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琥君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王安憶的小說總是處在一種流動的狀態,無論是題材類型、行文技巧、敘述語言還是寫作姿態,都時時處在變化之中,并有所突破。雖然千文千面,但“漂泊”,一直是貫穿于王安憶創作歷程的主題線索。漂泊感不僅存在于她自身,也是她筆下許多人物的處境,以“復數”的概念在其文本中完整地呈現給讀者,形成了一個強大的主題場。
一九五四年江浙滬區域發生大水,這一年王安憶出生在一個漂泊的“同志”家庭,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她一生漂泊的命運。不久王安憶就坐在痰盂上“漂”進了上海,剛成人即開始了都市與鄉村之間的知青生涯的漂流,后來參加文工團則是處在半流浪的狀態,她的家族尋根經歷更是塞北、南洋的精神漫游。“漂泊”成了王安憶生命意識的核心,自然地外化在敘事活動中成為其作品之主題。
王安憶對“漂泊”主題的描述十分復雜,又無處不在。本文將從兩個層面上進行解讀,即“我”與“他”者。“我”即王安憶本人 (更確切地說是帶有作者影子的文學形象),所指向的是她那些帶有自傳性質的文本;“他”則指王安憶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形象。
提到“家園”二字,人們自然會想到“根”之所在。王安憶可被當作是“尋根”(這里不指“尋根文學”)行為的代表作有《烏托邦詩篇》《傷心太平洋》《紀實與虛構》,但這僅僅是作者整個寫作行旅中對“無根”產生有意識的自覺行為的發端,真正的漂泊其實從她處在“雯雯”階段的時候開始了。雯雯無疑是一個過早地離家在漂泊中奮斗的孩子,她帶著自己青春的稚氣與美好的愿望離開溫室般的家,走向一個廣闊復雜的陌生世界,開始獨立而艱難的人生旅途。那時“尋根”的意識尚未覺醒,少女時代的雯雯還身在一種沒有依靠的疑惑當中。
在現實中碰壁的雯雯充滿了疑惑,而躲在父母的庇護下的“我”也倍感孤獨。這種孤獨感,自從“我”進入上海這城市后就愈發強烈。沒有親眷,只能到“同志”家去串門;使用的語言不是上海話,而是南腔北調的普通話;沒有普通人家的祭祖活動等等,使“我”覺得自己和大多數人都不同,人家有的“我”沒有,這使我產生了一種“外來戶”的心情。“外來戶”身份的自我暗示,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投下了陰影。但值得注意的是,當我看到母親渡江時的照片,母親身為“百萬雄獅”中的一員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在這樣的時候,我將外來戶不外來戶的問題拋諸腦后,心里充滿了救世主的驕傲,我想:我們是上海這城市的主人啊!”[1](P5)此外,對母親是破落戶后代的失望,生怕落伍的心態,以住在大房子里的母親的姨母為驕傲等,表明童年的“我”渴望進入上海并非由于“無根”這樣深刻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種為定居上海找到某種富麗堂皇的理由的不知名的虛榮心理(而非歸屬感)。也正因為“我”沒有把上海當做真正意義上的家園,才有后來對家族淵源的追溯。
追憶到“我”下鄉插隊的經歷,在許多作品中王安憶都習慣將大劉莊稱作“我們莊”,我想這是出于一種情感需要,因為“我向往我擁有一個村莊,哪怕只是暫時。村莊給我一種根源的感覺,村莊還使我有一種家園的感覺。”[2](P217)看來,鄉村比城市更能得到她精神上的認同,是否因此就表明王安憶找到了精神的故鄉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在《隱居的時代》中,王安憶用親切的筆觸描繪了單調的鄉村生活的奇遇,但即使是在這樣自由的鄉村田園里,“我”仍然覺得不自在。最有意味的一件事是“我”在大劉莊時住在張主任家,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愁,但“我”卻想方設法的堅決要搬出張主任家,為此哪怕因得罪他而對前途不利也在所不惜。可見,王安憶的漂泊在此時已由童年時代單純的孤寂感上升為對精神獨立的追求。比起無所依傍的孤寂,精神上的不自由更讓“我”無所適從。因此,王安憶的漂泊情結的根源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環境等外在原因,它更是源自對心靈自由的那一份渴望。
到了文工團,“我”已經基本適應了漂泊的命運,因此這時所描繪的漂泊狀態不再是一葉扁舟——只有自我,而是看到了大眾。為了生計,整個文工團隨時整裝待發,在演出時過的就是顛沛流離的生活,“我”學會了苦中作樂。王安憶于漂泊的無奈中摻進了人情冷暖,但暫時的“知命”不意味著“安命”,暫時的停泊只是為了下一步的遠行。
在翻閱了文史典籍、經過艱難跋涉親臨故地進行了探訪之后,王安憶總算是在追尋的道路上跨出了重要的一步,誕生了《烏托邦詩篇》《傷心太平洋》《紀實與虛構》等成熟的“尋根”篇章。《烏托邦詩篇》完全稱得上是一次精神短途漫游,在此 “我”為自己假定了一個精神偶像——“那個人”,我對“那個人”的懷念是全文的精神線索。“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看美國足球”、“做聰明的孩子”、“耶穌的信仰”、“感動”、“花岡慘案”六個部分既前后連綴又獨立成篇,“那個人”成了我經歷這些篇章的導游,帶領我感受了愛心、快樂、智力、信仰、感動、懷念,“我”的精神漫游也由起點到終點,再回到起點。但這不是簡單的循環,“我”的經驗從有到無再到有,經歷了質的飛躍。這也是王安憶萌發以現實的語言描寫精神的世界,建造“精神之塔”[3]的開始。《傷心太平洋》則抓住了父系家族這一現實的源頭,將家族的興衰放到了時代變遷的大背景之下,借家族中個人命運的漂浮不定揭示了整個人類的命運,譜寫了一首家族、國家和時代動蕩的史詩。在前面兩篇文章做了足夠的鋪墊之后,《紀實與虛構》從“我”所處的縱橫兩個時空交點上同時展開精神與現實的漂泊之旅。看似不相關的兩個時空,卻由“我”的“尋根”行為聯系了起來。如果說雯雯的離家是與生存場的本土相分離的顯性流浪,《烏托邦詩篇》和《傷心太平洋》是純精神上的隱性流浪,那么到了《紀實與虛構》,王安憶則打通了經驗世界與理想世界的隔閡,用想象的力量創造了一個家族神話。王安憶“尋根”的目的,或為了追求生命在一個輝煌瞬間的完成,或為了尋求生命力量的確證,或為了尋找一種天啟與頓悟,在較為平易的意義上,則可能是為了尋求體驗溫暖的倫理感情。然而,一切尋找都是對意義的尋找,這個過程也是成熟了的“我”的更理性更自覺的自我人格建構。至此,王安憶對自我漂泊經歷的書寫達到了頂峰。
前面已提到,王安憶在帶有自傳性質的作品中已由個人的漂泊折射到了整個人類的命運——“人類其實是一個漂流的群體,漂浮是永恒的命運。”[4](P383)在她的許多作品中,我們都可以體會出她不厭其煩地在印證著人類的這一生存狀態,并努力尋求著困境的突破口。
《當長笛solo的時候》中的人物語義雙關地說:“想上車的意識真強,都怕被甩下。”[5](P132)無意中流露出的是對獨自上路的恐懼。《本次列車終點》題目用反語暗示多年后的返城并不能回到魂牽夢繞的故土,等待著陳信的是一大堆新的煩惱,剛想停泊的心被迫又要開始新的征程。《長恨歌》是生命在時間里漂流損耗的最好的注腳,王琦瑤的生命三部曲(競選“上海小姐”——“隱居時代”——無辜喪命)中充滿著奇遇,那些世俗的細節如同流水一樣從指縫中間流失,世俗的虛榮轉瞬即逝。她騷動不安又無處安放的人生以戲謔性的方式結束,充滿了悲劇意味。《富萍》的諧音“浮萍”更是王安憶對生命的直接解釋。小說本以富萍婚事的漂流故事為懸念,主人公經歷了毀約、逃婚、結婚的曲折命運,但敘事并不收束在婚事的圓滿意義上,卻以汪洋洪水的畫面結束,這將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漂流的重新開始。
王安憶敘述眾生的漂流,卻不是隨波逐流,他們有各自鮮明的個性和人生,有些人更有著精神上攀的努力。山口瓊、阿興(《歌星日本來》)、妙妙(《妙妙》)、張達玲(《流水三十章》)、項五一(《神圣祭壇》)等人物都是以頑強的生命力反抗著宿命。其中項五一以其詩人的圣潔理想及個性的高度堅韌而卓具代表性。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一份穩定的收入,卻因為眾人所不理解的理想在心靈深處筑起一座神圣祭壇。即使是處在藝術日漸娛樂化、快餐化的背景中,他都具有高度的內心堅定性和自由感,遺世獨立般地捍衛著心中的理想。在現實中他找不到溝通的對象,于是他選擇獨自暢游在詩歌的天地,這孤獨中隱含著主人公的自豪與欣悅,不乏悲壯感與崇高性。
還有一類漂泊主題是評論家很少注意到的,即性愛漂泊。這類文本的提供者中典型的當推米蘭·昆德拉。面對“作為一個小說家,性對你意味著什么?”的提問,昆德拉這樣作答:“在我的作品中,一切都以巨大的情欲場景告終。我有這樣的感覺,一個肉體之愛的場景產生出一道強光,它突出一道強光,它突然揭示了人物的本質并概括了他們的生活境況。”[6](P527)基于這一認識,昆德拉放棄傳統婚姻倫理的“中庸之道”,選擇了性的兩極——放縱與壓抑的二元對立(最富張力的性狀態)。王安憶對昆德拉的喜愛雖然不是在熱衷于性描寫這一點上,但難免會受到其部分的影響。她描寫兩性關系,也是從極端的對峙狀態中去挖掘生命存在最幽深的奧秘。一對男女在欲念的驅使下無法自拔的畸形關系(《小城之戀》);妙妙將對城市的想象寄托在誘惑她失貞了的城市男性身上(《妙妙》);米尼因對愛情錯誤的選擇而引發的沉淪(《米尼》);逢佳與老魏假戲真做的世紀末情懷(《香港的情與愛》);叔叔在大姐與小米之間的靈與肉的分離(《叔叔的故事》)等等,似乎都在說明:性與愛(靈與肉)絕不是一回事。一面是現代“性”的墮落,才會有作品中人物象動物一樣的發情、瘋狂,一面是作家理性的審視、反諷,以及相應的冷靜思考。其中《小城之戀》將性的壓抑與放縱相沖突推到了極致。兩人身體的接觸使朦朧的欲望覺醒,出于欲望和需要的心理,一方面深恐這深刻關系的解體,這使雙方都會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另一方面雙方又深恐這深刻關系的束縛,在相互吸引的同時又極力地排斥著。王安憶在這類文本下隱藏著的是一種漂泊中的伙伴關系,伙伴關系中本有對漂泊中孤獨的抗拒,但同行中的孤獨更是孤獨。
正如某些評論家所言:“尋找與發現,可以說是目前能感受并把握得住的王安憶創作歷程的主題線索。”[7]尋找與發現,正是王安憶在“漂泊”這一宏大的命運主題場下努力探索的兩個意義域。她既勇往直前地大膽營造著身為作家的“精神之塔”,嘗試著知識分子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又心懷虔誠地挖掘眾生存在的幽深奧秘,擔負起知識分子道義上不可推卸的責任。
王安憶的作品對“漂泊”主題的書寫,至少有三層內涵:首先表征為一種精神意向,即流浪意識。莊子開創的精神漫游范式經數千年文化積淀,知識分子獲取了個體在無目的的漂泊中的一種心理狀態和身份意識:是在精神上尋找出路的迷惘,是對人存活的理由、現狀及未來的懷疑與困惑。其次意味著行為的越界。在王安憶所提供的文本語境中,越界表示了對曾經生活的否定。這一行為因割斷了漂泊者與自己的親人、故土的聯結紐帶,產生了一種虛幻的自由,沒有了歸屬感,處在一種輕飄的失重狀態。再次,漂泊的過程即是一種交流的過程,給漂泊者帶來廣闊的視野和全新的生命體驗。
中國本有人生如“旅”如“寄”的說法,在一次次的落敗、與命運的轉折點擦肩而過的生命探尋中,漂泊成了王安憶及筆下的人物難以擺脫的宿命。無論是對城市的奮力突圍,對鄉村的切身體認,還是對家族淵源的執著追尋,都無法完全超越人類永恒的漂泊宿命。“永恒性漂泊”貫穿了王安憶的創作歷程,是她在人物身上烙下的深深印痕。
王安憶的“漂泊之旅”雖帶有古代傳統主題續寫的意味,但更摻有個人的經驗依據。不同于古老象喻的是,這提取于個人經歷的“長旅”,在王安憶那里越來越有主動的人生選擇、人生設計的意味,因而不盡是無可奈何的命運承擔。雖然選擇未必是正確的,但積極的人生態度卻能使灰暗的命運也發出強光。即使在困境當中,也有一種對超越的眺望。
“我趁著大浪退潮,獵取了潮汐留給沙灘的一些遺物,死去的海星,或者貝殼什么的,占為我私人的收藏,然后再將它們加工制作。這便是我后來尋找到的職業:作家。這使我在一無所有的命運中挽救了我自己,使我有了資格去號召大力開展自救運動。”[8](P204)王安憶的諸種努力,包括某種意義上卓有成效的“尋根”,都只是提供了打破漂泊永恒性的某種可能,只是暫時的緩解。但是,王安憶有關漂泊主題的書寫留下的軌跡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圓圈,她在貌似循環的路途上走出了人的意志、力量和超越。
[1][2]王安憶.紀實與虛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陳思和.營造精神之塔——論王安憶九十年代初的小說創作.文學評論,1998,(6).
[4][8]王安憶.王安憶自選集之三.作家出版社,1996.
[5]王安憶.雨,沙沙沙.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
[6]李鳳亮,李艷.對話的靈光——米蘭·昆德拉研究資料輯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8.
[7]汪政,曉華.論王安憶.鐘山,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