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又堵車了。

天很悶。持續十幾天的潮熱多雨了，讓生活在這個標準北方城市的亮不免疑惑，該不是連這兒也梅雨了吧?

在家鄉時，每逢梅雨季節，亮的心情都如天空中呆滯凝重的空氣。自從那張入學通知書將他帶離了那片與梅雨總是情有獨鐘的土地時，亮才與讓他總也擺脫不了的憂郁揮手拜拜了。同時，也告別了那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妹。十年了，整整十個梅雨季節過去了，早已在心中抹去的梅雨和小妹，怎么忽地在今天這個不該光顧的時候卻偏偏出現在亮的心中?

或許是觸景生情吧!亮這樣想。

這十年，亮是快樂的，快樂地度過了大學生活，快樂地兩進兩出研究生院。最后，又快樂地頂著博士的光環進入了國內頂級的科研部門。

快樂的亮也有不快樂的心事，在他發現自己身邊的那些和自己一樣快樂的單身漢都紛紛快樂地筑起了屬于自己的愛巢后，他終于快樂不起來了。

于是，亮也開始擬訂自己的“筑巢”計劃。今天，亮正是為計劃的實現，開著愛車擁擠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茫茫車海之中。

總是不斷聽到新聞媒體們關于又拓寬了多少條街路、又新建了多少座立交，城市交通又有了多大的改善。可是，亮奇怪自己的視覺遲鈍，為什么就沒發現堵車的現象有所緩解?

同學和同事中寥寥無幾的可供選擇的佳麗們，不是自己對人家沒感覺，就是人家對自己沒感覺。所以，只好將視覺投向外面的世界，當那天看到晚報關于市青聯舉辦大齡青年聯誼會的消息后，毫不遲疑撥通了報名熱線。

車還在堵，雨還在下，亮焦急得有些煩。望著像蝸牛一樣緩緩移動的車流，亮的心快急出了火。看表，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如此行進，怎么能夠走完十公里的路程!遲到是必然的了。聽組織者昨天電話通知他時說，要準時，如果遇事遲到，也不要超過一刻鐘，否則就不等了。

咳!如果回到十年前，我還用得著為此奔波嗎?于是，小妹又出現在亮的大腦中。多么嬌小可人的女子呀，江南梅雨的熏陶，讓她出落的那樣秀氣俊俏。

晚了，哪怕用這十年得到的去換取十年前丟掉的，亮也會毫不猶豫的。亮同時也知道覆水難收，那已經是不可能的“過去時”了。

為了緩解心情，亮調整了一下收錄機的波段，那支火爆大江南北的《老鼠愛大米》的旋律立刻在亮的耳鼓旁起勁兒地震動起來。怪了，早已耳熟能詳，快要聽膩了的歌，現在怎么激起了一股讓心發顫的感覺呢?

哦!亮終于找到了原因，那句“只要你開心，我什么都愿意”的歌詞，十幾年前就曾經在小妹的口中飛出過N遍。回想每逢小妹說這話時眼睛里流露的神情，亮無法不動情，他如今真正感覺到了那才是用了近二十個梅雨季節培育滋潤出的真情!

十年了，讓他至今想不明白的是，小妹為什么舍不得那總是帶給人憂愁、壓抑的梅雨呢?如果她的爸爸媽媽都活著，那她是舍不得父母。如果，她還有兄弟姐妹，那她是舍不得兄弟姐妹。可是，她早已經沒有了親人。

記得她九歲那年，失去了最后一個親人——父親。盡管自己的母親年事已高，且身體多病，可善良的母親還是收留了作為鄰家女兒的她，從此，她就成了亮的小妹。

于是，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幫助母親干活……總之，除掉睡覺，總是形影不離。

車還在堵，雨還在下，亮還在任憑記憶的閘門不停地傾瀉著。

還是在那梅雨的季節，亮和小妹一起從老師手中接到了高中畢業證書。可是，她卻固執地決定不再報考大學。任憑亮及母親如何勸說，也沒有改變她回村當鄉村教師念頭。

于是，帶著對小妹的惋惜和對母親的眷戀，亮離開了那個永遠飄灑著梅雨的地方。

十年，亮沒有再回去過。自己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母親也接不到自己身邊，能算是已經混出人樣了嗎?無顏見江東父老哇!

敲打車窗的聲音打斷了亮的思緒，向窗外望去，見是一位蓬頭垢面，衣裳藍縷的老太太向著自己伸著干枯顫抖的手，那渴望施舍的眼神讓亮的心感到被誰抓了一下。眼前的影象與心中的母親重疊了!于是，他飛快地搖下車窗玻璃，胡亂地從衣兜里抓了一把，交到了老婆婆的手中。

望著又將佝僂的身軀移向另一個車窗的背影，亮忽然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有問她的家鄉在那里，她有兒子嗎?

一屢陽光照進車里，臉上熱烘烘地感覺讓亮發現天不知道啥時候晴了!雨終于停了，車流也開始由慢到快地流動起來。

看表，離準時到達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如果再不堵車，是來得及的。可亮還是選擇了放棄。

他以比剛才急于趕往聯誼會更加迫切的心情往回急馳，他打算趁剛剛輪到的上班后的第一個休假，回到母親和小妹生活的那個山村，去感受久違了的梅雨。他想，那一定會十分溫馨、十分愜意、十分浪漫的!

他看到了自己的單位——國內頂級的科研部門那座威嚴聳立的大門。同時，他也看到了在大門旁邊站著一位女人。

盡管雨后的陽光迫使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但透過眼瞼的縫隙，亮驚喜地發現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就是十年不見的小妹!

飛快地停車，飛快地下車，飛快地奔向小妹，在距離嬌柔纖弱的小妹僅有一米間距時，亮終于停下了腳步。他看到了她臂上的黑紗!

小妹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布包包來，輕輕地放到了他的手上。

亮打開后，見到了厚厚的一疊錢，還有一封封著口的信。他急切地撕開了封口，見到了母親那熟悉的筆跡:

亮兒:

媽媽很想你呀!可是，媽媽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見到這封信時，媽媽已經離開了人世。十年了，媽媽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只是怕耽誤你的學業，影響你的前程，媽媽才以“不混出個人樣來就不許回家”的借口擋住了你回家的腳步。好在有小妹陪伴著我，為我洗衣做飯、煎湯熬藥，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我，才使我在你不在我身邊的歲月里的日子過得滿滋潤。

小妹真是個有心的好孩子。她在咱村小學教出的學生考到縣里重點中學的一茬接著一茬，她也漸漸地出了大名。鄉里調她，她不去。縣里調她，她也不去。后來，省里保送她上大學，她還不去。這時我才知道，她當年不和你一起考大學，就是為了留到家里照顧我，好讓你安心讀書!

你這些年寄到家里的錢都沒花。平時過日子的錢和我看病的錢，都是用小妹教學掙的錢。小妹說把你的錢都給你攢著，留著你將來在城里娶媳婦用。

亮兒，我不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叫我說，那大城市里的姑娘再好也比不上小妹呀!

……

亮抬起頭，想仔細地看看小妹的臉。可是，眼前卻霧蒙蒙地。他又揉揉眼睛，還是霧蒙蒙地。梅雨，又是梅雨!

他捧著大滴的“雨”點不斷灑落在上面的信和錢，感覺其中的分量咋這么重呢?!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