一把拉住我,說:“不行不行?!蔽艺{悶得緊。這時候,更衣室的門打開了,一個明艷的小姑娘跑了出來,最好看的是那雙眼睛,大且圓,黑白分明。
她原來是張飛。她個子足足有一米七還過點,腿很長,人瘦,長手長腳,漂亮。女生看著顯高,她戳在那里,倒和我差不多高的意思,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肩膀。
學弟給我介紹,她是新生入學,學的是社會保障。
“你戲唱很好。”
“我爸爸是唱戲的 。”
“唱什么?”
“唱京劇,唱虞姬?!?/p>
“你為什么唱張飛?”
“喜歡?!?/p>
我當時的生活簡單且枯燥,連雪言的出現并未有在我腦海留下多么深刻印象。在許多年后,我常常想起那一段異常勤奮的學生生活,當時是以如何的忍耐力堅持下來,亦或,當時有偉岸的人生理想支持,當時每天上課泡館,我的理想是考進F大的經濟系,成為金融精英。吳敬漣和張五常是我的精神力量。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對于周遭環境的木訥和冷清,自然成了一種常態?,F在想想,我身邊并不缺乏好姑娘,而且,甚至其中,非常重要而且唯一的那一個,都可能在我當時的心態之中,忽略而過。
再一次見到連雪言是整整一年以后,我大四下學期,春天順利地通過了F大的面試,等待的這個秋天去F大讀書,人生按既定路線前行,光明理想??佳谐晒?,有一段十分放松的時期,當時的課程已經很少,同學之中也分為兩派,逍遙的一派依舊網游和棋牌,現實的一派開始四處投遞簡歷,滿面倉皇。我們這類將要讀研的學生,偷得了人生一點安閑時光。我日常下午去球場打籃球,回宿舍洗澡,練練英文口語,看點我比較偏好植物科學方面的書籍。
那天,同宿舍的幾個男生一起吃飯,來的還有一個男生,叫沈健,商學院的,據說是個富二代,很有點家底,為人且低調,比較不招人厭。沈健與我的下鋪關系很熟悉,所以,偶爾也到我們宿舍來玩。我見過幾次,并不熟悉。吃飯說說談談,很快時間過去,大概到八點鐘的樣子,準備散了,沈健笑說他女朋友在外等他。一行人走到飯店門口,我便見到了連雪言。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她無有太多變化,依舊高瘦膚白,笑容好看,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牙齒也非常好看,整齊,牙齒的形狀與大小都十分可愛?,F在想來,我看待人的眼光,不免有些科學態度,但她卻是那種十分經得起考量的女孩,她并不算最貌美搶眼,卻十分自然,全無修飾的外表的細部都很周正。
我見到她笑道:“張飛?!彼坪跤悬c訝異我記得她,沈健給我們相互介紹,但她說的話亦讓我訝異,她對沈健說,“我認得的,以前公演的時候見到過?!遍e聊了幾句就各自散開了。我和舍友一起回宿舍,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頭看了又看她與沈健遠去的背景。她高出沈健大約半個頭,走路的時候腰挺得很直,依舊是好看的。
畢業的時候,我走得好像特別沒有牽掛,早早地就把行李物品打包托運到F大相熟的師兄那里;在同學的眼淚或者最后狂歡中,都覺得異常冷靜,可能自己不過從一個學校進入另一個學校的緣故。讀研以后,我依舊保持嚴謹踏實的作風,對于經濟學理論在實用領域的關照,我表現出尤其大的興趣,當時依自己的趣味,開始寫作一本書稿,這對于讀研期間的學生,是一件比較冒進的事情,但自己倒是沉下心做了起來。讀研大概半年以后,我有了女朋友,與她是在學校的心理診療所認識的。因為習慣性的失眠,我去過幾次,每次都排在周四的下午,好幾次,她也是那個時間過去。在外面等待的時間,偶爾說說話;后來交換了手機號碼,就一起吃吃飯,然后成為男女朋友也挺自然而然的。不過有趣的是,我們在一起以后,她和我,都并不再去心理診療所了。后來,我才覺得,有時,去那個地方,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話而已,而現在,我們可能顯然都有了彼此作為談話的對象。
讀研的生活相對來說是寂寞一些的,同學間也沒有本科時期那般親密,雖然禮貌有節,但距離未免遙遠,也可能與年歲漸長,人內心的心生疲怠有所關系。
我始終并沒有問曹倩去心理診療所的原因,不必要的好奇心除了給人生徒添庸擾,并無裨益,這是我一向認為的。曹倩,就是我的女朋友。說不上是初戀,如果高中時期那些懵懵懂懂一起去上學,親密無間地填寫同一個學校志愿的女孩也算是戀愛的,曹倩并不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但是,她誠然是我的第一個女孩。我并不能說是特別循規蹈矩,或者古板的那一類人,但是,希望自己的第一個女孩成為自己的妻子這也不能不說是一個正常而善良的愿望。
讀研以后我基本上在宿舍住的時間很少,一方面因為同學之間并不那么親密,另一方面也因為父親給我置了一套單居室暫居,他是為了免我租房之擾,而且對他來說也并非難事。曹倩偶爾會在我這里過夜,但大多數會回學校。
她在F大讀大二,略不同的是,她讀的成人教育那一類性質,其實和社會上的自考的區別就是,把一群學生固定于一處上全日制課程。如果最后各門課能考過能拿文憑,考不過,這幾年也就廢了。她不見得很聰明,也不見得很用功,運氣確實好的,基本每次考試過得都較為順利。對女孩子的學歷和功課,我向來要求不高,盡管有時也拿她開玩笑,批評她一些基本的經濟學原理都不明白,但更多時候也覺得她無需明白。
她年齡畢竟小我一些,性格也算嬌憨,樣子不算很漂亮,但也有她的可愛。與她在一起的時間,還是有很多開心的。我對她所喜愛的那些滿綴花邊和蕾絲累累的衣服并不上心,對她鐘愛的女性雜志也很困惑,尤其她讀情感故事讀到淚水漣漣的時候;說起來,有時,我也能夠理解她并非我欣賞的那一類型的女性,但是,生活中,你做決定的方式并非完全順從內心,有時是不得已,不得已也就習慣了。除了專業方面,生活的其他方面,我不算一個特別堅持的人。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的生活之中沒有連雪言,一點影子也沒有。我去上課,下午在陽臺上看書,偶爾抬頭看到晾衣架上晾著的曹倩的衣服會想到她。陽臺上掛著的籠子里還有一只彩色鸚鵡,倒是不怎么愛吵鬧,就是不認人,喂了它很多天了,每次給它喚食,它還想啄人。曹倩倒是很喜歡它,經常和它一起自拍。
有了女朋友以后,我覺得自己沒有以前用功;人的懶散可以從很多細節看出來,比如,為了買一個舒適的躺椅,我連跑了三家家居市場,換到以前,我不會那么在意的。
研二的那年秋天,學校BBS的熱門貼里有一條,學校健身房驚現美女。發帖人說每個周二下午,學校健身房大操房有個美女專門去練瑜伽球,傳了幾張手機偷拍的十分模糊的照片,我還是一眼看出來了,被拍攝的對象,正是連雪言,心好像猛的被撞擊了一下。那個周二,我去到健身房,隔著玻璃窗認真地看她,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那么認真地看連雪言。她胖了一點,是勻稱的,剛剛好的那一種,她細膩的五官,精致的耳朵,身體流暢的線條,那么好看,比之本科的時候,她開始有一種女性的微微綻放的成熟的美。
她轉過頭,看到我,并不帶詫異地微微向我笑著點頭。我亦回她笑容。然后有了我們第一次吃飯,在她宿舍樓下等她洗澡換衣服出門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不耐心,有快樂的因子從我心底深處慢慢升騰,有期待,有嘴角不覺滑過的笑容,這是很久沒有過的感受。
我們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個安靜的簡餐廳吃飯,那里地方很小,桌椅都排布緊湊。所以,雖然我們面對面坐著,但只隔了一個小桌子,其實很接近;頭頂柔和的射燈,更有一種親密溫和的氣氛。她清爽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笑起來眉眼舒展,妥帖好看。我有時也追問自己的記憶,對于她我太多時候只能說好看,因為這是我每每的唯一感受,即使無法具體到每個細部,依舊深深為之動容。
聊天中才知道她也考到了F大讀研,我有意無意地問到她與沈健的情況,她似乎有點抱歉地說已經分手。畢業后沈健回家鄉接手家族事業,她留在了本地讀書,似乎也是很自然的決定。她并沒有像一般女孩那樣好奇地問我有無女友,我也沒有說起。也許,從一開始,我私心里,就沒有十分單純對待她。
我喜歡和連雪言說話,與曹倩的說話時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她有一種機智,又有一種善解,與她的對話,很容易會心;但她又缺少一種女性的嬌柔,她很少有曹倩那一種愛嬌的姿態,特別磊落大氣,我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她的演出張飛的樣子,又覺得一種可愛。
一些年后,回想起她,我遺憾的并不是沒有能擁有她,而是,當命運和時間,安排兩個人漸漸走近,我所選擇的是一種最無賴而懶散的方式對待這種遭遇,而沒有認真去考慮任何一段關系中的兩個人,并為自己的未來做切實的打算和努力。從小到大,除了學業的努力,其他的得失之苦,我并沒有體會過,也注定了要最深刻地體會一次才能夠明了。
與連雪言這次見到以后,她倒常常和我聯系。我能理解,她是因為剛到學校,周圍的人事不熟悉,比較孤單的原因。曹倩所在的校區和本部不在一起,而在離本部車程約一個小時的校區。所以,我與連雪言的常常來往,倒也沒有破綻。這段時間,我游離于兩個女孩之間,與連雪言,雖然我自我安慰只是朋友而已,卻也不能說是完全問心無愧。與她在一起越多越希望與她在一起。與她一起打籃球是開心的,她跑跳靈活,技巧嫻熟,十分動感;與她一起去舊書店淘書,她低頭專注的樣子,長頭發乖巧地垂落肩頭又那么安靜討喜;我覺得她像寶藏,有太多有待發現,誠然也不可否認,這是因為新與一個女孩子接近,所帶來的那種,希望了解她更多的新鮮感。不知不覺季節過去,秋天的晚上和她走在學校安靜的路上,風吹起地上幾片落葉,吹拂她的裙角,好幾次,很想去牽她的手,修長的,在路燈的光線下都能看得到,連每個骨節都線條好看的手;到底是最后的理智狠狠打消這個念頭。我茫然失措,人生從未有如此像在天堂又在深淵,一邊是光明的極限,一邊是黑暗無邊。
可是,她回首來看我,那么好看,那么坦誠,那么單純而干凈的笑容好像水晶。
一個周末在家,依舊是在陽臺上,曹倩捧了一本書過來讀詩給我聽。我懶懶地躺在新買的,終于讓我滿意的躺椅上昏昏沉沉。她的聲音,甜甜的,糯懦的,語調里的甜美帶著對世事無知的天真。這首詩這樣寫著。
我愿有大雁的翅膀
我愿有鸛鳥的長腳
我愿有青蛙的睡眠
如果能夠遷移
避開生活如此黯淡的一頁
我也許不會如此厭倦
鸚鵡在鳥籠里突然急躁地撲扇翅膀,并且叫起來,她跑過去,打開籠子安撫它,它漸漸安靜下來。我突然帶有一種憐憫的心情看待曹倩,她正穿著一件綢緞料子的粉色睡袍,邊緣沾了幾處黃色污漬沒有清洗干凈。深深的倦怠如潮水一般涌入我的內心,我突然升起罪惡而鮮明的念頭,這一刻,在這個離學校僅有十分鐘路程的蝸居,在我的女朋友的身邊,我突然那么想擁抱連雪言年輕而清新的身體,如果她就在我的身邊,我怕我下一秒一定會這樣去做。
曹倩喜歡一切女孩子間流行的事情,她喜歡拖著我去拍大頭貼,情侶藝術照,她有三分鐘熱度的時候買來十字繡給我繡個鑰匙扣,買來炸雞粉認真給我做了頓炸雞算是正式的晚飯;她不太愛做也不太會做家務活,大多時候,我在打掃衛生和做飯。其實這也沒有什么,我比較喜歡干凈而且也不覺得家務活多么繁瑣,因為我總能在同樣的時間內,最高效率地完成工作。而做飯也是一種科學,和實驗是一個道理,按一種模式反復進行而已。生活對我來說,日常而機械地重復之中,已經乏味。如果能夠遷徙,避開生活如此黯淡的一頁。我和曹倩之間的問題,不在于她是什么樣的一個人,而在于我們之間相處的模式,我在對她的敷衍中逐漸磨滅對她曾有的喜愛的心情,并且質疑自己最初的選擇,原來那么隨便而倉促。
但是,我又何曾不在內心問自己,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不是因為連雪言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才開始質疑我自己的生活。
事情終于還是被曹倩發現了片些。她的一個同學,看到我與連雪言在一起,告訴了她。她當天乘校車來到本部找我。我到校車??奎c接她,她正坐在校車的車棚下面的長椅上,她看到我,一言不發,突然揚起手,將手中的礦泉水瓶砸向了我。我愕然地迅速閃過,瓶子重重地落地摔破。我壓下升起的惱意問她怎么了,她突然就撲到我的胸前,大哭道,“你會和爸爸一樣,離開我,對么?沒有人會愛我,沒有人會需要我?!?/p>
我這是第一次知道曹倩來自一個單親家庭。我突然也開始理解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她比較缺乏安全感,去超市買東西都喜歡買雙份的,家里喜歡囤上各種日用品;出門一定要帶上大量現金和銀行卡,我的錢和卡一定要交給她,其實她并不會理財也沒有注意過我的卡中有多少錢,只是她都拿在手里會比較放心;她經常做噩夢,她比較依賴年長的男性,她總是和我說,結婚以后也想和媽媽生活在一起。我的手不覺地落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撫摸她。這幾乎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曹倩的抽噎里我大概聽清楚了她的家庭情況。她的父親在當地一間醫院任院長,后來自己離職開辦了醫療器械的企業,曹倩年紀很少的時候,她父親與她母親離婚,與原來醫院一個貌美的女護士結婚并很快生了個兒子。除了按時給每個月的生活費,從來也沒有過問過她們母女倆。一個女孩,年紀小的時候跟著你,并成為你的女人,且有這樣的生活背景,對我來說,又存在什么選擇。我曾認為我的人生,皆在規劃,那么理智冷靜地面對和計劃我的生活,現在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是渾渾噩噩罷了,做不到對自己和他人的人生負起責任。
我安撫她,盡管我講不出所以然,她問那個女孩是誰,我說是普通朋友而已,是朋友的朋友的前女友,那么牽強到自己都覺得言語虛弱。她半信半疑地看我,收起了抽咽,要我答應再也不要與那個女孩聯系。我言不由衷地答應,只想讓她先平靜下來罷了。
這此后,一個禮拜的時間,曹倩課也不去上,也不讓我去學校,24小時貼身跟著我,我的手機一響動,她第一時間拿過去看。中間,連雪言給我發過一條消息,說“好久沒有在學校見到你?!彼龁栁沂钦l,我不做聲,她默默將號碼刪除掉。我心下苦笑,連雪言的號碼,我每個數字都記得,順過來記得,倒過去也記得的,還有她的QQ號碼,MSN號碼,我幫她辦理過一次移動的業務,用過她身份證一次,其實我連她的身份證號碼都記得。
曹倩到底要去上課,終于一周后我回到學校,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早,我出門的時候還未有感覺到,站到校門口才感覺到一切風過徹涼,緊了緊外套繼續往里走。剛來學校的幾天,我并沒有去找連雪言,幾乎都在學習,讓她和自己都從彼此的生活中默默消失好了。
可是,不該遇到的還是會遇到,學校也就這樣大罷了。一天中午下課從教學樓出來,一眼看見正騎車經過的連雪言,她停下車來,很開心地對我招手。她這天穿了一件紅色的長毛衣,貼身的黑色仔褲,襯得臉色尤其白皙,眼睛亦黑烏烏地水潤動人。
“你去哪兒了,好久沒有看到你啊?”
“我,我回家了一周?!蔽液f。
“哦,我這個禮拜忙搬家,所以也沒有和你聯系,對不起啊。”
“搬家?我驚訝,搬去哪里?”
“我在學校附近找了一處房子。”
“哦,搬家怎么不喊我幫你?!?/p>
“嗯,班上的同學幫忙了,就沒有去煩你?!?/p>
也是啊,連雪言需要幫忙,大概很多人會趨之若鶩吧,我想著心下不免酸溜溜。
“有空去我那里玩,看看我的小狗窩?!彼劬πΤ稍卵纼?,是真的開心,只有心內沒有陰影的人才能這樣笑,我羨慕那些沒有內心的隱秘,掙扎與矛盾的人們,他們常常映照我內心的晦暗卑劣。
這段對話以后,我自然而然和她一起去吃午飯。我們的交往又恢復到了先前,我新買了一個手機,去辦理了一個新的號碼,專門與連雪言聯系。曹倩查我的話單查不出什么,也漸漸放松了警惕。
我很快又在這種狀態中安然又享受。我每天白天除了上課的時間,就和連雪言在一起,晚上回家寫論文,有時曹倩會過來,她也異常乖的樣子,安安靜靜在旁邊陪著我。生活的順利也促進著課業的進展,我的書稿,寫得很順利。我被這種假象迷惑,以為一直這樣就很好。我晚上基本不與連雪言見面,曹倩不在的晚上我會打電話給連雪言,打完再打給曹倩,我似乎沒有覺得不妥當。只是,可能,我低估了人心。
我對自己并沒有較高的評價,因為我了解,一個大的我后面那個渺小的自己。但是,我不能控制別人的想法,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我樹立了一個聰敏好學,善良有禮的形象,總是不乏女孩子對我似有若無地表示好感。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是,我也漸漸獲得了連雪言的肯定。她身邊不乏狂熱的追求者,可能,我對她這種若即若離,又絕不越界的態度,讓她覺得我的正直,但她不能了解,我只是心虛罷了。我沒有資格對她表達什么,但又絕對不希望失去和她的交往。
女孩子若愛上一個人,首先表現出來的,是一種信任和依賴。連雪言碰到各種決定,會愿意問我的意見,小到選擇某個牌子的電腦或者手機,大到導師的選擇,她都會先來問我。她去陌生的地方喜歡讓我陪同。她那樣不愛嬌的女孩,過馬路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牽我的衣角,那種既不習慣,又有些害羞,笨拙的樣子,讓人心疼。
過了一段時間,曹倩的母親生病,她回了家鄉。我卻尤其覺得一種解放的感覺,無論身體或者心理的。那一段時間,正近圣誕前夕。連雪言約我一起過圣誕,我很愉快地答應,認真地準備起了食物,圣誕樹和禮物;在內心里雀躍地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然而,23號的時候,我接到曹倩的電話,說她想回來給我過圣誕,我勸她不要了,還是陪她媽媽要緊。她很猶豫,她是個非常孝順的女孩子,我很了解她的母親沒有好轉的情況下,她不會輕易離開。她猶豫不決,說再說吧,就掛了電話。
24號那天下午,我接到曹倩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回來了,正在我的房子里等我。我之前和連雪言已經約好當天晚上6點在她的房子那里碰面。我急忙回了住處,曹倩給了我一個大盒子說是圣誕禮物,然后看著表說,要趕5點的車回家鄉。我一面違心地說,留下來多好,一面內心卻暗自慶幸不已。她笑對我說對不起,回來補償我。然后開始打掃家中的衛生。這段時間,因為忙著準備和連雪言過圣誕節的事情,我回來很少,房子內頗見灰塵。曹倩麻利地做起事情來,我默默地看她,卻發現,不知不覺里,她跟我在一起的這兩年,成長了很多。我心內很愧疚,幾乎真的想讓她留下來,但依舊堅定地沒有讓這句話說出口。
5點鐘在車站送曹倩上了車,與她揮手告別后。我幾乎沒有停留地立刻打車回到住處,洗澡,拿好所有的東西,再打車去連雪言的住處。她打開門的時候,我頭發還沒有干透,又因為一直在跑,騰騰的冒著熱氣,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又狼狽又心切。而她,那么好看,舒適的大毛衣,質地優良的天鵝絨家居褲閃耀柔滑的色澤,簡單的就是美的,簡單的就及其適合她。
這一晚美得像夢,或者比夢更加美好。一起做晚飯,裝飾圣誕樹,交換禮物,還有,在檞寄生下的親吻。第一次觸摸到她的肌膚,接觸到她微涼的柔軟的嘴唇,我忘記了所有,甚至自己。責任,良心對于自我的強烈控訴,都不見了,我只這一刻但只有知道我愛她,我想擁有。
她的眼內有淚花,她說,“你知道么,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記得你。”
我說,“哦,是你演張飛那一次,你在臺上下來。有人介紹我們認識?!?/p>
“不是,其實更早的,我在后臺化妝,你過來以后,一聲不吭就接過化妝師的工具給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同學化妝?!?/p>
“然后呢。”
“你的表情很專注,我一直在看著你。你很熟練,很快就好了,把工具交給別人,背上書包又走了。這時,他們催我上場了,我就急忙上臺去了,在入口的時候,我從你身邊擦肩而過,最近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你的呼吸?!?/p>
“嗯,我只知道張飛上場了?!?/p>
“是啊,張飛上場了,我知道你在看著我表演,我想得演得更好給你印象??墒潜硌萁Y束后,你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走了。后來,見到過幾次,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或者想過與我聯系。與沈健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他那里,有意無意打聽過一些你的事情,我知道你喜歡吃什么菜,喜歡什么顏色,我知道你看書的時候喜歡在圖書館的三樓東邊的自修室,靠窗邊的一個位置;其實我悄悄去過好幾次,在你身邊故意走來走去,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p>
我無法說話,心內深深地酸楚幾乎要讓眼中嗆出淚來。
“后來,盡管沈健勸了我很多次和他回去家鄉,我還是堅持留了下來,為了考上F大,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總想著,也許會遇到你吧。”
我將她擁在懷里,不想再放開,甚至希望這一刻延長到一生那么久;如果說,這世界有愛這種感情,我一定還沒有體會過,直到這一刻;但相比較她給予我的,還遠遠并不夠。
我喃喃對自己說,我不會再放手。但是,卻似乎在說服自己罷了。
年輕的時候,總想著,至少做一個善良的人,至少做一個正直的人;我總是在內心對自我的嚴苛和現實中的茫然之中矛盾著;我知道我找到一種愛,但我無法確知,我是否能沖破所有的一切,并非外在的,而是沖破對自己的道德審判,沖破我這二十多年來對自我人生的定義來追求這種感情。這一刻我是堅定的,我卻不能確定下一刻我是否又會懦弱。
這一夜,她靠在我肩頭安靜地睡著,均勻的鼻息,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時間,幾乎像是與上天借來的時光;我愈加清楚自己會做出怎樣的最后決定,就愈加不舍,低頭看她的睡容,希望記住她的樣子,即使以后的時間再無法遇見??晌夷敲辞宄亓私?,我如何會忘記呢。
清晨回到家,打開曹倩給我的禮物袋,我看到那條手工笨拙的圍巾,壓抑很久的眼淚終于下來。我不知道是為了誰而流淚,連雪言,曹倩,或者我自己。如果說一定要傷害一個人,我清楚我會選擇誰。那個樣貌平凡,一切都顯得平庸乏味的,但已經深刻雋入我生命的女孩,我無法拋舍,就像無法拋舍一個親人,無法拋舍一個也許談不上是甜蜜的責任。
從那天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連雪言。這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原來想刻意避開一個人也很容易。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堅強的性格支持我,我再也沒有牽掛,也因為也幾乎談不上說能夠體會到愛的情緒,我再新認識一個女孩,或再一個女孩,對我來說,永無內心的波瀾,真正做到視若無睹,相待冷淡;這一點,讓曹倩十分寬心。
那個女孩,像張飛一樣莽撞地闖入我的人生,然后,再消失。我常常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般的粗陋猛武妝容下,我沒有能夠看到她金子一般的美好容貌,我更沒有看到她金子一般的心,那樣純凈且璀璨的,最初的愛情。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朱婧,女,生于1982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高校教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2003年始,在《萌芽》、《花溪》、《布老虎青春文學》、《青春》、《青年文學》等雜志發表作品數十萬多字,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種選集,叢書。作品以小說為主,兼及評論、童話。出版個人作品:《關于愛,關于藥》,《惘然記》,《幸福迷藏》,《美術館旁邊的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