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英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李尤,字伯仁,廣漢雒人,生活在東漢和帝、安帝、順帝時期,是東漢著名的文學家,“少以文章顯”[1],其很早就以文章聞名鄉里,其進入仕途也是因“侍中賈逵薦尤有相如、揚雄之風,召詣東觀,受詔作賦”,乃被拜為蘭臺令史的。后來在安帝時被遷為諫議大夫,受詔與謁者仆射劉珍等俱撰《漢記》。在之后的安帝廢太子為濟陰王時,李尤上書諫爭,力保太子。待順帝立,遷為樂安相,至八十三歲而卒,可謂高齡。李尤的生平在《后漢書·文苑上》中記述的比較詳盡。對于李尤在文學上的成就《華陽國志》卷十中也有記載“兩李麗采,文藻可觀”條云:“李尤,字伯仁,……雒人也。侍中賈逵薦尤有相如、揚雄之才。 明帝時召作《東觀》、《辟雍》、《德陽》諸觀賦銘、《懷戎頌》、百二十銘,著《政事論》七篇,帝善之,拜諫議大夫,樂安相。后與劉珍共撰《漢紀》?!保?]《北堂書鈔》卷六二 《設官部八·蘭臺令史》“李尤撰漢紀”條引魏文帝《典論》亦有:“李尤,字伯仁,年少有文章。賈逵薦尤有相如、揚雄之風,拜蘭臺令史,與劉珍等共撰《漢紀》”。等都是在夸贊和肯定李尤作文“有相如、揚雄之風”的優異和特點。
但綜上看李尤的生平,其一生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李尤受詔東觀,修書作賦。還有一件是安帝時作為諫議大夫,力保太子。永元八年(96年)“賈逵六十七歲,李尤五十三歲……李尤詔詣東觀,拜蘭臺令史……”[3]其入世時已年過半百,仍不辭勞苦,積極入世,可見儒家正統思想和入世思想對他的影響。但由于李尤的前半生主要是布衣,被薦以后才逐漸見于正史,所以在之前的事跡已不可考。李尤自賈逵推薦進入官場,至“順帝立,遷樂安相,年八十三,卒?!敝梗瑸楣偃暾?《后漢書》一一六《百官三·少府條》“蘭臺令史,六百石”,又卷一一五《百官二·光祿勛條》“諫議大夫,六百石”,幾十年的光陰,只是轉官,不見有升降,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李尤在仕途上不是很得志,并沒有得到重用,這也就促使作家在思想上由儒家積極入世的心態轉向了關注道家及其淡泊名利的心態上來。
李尤的作品及重點在于其銘文的創作,綜觀漢代銘文的創作大致有198篇,而李尤獨自寫有86篇,數量超過43%,足見其分量,銘文的創作在作家本人的作品中也是占有絕大多數的,因此在漢代賦風盛行的情況下,而李尤能獨辟蹊徑,另開一條新路并堅持下來,也是一件值得我們關注的事情。李尤銘文的創作極為廣泛?!短接[》卷五三零《文章流別傳》:“李尤為銘,自山河都邑,至于刀筆符契,無不有銘。 ”[4]《文選·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李善注引《李尤集·序》曰:“尤好為銘贊,門階戶席,莫不有述。 ”[5]李尤銘文雖寫作數量較多,寫作范圍廣泛,但其寫作水平歷來卻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同?!短接[》“李尤為銘,……而文多穢病。討而潤色,言可采錄?!保?]《文心雕龍·銘箴》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 ”[7]《文心雕龍·才略》亦云:“李尤賦銘,志慕鴻裁,而才力沈月追,垂翼不飛。 ”[8]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李伯仁集題辭》說:“其文寂寥,非枚叔比也,當時薦者稱其文有相如揚雄風,何哉?銘八十余,多體要之作,及時匠意,于子云百官箴得其深矣。執仲洽譏以穢病,居諸王莽鼎銘之下,抑文家以少言為貴,而多者難于見工也。”[9]足見后人對其作品的貶低來。既然他的銘文成就并不是很高,他怎么還能夠選擇銘文這種文體來創作并持之以恒的創作百余首呢?
其實這也要從漢大賦和銘文的特點來說起。
揚雄對漢賦的論述:“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 ……于是輟復(弗)為。 ”(《漢書·揚雄傳》)“或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保ā斗ㄑ浴の嶙印罚P雄十分重視漢賦的現實功用,極力推崇漢賦的諷諫作用,因而對漢賦的“勸百諷一”表現出極大的不滿。但是對于銘文,揚雄卻在《法言·修身》中有:“或問銘。曰:銘哉!銘哉!有意于慎也。”的言論,況且上古時期黃帝六銘、夏禹的《簨簴銘》、商湯《盤銘》及武王的鼎銘等帶有很強自我警戒性質的銘文在當時也頗為流行。我們上文已說到李尤是在安帝是做過諫議大夫的,而由此賦的勸百諷一,諷諫意識的弱化,必然導致另外一種諷諫功能較強的文體的興盛,特別是入世思想較為濃厚、身為諫議大夫的李尤,就更是積極尋找,而銘文的諷諫作用的突出勢必會被李尤所采納并廣為應用。
我們前面說李尤采納銘文作為他基本的寫作文體。其中帶有作者很強的實用功用,我們就主要以他的銘文為分析體裁分析探討其中蘊含著的作者的思想心態和意蘊。
李尤的銘文創作雖“自山河都邑,至于刀筆符契,無不有銘”,但細細歸類起來主要有兩類銘,這兩類銘很明顯的帶有作者兩種不同的思想心態:
軍事器物銘更多的是表現李尤的安國濟世思想,其中包括對統治者的諷諫、對戰爭的反對,對和平統一的向往,各民族交融友好相處的渴望,對普天下黎民百姓安居樂業的期盼等等,這里作家的儒家濃濃的安世濟民思想就更為濃厚了。
如《錯佩刀銘》中說“抑武揚文,豈為麗好,將戒其身?!弊骷液苊鞔_地提出了自己“抑武揚文”的態度和觀點。在《戟銘》“秉執操持,邪暴是防。須臾之分,終日為殃,山陵之禍,起于豪芒。”《弩銘》“執丑破虜,克獲雖屢,尤不可常,忘戰者危,極武者傷?!敝凶骷腋前盐淦鞅戎疄椤暗湣?、“傷”,認為“山陵之禍,起于豪芒”,將戰爭的危難上升到社稷民生國家的角度。在《彈銘》中李尤更譏之為“丸彈之利,以弋鳧騖。晉靈驕悖,群臣是彈。”在《鎧銘》中,李尤只是肯定“內以存身,外不傷害。有似仁人,厥道廣大。”但并不是說不反對,而是更甚將好武者推向了君子的對立面來貶低和側罵,“好道者寧,好戰者危,事智恃力,君子不為?!备鼘⑽鋷毂茸鳛椤啊勺ρ?,……毒螯芒刺……”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是反對武力的無比堅定的決心和態度,在《平樂觀賦》中他表達了自己崇尚和平的主張“習禁武以講捷,厭不羈之遐鄰?!币馑际侵浮巴ㄟ^通曉少數民族的樂舞可以達到勝利,可以安定不那些受控制的鄰人。”《河銘》中有“懷附遐鄰”等就是作者的理想,作者是希望天下和平,天下黎民百姓能夠生活安定,國家強盛以達到“縉紳咸服,翼宣儀刑,豈徒振武,義合金聲?!保ā秾殑︺憽罚┑木辰?。
當然更多的是注重銘文的諷諫作用,向統治者進言,彰顯作為諫議大夫之職責的。他一方面夸贊漢朝國勢的強盛和君主的圣明,同時也積極向統治者納諫,對統治者積極任用賢才給予厚望,這也體現了作家企圖通過圣明的君主在強盛的漢代得到重用。
他主張統治者選拔人才應該 “箕主簸揚,糠秕乃陳?!保ā痘憽罚┎⑶乙蠊焦倪x拔人才,“執憲若斯,何有邪傾?!保ā毒憽罚安灰杂H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鞫城銘》)“正是正非,其為賢明?!保ā稒嗪忏憽罚┫My治者勤政為民,“賢哲勉務,惟曰不足。”(《金羊燈銘》)
李尤的作品里雖盡力避免陷于漢賦的 “勸百諷一”,但終也受其影響,其作品帶有很強的“諫處有贊,贊處有諫”的特色,如《洛銘》“洛出熊耳,東流會集。夏禹導疏,經于洛邑。玄龜赤字,漢符是立。帝都通路,建國南鄉。萬乘終濟,造舟為梁。三都五州,貢篚萬方。廣視遠聽,審任賢良。元首昭明,庶類是康?!卑搭}為“洛銘”而多敘事,少描述,文字精練,淳樸穩重,表達的是正宗的儒家思想。以漢與夏連稱,為歌功頌德之作。但他又決不只是一味的歌頌盛世,“廣視遠聽……庶類是康”既可以是夸贊,又同時是勸誡,提醒統治注意學習先王。他的大部分銘都具有《洛銘》這樣的風格,帶有“諷”或者明白的“勸”的味道。再如《闕銘》中“皇上尊嚴,萬姓載依。國都攸處,建設端規。表樹兩觀,雙闕巍巍。悉心聽省,乃無窮冤?!本陀幸环矫鎸实鄣娜f分景仰“皇上尊嚴,萬姓載依?!蓖瑫r又勸諫皇帝要“悉心聽省,乃無窮冤?!?/p>
當然也有對統治者直言諍諫的,如《漏刻銘》中說“思我王度,如金如玉。”因此在《讀書枕銘》中則要求皇帝“聽政理事,怠則覽書?!辈豢捎薪z毫的荒廢。《書案銘》中“承奉奏記,通達謁刺。尊上答下,道和仁義?!眲t是希望漢朝的統治者能夠也以這樣的態度接受諫議。但這樣的畢竟不多。也有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并希望有周公那樣渴求賢才的人出現。“……賢知難求,西伯善養,二老來游?!保ā稁足憽罚?,“施席接賓,士無賢愚。 ”(《席銘》)“周公之美,驕吝為病?!保ā侗憽罚啊潮嗣勒?,思此鹿鳴。……”(《安哉銘》)等等。
李尤的十二門銘除門銘外其余十一門銘是大致是按十二地支排列的,因此是統一的,是應該放在一起來看的,但在十一個門銘中缺少丑門一銘,余十一銘。
這些地支也是排列一天中十二個時辰的,這些門是以太陽照到城門的時辰來確定它們的位置的?!豆瘸情T銘》“谷門北中,位當于子?!惫瘸情T因為在正北中,照不到陽光,所以“位當于子”,在于子時。同樣《上東門銘》“上東少陽,厥位在寅?!鄙蠔|門這里就每天僅僅被寅時的太陽照到一會兒,陽光僅照到一點點,謂之“少陽”。《平城門銘》“平門督師,午位處中?!柲厦?,炎暑赫融。”可以看出平城門門朝正南,太陽照到平城門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因此可以根據銘中門所處的位置來判定門的朝向。也可以根據陽光照到這些門的時間來判斷一天中的時間。
在太陽照射到哪個門,在銘中就會有相應的自然現象和生物反應,甚至作者更以形象的一年中的節氣做描繪,讓人不僅感覺到那時的陽光,更能感覺到那時的溫度。如《上東門銘》“條風動物,月至孟春。”孟春是在一月。《廣陽門銘》“廣陽位孟,厥月在申,涼風時至,白露已分?!边@里是節氣“白露”當在二月份?!凹骸睍r,則是“清門冠節,太陽進起?!彼坪跻呀浉惺艿搅岁柟獾臏嘏恕6拔础睍r,“溫風郁暑,鷹鳥習鷙。”時辰在變幻,“酉”時則是“盲風寒蜀,雁歸山阜?!睂懙暮苄蜗?,很貼切。
門銘中作家將地支與自然現象的變化結合起來對門進行文學性的描述,更多體現的作家濃濃的道家思想中對自然規律重視的思想。
除此之外作家在其他銘中同樣有很多陰陽五行思想的表現,如:
“經自中州,龍圖所在,黃函白神,赤符以信。”(《河銘》)“玄龜赤字, 漢符是立。 ”(《洛銘》)“……赤魃在符……棨傳符節……”(《印銘》)“……仿象陰陽,法月沖對?!保ā恩冻倾憽罚拔逍薪觽?,陰陽相乘。 ……”(《灶銘》)“……上似蓬萊,吐氣逶迤?!保ā堆瑺t銘》)其中眾所周知的是蓬萊為道家著名仙地之一?!皥A蓋象天,方軫則地,輪法陰陽,動不相離?!保ā缎≤囥憽罚啊瓧幏庩?,道為經緯,方錯列張。 ”(《圍棊銘》)等等
當然門銘中也有一些政事諫議的,皆描寫門之意來表達諫議,這和賦的勸百諷一功能就頗為相似了。如《門銘》首要就是“納善閑邪,擊柝防害”,《中東門銘》中也有對刑獄的諷諫“除去桎梏,順陰所在?!边€有一些體現了道家的陰陽思想,順應自然規律的,如“順陽布位,貧乏是振。 ”(《旌門銘》)“迎東北壇, 順陰所在。 ”(《夏城門銘》)等等。
總之,李尤選擇在銘體上做嘗試,并且開拓了銘文的表達范圍,使銘文成為一種普遍的文學體裁。李尤的著作表達的既有正統儒家思想,也有漢初以來統治者推行的淡泊明志、順其自然的道家思想,創建的文章雖然后人對其頗有微詞,認為其缺乏文采,成就不高,但也就此忽略李尤的歷史功績,他的銘文在《藝文類聚》六九《屏風》中有“梁劉孝威《謝敕賚畫屏風啟》曰......馮商莫能賦,李尤誰敢銘”的評語,評價極高了。正是因為他的不厭其煩、敢于創新,銘文創作到了東漢后期,忽然興旺起來;也才有蔡邕、蘇軾,甚至紀昀的無所不銘。從這一點上說他真可以算得是“銘文”的一大功臣!
[1][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卷八十上《文苑上》,1973:2616.
[2][晉]常豦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卷十).成都:巴蜀書社,1984,750.
[3]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123.
[4]《太平御覽》卷五三零《文章流別傳》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
[5]文選.[梁]蕭統著.李善注引.李尤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583.
[6]同4.
[7]楊明照注.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2:95.
[8]同上,P353.
[9][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