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來,總想到早年久讀過的《約翰· 克里斯朵夫》。重捧來,雖是新譯本,緣于心系已久,猶安置于枕邊,便晨昏隨讀。總折服于文字間無所不在的音韻美,每每不忍釋卷,幾乎壞了眼睛。
總有人云:約翰 ·克里斯朵夫便是貝多芬其人。可也奉讀過貝多芬傳,他在音樂上無與倫比的靈感、他在生活里遭遇的種種磨難、他與命運不懈的抗爭與貝多芬境遇相似,可此外的他是全新且獨特的。
克拉夫特家族是德國音樂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萊茵河邊聞名遐爾的宮廷樂師,尤其是祖父,在樂界享有極高聲望。父親雖在音樂上頗有造詣,自視也甚高,可耽于縱酒,生前少有建樹。
他的體內流淌著克拉夫特家族的激情血液,秉承由來的音樂天賦,加之自幼習染其中,幼年便脫穎而出,成為樂界的新秀。他天性熱情卻又暴躁叛逆,天真純潔卻又不諳世事不隨俗流,結果處處碰壁,在無奈與絕望的泥沼里不能自拔。這樣的境遇幾乎使他窒息,以致年輕氣盛的他在一場村亂里大打出手,犯事后不得不逃離故土,奔赴臆想中自由浪漫的國度法國。
置身于自由之都,那么近距離與心中久仰的巴黎朝夕相處,他發覺“我的法蘭西”除了有殉道般對自由的信念、有諸多圣徒英雄、也有令他驚愕的仇恨和戰爭的熾熱躁動。此時的他不禁懷想起故鄉:夜色下靜謐的田園,寂靜清幽的山林,無聲流淌的萊茵河……。遙遠的故園才是他安魂的所在,以致他不顧被捕的危險,星夜潛回家鄉,只為走一走熟悉的石道,沐浴故鄉寧和的夜風,聆聽萊茵河靜靜的流水聲。
緣于能正視祖國與他國的優缺點,使得他偏激的性情里有了包容和公允,點點滴滴都流淌在他創作極豐的樂曲里。音樂本是他生命與靈魂的獨白,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不覺成為德國的嚴謹刻板、意大利的平和安然、法國的自由理想的融合體。他的音樂充滿了追求世界協同的虔誠,充滿了對人類的愛,令人感動又肅然起敬。
他一如燃燒的荊棘,在自燃的同時,用痛與愛感召周遭萬物,溫暖隨處可及的冷漠與頑固。他的音樂如同他的生命,似乎充滿無限張力,可穿越時光包涵一切,無論置身何處,都可聽及他深沉親切的樂音。
(二)
似乎人世間一直幽行著亙古不變的法則:每個不同凡響的男性身邊,必定伴隨著一位深藏不露、卻以特別的方式對其施加影響的女子。
她似乎隱沒于霧靄深處,影綽里卻清晰可見;她雖似淡淡置身事外,可任何細微的悸動,她都會洞若觀火。艱難跋涉在思想沼澤里的男兒,披滿襟疲憊夜歸時,會有她沉靜如水的目光可撫慰;男兒征戰于叢林,那顆交織著痛苦與熾熱理念的頭顱,會有她溫靜的雙膝可安枕……
約翰·克利斯朵夫并不例外。在他流淌著不息的音樂旅程里,先后出現過諸多的女性:初戀時單純率真卻又過早染上貴族階層世故味的米娜;精力旺盛、不拘小節卻又耽于肉欲、存有惡俗意念的阿達;極富愛心與奉獻精神,卻因總喋喋不休喧嚷而令他避之不及的羅莎;才情過人、卻又自私、冷漠、眼睛深處隱藏著陰暗心理的猶太富家女子于迪希;生性開朗、健忘、又頗具音樂鑒賞品位的法國女演員阿達;在冷靜、僵硬外表下掩藏著久被壓抑的激情,卻因世俗的強大外力而寄情于宗教的安娜……。她們是他生命長河里泛起的漣漪,雖波瀾不驚,但反射著粼粼光亮,點綴著他晦澀的人生基調。
(三)
克利斯朵夫的父親去世后,出于經濟原因,他攜母親遷居到一處更加狹小的住所。新鄰居們都愛嚷嚷并樂于背后肆無忌憚地議論他人。他身居其間,不甚煩躁。而樓下那位柔弱慵懶的薩比那當是一個例外。
薩比那新近守寡,帶著一個年幼的孩童守著一片小鋪。她無心經營生意、深居簡出、生活一陳不變、也不卷入庸常的瑣碎。克利斯朵夫偶然透過自家的窗戶看到久坐在梳妝臺邊的她,不禁對這位悄沒聲息的鄰居產生了興趣。但他們并未有實質性的接觸,只是在夏日的暮色里會各自靜坐在檐下納涼,在無言的靜默里,不用對視便可感知對方的存在,懷一份顫栗的悸動于心。
克利斯朵夫無視鄰里的非議,隨薩比那去她的鄉下兄長處參加一個嬰兒的洗禮。是晚,未及趕回城里,她倆只好留下住在客房。她倆的房間緊挨著;中間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板,鎖在她那邊。輾轉難眠之際,他起身側耳在聽鄰壁的動靜,不經意間發覺隔板并未上鎖。他驚悸不已,猶豫著是否該越過雷池。而門那邊,她穿著單薄的睡衣,赤裸著雙腳,因久立而簌簌發抖。就這樣在靜默里相峙著,時間似乎凝滯,心也凍僵。
天色行將破曉,他痛下決斷要去她身邊,哪怕跪看到她的雙足也行。可已那扇門已絕然鎖上。因為疼痛和愧撼,他遠去他鄉作巡回演出,想著回來時好好修復與她的情感。
時間在音樂的流淌里消逝無痕,待他興沖沖趕回來,卻被告知,她已在他離去后的幾天內永遠離去,原因便是那晚受了風寒,引發肺炎,無可救治而亡。
她生性怯弱,在短暫的遙相對望里,始終未能對他傾訴衷情;她倆雖能天天照面,卻未及走近,便永隔幽冥。在隨后的漫長歲月里,每當他靜對自己時,眼前便會出現她蒼白的面容、怯弱的身影,剛毅的心懷便會涌起陣陣柔情。
(四)
久在想著讀本里自己深愛的另一位女子——安多納德,回想伊溫柔、微有倦意的眼神,怯怯行走間散發出的素潔與端雅,以及善解人意的寧靜心扉……
伊是人世間最好的姐姐典范,漫過心湖的摯愛能消融嶙峋的霜嚴,虔憫溫柔的眼神能柔化一顆風化的浪子心。
伊的年少時節在耽于幻想里度過:在灑滿和暖陽光的花園里,伊會長時間躺在青碧的草坪上,口里銜著青草,沉浸在天真又令自己羞澀的綺夢里。院子里的玫瑰是嚴禁采摘的,可伊會在絕早的晨,偷偷采下一枚含著珠露的苞蕾,深嗅著那柔宜的馨香,并將帶刺的花朵兒放在已微微隆起的胸前,心突突跳著,慌張卻又好奇在看那對在發生變化的乳鴿;體弱喜靜的弟弟正盤坐在一顆樹的枝椏間讀書,伊謊稱父親找他,待膽怯的弟弟匆忙下樹,準備前往時,伊已動作敏捷地攀援到弟弟的寶座上,并得意地沖弟弟笑;見弟弟果真生氣了,伊會一溜煙下來,抱著單薄的弟弟使勁地親,害得弟弟害羞卻又掙脫不得……。
伊的母親舉止高貴、不茍言笑、默不作聲也能散發出攝人的威儀。父親是個銀行家,不善經營業務,但極溺愛孩子,尤其極疼愛自己出落得越來越楚楚動人的女兒,本著一個自得的父親的心愿,對伊將來有諸多美好的安排。
伊的父親銀行家雅南先生幾近過度熱心地借貸他人,對于能否得到償還,他本著天性里的善良,認為他人一定會如自己般誠實守信,以致于有些農場主習慣性地事后僅捎來一筐農產品,絕口不提還款事宜,伊也只是一笑置之。
可伊寬厚的好意卻遭惡意濫用,貌似很有來頭的叵測之人以高回報為餌,席卷去伊銀行所有的資金,而后逃之夭夭。伊的銀行遭擠兌,瞬間債臺高筑,伊的親友唯恐避之不及。伊真誠又驕傲的秉性不容他怨天尤人,結果他選擇了自殺。而此舉在當時的法國,因極不體面而橫遭唾棄。
從此,安多納德的世界徹底變了樣。非議和責難撲面而來,家人無法在生活了數年的熟悉環境里再羈留下去,安多納德隨損傷了尊嚴的母親及嚇壞了的弟弟奔赴巴黎,投奔至親卻屢遭冷遇。世態炎涼使得一向倨傲的母親也不得不屈尊去尋找工作,屢屢碰壁后,母親抑郁而亡。
安多納德用瘦弱的肩膀承擔起撫養和照顧弟弟的重責。伊為供弟弟求學,遠赴德國做家庭教師,飽受欺侮卻自矜清儀。就在那個小城,伊邂逅了約翰·克里斯多夫,并因為約翰的魯莽而丟掉工作,而粗心的后者全然不覺。他只是偶然靜下心懷時,才會回想那個偶遇過的素衣女子。
安多納德柔弱的心扉深藏著綿韌的深摯,伊懷著虔誠和愛一直默默關注著約翰,為他的受挫而憂,為他的成功而喜,甚至不敢觸碰伊自己小心翼翼的愛。伊因長年勞累成疾,在獨自彌留的時節,伊才輕喚著約翰·克里斯多夫的名字,并在“求你,救救我!”的低語里永遠深睡……。
于是,我在一個寧靜的夜晚,不禁為她寫過這樣的一段詩行——
致安多納德
夜風的撫慰
似一彎緩流的小溪
潺潺流過心頭
似一首寧靜的樂曲
凝神似可聽及
而我
總不覺要回想起你
溫柔的行止
微有倦意的眼神
素潔的笑意
友善慈憫的寧靜心扉
……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