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修,漢族,農民。1958年6月生于河北唐山農村,現居遼寧省朝陽市建平縣。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獲2010年首屆中國十大農民詩人獎。有組詩發表于《詩刊》《詩選刊》《星星》《詩歌月刊》《詩林》等報刊。著有詩集《丘陵書》。
張凡修的詩有別于普通的鄉土詩,他對土地、親情的描寫,不僅僅有著自然的天籟和泥土的芳香,更具有很強的洞察力、感受力和創造力,蘊涵著獨特的生命的思索。他的詩寫重情感,重內容,重意象;不凌空蹈虛,不堆砌,不無病呻吟。他的作品純粹、內斂,成熟,敦厚,明澈。更讓我贊嘆的是,他的寫作雖然立足于泥土,卻絲毫也不呆板,他對語言有著極強的駕馭能力,對修辭的運用也很嫻熟,因而詩作極富張力。——玉上煙
一聲鳥鳴
就像一把沙子摻進米里
林子里熬成一鍋粥
牙磣。每喝一口,嘴里就漱出
一只迷路的舌頭
我的汗毛藏不住樹梢的傾斜
那豎起來的一聲:尖銳。刺耳。高遠
孤單單混雜于鳥群
怎么聽,也不是我們村子的口音
我渾身的汗毛抵擋不住越刮越大的風
一齊倒伏。只有兩根在沙塵中硬挺
試探著,夾緊這一粒
歸家的米
忽 略
灶膛總被母親塞得滿滿的
除了柴禾,還有
一只熏得黑黑的白鐵汆子
從風箱右側的膛孔伸進去
頂端抵住鐵箅子
母親仍不忘,扔兩塊紅薯
埋入火里
一頓飯,母親把柴禾
用得恰到好處
玉米秸褪葉,先秸稈猛火
水燒開,餅子貼鍋
再葉子的軟火,慢火
每到這時我就湊到母親跟前
饞嘴的渴望小鹿一樣
只注意母親的火棍,來回翻動
而忽略了灶膛——
紅薯掏出來。汆子撤出來
之后,火苗掙扎一下
瞬息歸于空曠
不 安
涼下來的秋天,柴草垛是溫暖的
柴草垛壓著的一小塊土地是溫暖的
我想,一小塊土地下面
肯定有一群活著的生命
也是溫暖的
現在,柴草垛挪走了
露出的殘枝、枯葉、碎屑、草沫早巳腐爛
我拿著叉子、掃帚開始清理
那些喘吁,那些突然的哽咽。那些
叫不出名字的昆蟲
在暗處看著我
我多么不安。為自己親手制造了
這短暫的窒息:紛亂,冷漠,空
谷雨日
本是播豆種瓜時節,種子卻躲了起來。
最先躲起來的是麥苗
蜷縮,抱頭,揣襖袖 仍,抵擋不住
一場又一場,薄雪加細雨
躲閃不及就凍死了。沒凍死的
縮回土縫里
我無法寫下這谷雨日
返青,不見青;下種,不見種
我能感覺到我的親人,心在抽搐
痛到土為止。
土無聲,春無常
滿地的陽光,都不合時宜
爺 倆
爭論不休。為九丈洼那塊地
究竟種棉花還是播芥菜
兒子說:要不,咱去試試墑
父親拎一把鍬,大步前頭走了
鍬插進去,父親拔不出來
兒子剜下一土塊兒:
咱每人扔兩塊坷垃
碎了種棉,不碎播芥
兒子撒手就散成了土面兒
父親揚出去,卻堅硬如初
骨碌起來。越骨碌越形成四方棱角
就像這場賭局,活了兩只
滴溜溜兒亂轉的色子
春天慢
細雨整夜。早晨起來
滿地候鳥的白骨,張著巨大的喙
我試圖伸張它們遷徙途中縮緊的舌頭
猶如破冰
似乎我也在遷徙途中
遲疑著找不到路標
找不到一顆
能啃噬春天的牙齒
有時候羨慕一只碗
正面是敞亮的傷口
倒過來,就看得見疤痕
而現在,任憑我怎么努力
摳扯。騰挪。敲擊
都沒能翻個兒
我開始仇恨一只碗了
仇恨它張著更巨大的喙
深不見底
我梳理
由一只鐵絲耙子來回移動
沿著母親指定的位置:蔥畦
我梳理
那些積攢了一冬的貓鼠糞便
只有摻雜柴屑草沫才能摟出來
而坷垃石子煤渣,會卡在耙子縫隙
我必須用手去摳。一畦蔥
恢復本身的蔥綠
需耙子的齒痕輕重緩急都拿捏準確
駛向更深的綠。
一些偶爾殘缺的空白如微弱的傷
尚未結疤。需輕輕地撓
是抽絲般片斷的復原
我梳理
衣兜里的雪
莊稼是村莊的衣裳。厚厚的棉襖
只有母親縫制的
一小畦香菜
一小畦韭菜
一小畦菠菜
一小畦香蔥
四個衣兜。依然綠著
又一場大雪熱烈。
母親指揮家人,把背角旮旯
十天也不化的積雪
連同柴屑兒草沫兒
統統堆進菜畦
父親已年老體衰,干不了力氣活
手里的拐杖,溫度計一樣
扒拉來扒拉去。小心測量
母親衣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