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蘭燕飛
她們自身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樣的變化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下一代,她們是農村版的海歸,但同時,她們又是城市化欠賬的縮影

笑臉女工 廈門一企業流水線上的女工,據統計廈門外來務工人員中的女性超過15萬人。
在每一個城市,你都可以看見她們的身影。
她們可能在工廠的流水線邊,也有可能會在超市、飯館、美容店、復印社、服裝小超市里,她們為城市奉獻了自己最美好的一切,但最后卻回到了鄉下。200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婦女研究中心國情考察項目《打工妹返鄉后的狀況》啟動,學者們利用兩年的時間走訪了中西部的若干農村,對返鄉女農民工群體進行深入的調研。可以說,這是大陸學術界首次對反鄉女農民工進行研究。
調研結果令人驚嘆,“她們自身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樣的變化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下一代,她們是農村版的海歸,但同時,她們又是城市化欠賬的縮影。”項目組第二負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婦女研究中心副主任孟憲范編審說。
到城市打工后,你第一個月的工資怎么花的?
調研組調查得到的大部分答案都是:用來買衣服,或者是很多年一直渴望買到的東西。
河南女孩丹鳳是家里的老大,1998年她上初二時,弟弟已經7歲,但是因為父母超生罰款的錢一直還不了,父親無奈讓她輟學打工。愛學習的丹鳳哭了很多次,最后不得已輟學。1999年,未滿15歲的丹鳳來到浙江紹興,開始自己的打工生涯。
剛到紹興,看到一個廣場,下面地下室還有超市,“覺得城市太好了!又覺得自己穿得很土,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她說。
就在丹鳳剛到紹興打工的同時,28歲的陳英第二次踏上了打工的征途。她的目的地是東莞。初中畢業的陳英20歲時第一次出門打工,那時她已經訂婚了。婆家人都不同意她外出打工,婆婆說:“外面風流,出去就變壞了。”但陳英還是下決心要走。1990年大年初三,陳英拿了家里的400元就和同伴偷偷出發了。“走時特別高興,像是出籠的小鳥”,她說。到東莞“胡找工作”。最后在一家臺資鞋廠打工,一個月300元 ,一干就是四年。
在農村長大的女孩,幾乎都是在花季年齡開始走向城市,她們普遍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收入微薄。但對初次接觸大城市的女孩子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她們看到了以往從沒有見過的東西,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們為了融入這個世界努力改變著自身。
丹鳳記得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是600元,她買了衣服、吃的,還買了一本書:《人性的弱點》。陳英則記得,第一月發的工資是300元,“心里好高興,也不敢花,自己又借了100元,共400元寄給家里,還掉走時偷偷拿家里的錢。”
據調查,大部分的打工妹第一個月的工資都是用來買衣服,或者是買多少年以來一直渴望買到的東西。“服飾和裝扮是第一改變,她們學習說普通話,穿時尚的衣服,注重打扮,這都是進入城市后的首要變化。”孟憲范說。
結婚中斷了陳英的第一次外出打工生涯。她在1993年回到農村,孩子隨后出生,她留在家里三年帶孩子。1997年陳英再次來到東莞。回到她原來的鞋廠,因為要照顧家庭,沒多久陳英再次回到了鄉下,此后她再沒有出去。

打工的經歷讓她念念不忘,第一次打工時陳英每月只有300元工資,但她卻能擠出200元寄回家里。1990年她共給家里寄了2000元錢, 在當時的農村,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鄉間有向神靈許愿、還愿的風俗,陳英母親為此祈禱神靈保佑女兒平安,若此愿實現,則唱大戲還愿。春節陳英返鄉探親,母親花50元請了外村的皮影劇團來村演戲還愿,招待鄉親。演前母親燒香、放炮,禱告:“求神仙保佑閨女在外邊平安!”陳英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眼里泛著淚花。
孟憲范說,許愿是一種承諾,是一種民間信仰方式。因為許愿就要還愿,所以中國人是不輕易許愿的,他們只為最為重要、最為強烈的愿望向神許愿。“一個女兒的安全讓母親向神許愿,這生動反映出貧困給農民帶來的深刻焦慮、走出貧困的強烈愿望,以及看到隧道亮光的欣喜,使人震撼。此外,也從一個側面生動地體現了女性參與經濟活動后社會地位的提高。”孟憲范解釋說。
丹鳳則于2004年返鄉,第二年結婚,此后接連生了兩個孩子,如今的丹鳳頭發燙得很時尚,孩子用一次性紙尿片。“訪談開始前,她一邊抱著孩子,一邊低頭研究我的訪談提綱。這是我第一次遇到訪談對象關心我的訪談提綱。”孟憲范回憶,她給丹鳳兒子糖,小孩不敢接,丹鳳解釋道,我們不要孩子吃別人給的東西。
“她具有城里人的戒備心理。”孟憲范注意到了丹鳳身上發生的變化。
在寧夏西海固,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誰曾經出去打過工。高原上的婦女普遍都有高原紅,但出去打工的女孩子很多人高原紅都消失了。這些皮膚有著顯著變化的女孩,如今是當地從沒有出過門的女孩子們羨慕的對象。

返鄉回來的打工妹們引人矚目,她們從頭發到衣著,從談吐到行為舉止,都是關注的焦點。有時候會不自覺向別人秀一下自己的普通話;每個星期記得帶孩子去縣城洗澡;定期買漂亮的衣服,用品牌化妝品;注重孩子教育;和婆婆相處變得融洽;待人接物落落大方……
調研組專家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的陳午晴博士對此感受深切。在他調研的過程中,接觸到了大量具有鮮明個性的返鄉女農民工。重慶市合川區某村李萍的打工經歷帶給了她很多的收益。1992年李萍和丈夫一起遠赴新疆烏魯木齊打工。2001年她返回家鄉,李萍不再外出打工的直接原因是自己患上一種比較嚴重的婦科腫瘤疾病,她曾為此前后3次住院看病。不曾想,正是這次重大疾病的治療引發了她返鄉后一段推銷保險的經歷。
李萍住院看病之前由熟人介紹參加了一項重大疾病保險,令其大感欣慰的是,這個保險為她這次大病治療支付了4000多元的費用。作為直接受益人,她自然理解了加入保險的意義。不僅如此,她還敏銳地從中發現了一個商機,即:現身說法,推銷保險。
這位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農村婦女返鄉后在家做了五年的保險營銷業務。陳午晴認為,目前我國商業保險營銷業務主要集中在城市,而且保險推銷員不僅需要熟稔保險條款,還需要具備過人的語言溝通能力。李萍作為一位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農村婦女,能夠在農村順利開展保險營銷業務,與她多年外出打工經歷帶來的影響有莫大關聯。
這種只截取打工妹最富于生命力5年使用的用工模式根本不可持續,且不說她們拿到的只是生存工資。
一位返鄉打工妹對調研組成員說,我們有錢了也給小孩買奶粉吃的。在她看來,農村孩子沒錢吃奶粉所以不如城里孩子。所以返鄉后,她也開始用奶粉來喂養小孩,而不再進行母乳喂養,因為她覺得母乳喂養不如吃奶粉好。
“這些打工妹出去打工的經歷給她們帶來了正面的變化,同時她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陳午晴說。
這一代人曾遠涉他鄉,卻少有人希望子女復制那些經歷。
安徽省肥東縣撮鎮中崗村的阿珍14歲就開始打工,最早是做瓦工,提泥桶,后來長大結婚后就在一個輪胎原料廠打工,在流水線上干活。2004年,阿珍在家鄉的開發區買了一間街面房開小賣部。有三個孩子的她非常注重小孩的教育。她一直教育孩子要好好讀書,常對孩子說:“媽媽小時候沒有條件多讀書,否則不會只開小賣店,開工廠了。”“現在媽媽吃苦,你們要好好學習才對。”現在兒子在撮鎮最好的初中——撮鎮一中上初三,她希望孩子明年能考上肥東最好的高中——肥東一中。
阿珍重視子女教育很有代表性。在全國婦聯2006~2007年對農村婦女狀況調查中的女性流動人口調查中,受教育不足是被反復提到的遺憾。在該調查的結集《中國農村婦女狀況調查》的一章“31名進城務工婦女訪談錄”中,有8名提到受教育不足給自己帶來的限制,其中5名已婚有孩子者均表示,決心讓孩子受到好的教育,不然,“那我的努力就白費了。”
她們在最佳的年齡進入城市,在失去勞動力優勢時返鄉。這是所有回流農民工的共同特點。調研組通過在昆山等發達地區的調研結果表明,很多企業招聘員工的年齡要求都是18~22歲左右。而這一點也與勞動與社會保障部2007年發布的“關于當前勞動力市場供求狀況的分析報告”中統計數據一致。
據2007年的一項企業用工調查,將近60%的崗位要求雇員年齡在18~25歲之間,將近30%的崗位的年齡要求在26~35歲之間。“與男性相比,女性外出就業早、就業高峰比男性出現得早、退出得早,表明她們受教育機會少于男性、企業用工偏好更年輕的女性、參與勞動力市場時間短。”孟憲范分析。
而在孟憲范最新的一篇《她們是農村版海歸》的論文中提到,“返鄉”主要反映著中國特有的城鄉二元戶籍制度帶來的遷移障礙。
“中國遷移人口的回流帶有強烈的制度排斥色彩”,她說,城鄉二元戶籍制度背后包含的二元就業制度、二元福利制度對于農村人口的排斥,使得農村人口流動面臨著系統性制度障礙,如城市中二元分割的勞動力市場,低工資,以及不能享有城市居民在住房、教育、醫療、養老上的福利。而這一制度長期的堅硬性,無疑是大量人口回流的主要原因。進城農民工只在最優勞動力年齡段在城市就業,他們并不享有城市居民享有的社會保障,得到的卻是超低的生存工資,而當他們在勞動力市場失去優勢時即需返鄉,回到缺乏社會保障供給的農村社會。
“目前這種打工妹大規模返鄉現象折射出我們城市化的欠賬——有流動而無遷移的種種問題。”孟憲范分析,這集中反映在,她們因生育而過早地中斷社會勞動生涯、退回家庭的問題。“這一點,只要與城市職業女性并不因生育而離開勞動力市場相比較,就可以看出,打工妹的返鄉,反映的是我們二元福利制度的不合理、不公正之處。”

而返鄉女農民工的調查也反映出,奢侈的用工制度不可持續。“企業最喜歡用18~22歲的女工。”孟憲范認為,這里的好處很明顯;她們反應快,動作敏捷,能耐受長時間連續工作,身體健康。這為企業帶來的效益不言而喻。而在打工妹一方,福利的缺位使她們不能在城市完成生育和撫育嬰幼兒的生命過程,只得返鄉生育。于是,表面上是她們自愿辭工回家,實則折射的是福利排斥的結果。“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東南沿海普遍的缺工現象已經表明,這種只截取打工妹最富于生命力5年使用的用工模式根本不可持續,且不說她們拿到的只是生存工資。”
“我總是會夢到廣州,那個時候好年輕啊。”回到湖北老家的張玲抱著孩子坐在家門口曬太陽,她在那個城市呆了5年,兩年前因為長期流水線工作過度勞累,張玲被機器削去了一截拇指,在得到一筆微薄的賠償金后,她回到了家鄉。
得到或失去,在這些返鄉女工的城市經歷中濃縮了太多的夢想。
她們的人生期望值已經與流動前大大不同,在自己的家鄉她們開始發揮了教師或訓練員的作用。洗澡、刷牙、講普通話,將城市的澡堂、照相館、美容店移植到鄉下,告訴自己的孩子要努力學習,到城市去生活。
返鄉的她們,正改變著農村的社會生態,也向下一代傳遞著改變命運的夢想。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責編 張凡 xk_g2012@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