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讀罷,心理滿滿當當而又通通徹徹。也只有這樣矛盾的語句能寥廓內心激起的復雜情感。讀多了都市小說那種細弱游絲的萎靡情感,或是泡沫浮起的虛無情感,再讀安慶的小說,一股內心深處的力量升騰勃發,厚重而真實。描摹苦難的生活,本來就是壓抑的,人在苦難中求生,自然也就顯出力量的堅韌,這樣勾畫出的小說煽情感人或許不足為奇。而這篇小說的作者另辟一個形象——驢,驢的辛苦、救人、情感,一步步人格化,最終融入到人情中,使小說在厚重的壓抑中慢慢地鋪染溫情,感受到性靈的通徹。
“我想念那頭驢,它曾經是我們家的一口。”一句話,兩個主語,兩股相互應照的感情,不分彼此,不顯貴賤。驢是個牲口,怎么也難以理解它高貴到人的地位,但有一種可能可以平衡,人的地位無情放低,驢的地位有情抬升。小說也就是沿著這樣的軌跡敘述故事。“我不容易啊”,父親開口與驢的交心就是從苦難開始,老婆有病在床,孩子年幼上學,一家的生計就靠到屠宰場收骨頭,賣到城市里的骨膠廠。其中的艱辛,包裹著一層層的油膩粘手的骯臟,一群群猖狂的蒼蠅,一汩汩流出的血水,一陣陣作嘔的惡臭,在幾次生死關頭的恐懼中展現,人窮到了這個份上,精神上只能是對苦難無言的忍受。整日在跋涉中艱難度日的父親,內心有著詩人一般的氣質,有著對生活的憧憬、渴望,只不過艱難困苦埋葬了一切精神,父親真的放低了自己的人性,低頭,彎腰,驢一樣沒有盡頭。
相反,驢的地位卻提高了,驢是這個家的恩人,是幫忙的神驢。父親在一個蒼茫寒冷的大雪中,差點掉到橋的窟窿里,是黑驢救了他的命。有意思的是,這頭驢并不是特別聽話,竟然逃跑了三次。毛驢牽到河灘頂勞動力,一次是想念父親,乖乖地像個孩子一樣靜靜地看著父親;一次是父親一個人推著骨頭車,黑驢預感到父親的艱辛,心有靈犀;還有一次是父親咳嗽,也不想停工,黑驢就偷偷跑走了。最后一次我落榜以后,接過父親手中的驢鞭,黑驢為了不耽誤我的前程,永遠離開了這個家。人與動物惺惺相惜,這種原初的情感動力,不需要任何粉飾,就讓人惦念不忘。
這篇小說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只不過是父親艱難維持家計,添加幾次父親和驢意外的遭遇,但感情卻顯得特別真實。小說在描寫冰天雪地里孩子等父親的情景時說:“倆孩子依著蹴成個蛋兒”,特別精細,兄妹倆無依無靠,只盼著能早點聽到遠處驢叫的信號,相依在一起,天寒,蹲在地上,年幼的他們蜷縮著,多么小的細節,引人無限的憐憫與痛心。
再有父親在屠宰場救了一匹馬,臨危的絕望,看了讓人揪心,“那匹馬綁在樁子上,屠夫把大錘掂在手里,錘上沾著血錘把變成了紅色。馬搗動著蹄子,咴咴地噴著響鼻,響鼻里噴出一種絕望,一綹粘稠從鼻腔里噴出來,馬尾巴宛如一根鋼筋猛然直挺,腿根暴出粗大的青筋?!备赣H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下人,看到老馬即將被大錘屠殺,內心的恐懼與憐惜兩相呼應,成了老馬的救命恩人。驢救過父親的命,父親又救馬的命,生命危急的時候,人與動物情感上真正共鳴,融合。從這個意義上,人與牲畜之間還有什么隔閡,還有什么貴賤尊卑,也就不難理解作者把驢當成家里的一口是懷著怎樣的真實與懷念。
苦難并不是生活的本色,也不是這篇小說的本意,融入了情感的苦難就就會調和出另外的色調,溫情是生活的柔順劑。在如此的困苦生活中,父親對生活沒有埋怨,也不絕望,善良,勤勞,容易相信別人。故事中穿插的人物也都懷著相互幫忙的同情與熱心。瘸子張三,老連叔,老朱,屠夫,清潔工,都不是壞人。特別是一家人和驢之間的親情,更加柔順了當初的苦難。父親是懷著感激生活的,到處都是溫情,暖色。隨著驢車移動在兩點之間,很遠很遠的暴雪之路——黃色籠罩的神仙住的幻境,是一條由掙扎通往希望的道路,父親眼中的城市的顏色,“像無數個陰天后終于破云而出的陽光”。破碎難堪的現實在精神上呈現圓滿。
經受苦難的時候,那種難過和痛苦并不是這么容易忍受的,為什么作者選擇了溫暖來稀釋這段痛苦,感覺恍如隔世?這段回憶只是為了描摹苦難,憶苦思甜,或是感激驢的幫忙?當“我”已經融入到這個大城市的時候,再回憶起這些黑色,我又為什么感覺孤獨?看起來毫無聯系的幾個問題,答案卻充滿邏輯理性,指向對現實生活的思考。在那么艱難的時候,生活卑微,人情卻溫暖著苦難,使人不再絕望;即使是沒有思維的動物,也能迸發出原始情感;我在這樣的城市中生活,情感,堅忍,力量,弱化到我已經感受不到的地步,隱隱地透出一陣陣失望與眷戀。反思當下,通篇不著一字,完全被樸素的情感遮掩,難道這是作者有意的“曲筆”?!
(作者系蘇州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