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鵬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所所長、研究員)
冷戰后,相較美、俄、日、歐,中國是唯一沒有出現重大戰略失誤的大國。這正是中國經濟持續增長、政治社會總體穩定、國際環境明顯改觀的重要“法寶”,是中國從“發展中大國”躍升為“崛起中大國”的重要條件,也是中國成功抓住21世紀第一個10年戰略機遇期的重要前提。
然而,在進入21世紀第二個10年的開年,中國外交與國家安全形勢卻驟然遭遇挫折,主要表現為:中美關系與中鄰(周邊)關系同時趨緊,不僅中美、中鄰關系轉圜艱難,而且美、鄰聯手壓中一面十分突出;內外兩個大局的聯系更加密不可分,維護國內穩定與國際穩定的雙重任務同時考驗執政者的智慧與意志;國際局勢瞬息萬變,涉華“不可測事件”頻頻干擾甚至沖擊既有外交布局;對外政策精英之間、精英與民意之間在重大涉外問題上立場差異明顯,使對外科學決策的難度明顯增大。
一路高奏凱歌的中國外交為何在2010年出現問題?是偶然的,還是有必然性?各方顯然認知不一。美國及中國周邊一些國家認為主要問題出在中方自己,認定是中國外交突然表現出的“強硬”、“傲慢”、“僵化”導致中美關系重現緊張,導致中韓、中日、中越、中菲、中印關系普遍倒退,“不是別國在遏制中國,是中國自己在遏制自己”。而中方則傾向認為,是美國的戰略調整尤其是戰略重心東移使然。美國戰略調整打亂亞太既有格局,挑動相關國家對華用強,牽引中國周邊國家對華作亂。一些學者甚至認為,美國正在用外交、軍事、金融、政治等綜合手段全方位遏制中國,對華構筑戰略包圍圈。還有人認為,美歐等“西方陣營”再次祭出冷戰時期慣用的意識形態手法(如劉曉波事件),對華啟動新一輪打壓。原因無他,無非是中國已在經濟上躋身“第二”,外交上更加自信,軍事現代化明顯加速,美國及西方又開始有了戰略緊迫感。
于是,如何判斷形勢就成為下階段對外戰略規劃的關鍵。以錯誤的形勢判斷為基礎去勾畫戰略,只能犯戰略錯誤。而從國內媒體、民意及某些精英的言論看,對當前形勢的判斷真的存在將中國引向大戰略失誤的風險。那么,當前中國外交面臨的主要矛盾究竟是什么?從排除法看,中西矛盾顯然不是主要矛盾。從溫家寶總理的德國之行到胡錦濤主席的法國之行,再到英國首相卡梅倫訪華,中國與英、法、德等歐洲三個大國關系同時向好,中歐關系迎來新一輪發展機遇。顯然,現在并未形成所謂一致遏制中國的“西方陣線”。中美矛盾也尚未上升為主要矛盾。雖然兩國在經貿、臺藏、海洋、人權、網絡等幾乎所有領域都呈現競爭或博弈一面,但彼此在地區安全、全球金融、經濟發展等重大領域仍互有需求,因此恪守斗而不破底線,互相留有余地。美政要反復強調將胡主席訪美視作2011年開年最重要外事活動,仍堅持發展積極合作全面關系,顯然不只是策略的考慮。中國與周邊國家的矛盾也不是主要矛盾。以越南為例,越雖有拉美抑中一面,但對美也并非完全不設防。越深知中國對其政治穩定、國家安全、經濟發展更具利害攸關性,期望在中美之間保持平衡。其他周邊國家莫不是此種在中美兩強中左右逢源、相互借重的心態。隨著中國強大,中國主導同周邊國家關系的能力明顯加強,所出現的問題是因為中國強大所致。
冷靜思考可以發現,今日中國外交面臨的主要矛盾其實是中國地位上升與四個方面的落差、不適應或滯后之間的矛盾。一是地位與實力之間的差距。中國經濟崛起與政治影響上升,充分顯示中國的國際地位已躍升到一個新的層次,進入到世界級大國俱樂部的中心位置。但中國的真實實力卻與國際社會感知的中國國際地位不成正比。比如,中國的經濟與社會、城市與農村、東部與西部、繁榮與環境、經濟力與軍事力之間,存在極大的不均衡性;中國總體而言,還是個十分貧困的大國;中國的外部光環并未完全投射到廣大的民眾日常生活中。這些使得中國在昂首邁進世界級大國舞臺中央的同時,不得不依然將主要資源和精力傾注于內部事務,從而無法在國際事務中發揮外部世界所期望發揮的作用。這給國際社會留下中國“逃避責任”、“哭窮”、“自私”的罵名。
二是地位與認知之間的落差。集中體現在關于“中國是誰”這個老話題,在經過過去幾年大討論之后,居然重新回到原點,即堅定不移堅持中國仍然是個“發展中大國”。這一立場原本沒有問題,但卻忽視了當前中國身份的多重屬性。比如,至少中國也是典型的“崛起中大國”。“發展中”與“崛起中”雖只程度區別,卻包含著兩種不同的認識論和戰略觀:前者意味著我們依然可以繼續沿用過去30年的戰略方針而不做大的調整,后者則要求我們必須根據不同的發展階段適時調整不合時宜的戰略與策略。對自身實力地位缺乏全面、客觀、準確的認知,或者自我認知同國際社會的普遍認知脫節,就會出現兩套話語體系不兼容甚至矛盾對立的局面。
三是地位與心態的不協調。中國目前所處的多重而復雜的地位,原本需要我們格外謙虛謹慎、韜光養晦、低調做人,但北京奧運、上海世博、廣州亞運、抵御金融危機等連番成就,不自覺攪動13億中國人五千年文明的自豪感、百年受害的屈辱感與30年改革開放的成就感同時發酵,呈現出一種既敏感又脆弱、既自信又自豪的混合心態,導致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出現主觀認識偏差。
四是地位上升與戰略滯后的矛盾。也即,崛起中大國的地位,卻是發展中國家的戰略;世界級大國的地位,卻是區域性大國的戰略;異常復雜的國際環境、周邊環境與國內環境,卻是異常分散且零散的戰略。這種局面帶來的后果,多少有些對未來大戰略目標的迷失,對國家利益界定的泛化,以及對國際大勢判斷的粗線條。
目前,那些曾經犯過大戰略失誤的大國一個個變得聰明起來,美國玩起“巧實力”,俄羅斯集中搞“現代化”,歐盟聯合自強同時均衡發展對外關系。對此,中國只能變得更加聰明,而決不能犯大戰略失誤。而要避免這一結局,首先需要做的,是全面反思2010年中國外交的經驗教訓和得失,從中汲取營養,對既有戰略進行調整、充實、升級。包括:堅定不移地進行內部實力基礎的再造,包括金融基礎、社會基礎、政治基礎,將西部大開發落到實處,彌補國富民窮的差距,根據自己節拍提升與經濟實力相稱的軍事實力。只有做到實力與地位的真正吻合,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其次,調整我們的認知和心態,戒除盲動與虛驕,培植理性、健康的大國胸襟,繼承祖輩謙遜、中庸、韜晦的文化精髓,以適應地位和角色變動。再次,加速新時期大戰略的謀劃。這是歷史的呼喚,已由不得我們以各種借口拖延或阻滯。畢竟,我們有過成功指導中國30年改革開放偉大實踐的大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