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瑤琴
學院批評①的崛起是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備受矚目的文學現象,它是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的主體。“學院”吸納了最廣大、最專業的批評家群體。一方面,學院擁有自創的批評“品牌”,很多高校都有自己的學術大家與批評新銳。另一方面,上世紀80年代以來,為數不少的活躍的文學批評家皆被“學院”招賢。因此,曾與學院批評三分天下的“社科院批評”、“作協批評”,當前僅從構成者這一角度分析,很多學者已成為“學院派”的主力②。同時,“學院”依然在培養“將來”的青年批評家。大量的文學專業碩、博研究生,是學院批評延續和壯大的生命力。而當下活躍的媒介批評,雖展現著與學院批評對立的創作姿態,它標榜自身的公共性、開放性與在場,借此攻擊學院批評的個體性、封閉性與距離。但僅在批評主體上,它就無法割斷與學院的聯系,從根本上看,媒介批評者絕大多數都是經歷了學院的正規訓練,并掌握著學院批評的學理規范。正是由學院“制造”的批評者承擔著當下媒介批評的重要力量。
學院批評對中國文學的貢獻是不可忽視的,最突出的成績就是它以其專業化與學理化為中國文學,特別為當代文學作家作品提供了新的發現、定位、評價,這不僅具有理論意義,而且具有現實價值。同時,也正是通過學院的努力,為中國文學打開了豐富廣闊的西方文藝理論視域。20世紀90年代學院批評家的激情、清醒、嚴謹激活了板滯的中國當代文學,學院批評家對當代文學的介入,是從批評的角度將文學與政治的主動分離。學院派兢兢業業地守衛文學的大廈,并時刻充當著當代作家的監護人。應該說,當代文學在學院派呵護下重新抖擻精神,并尋回失落已久的文學自尊。1993年的夏天,由王曉明等學院派發起的人文精神討論,是上世紀90年代最重大的文化事件之一,它是學院派集體亮相,更是其對文學、對社會的建設性作用的集中展示。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學院批評從未掩飾對西方文藝理論的偏愛。“作協批評”、“社科院批評”實質上在上世紀80年代也同樣參與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理論化”的學術建設。高行健1981年在《現代小說技巧初探》中試探性地流露對西方現代派的欣賞時,還曾十分恐懼他會因此而被批判。1985年后,越來越多的西方理論的概念和術語刺激著研究者麻痹的味蕾,大家不約而同地等不及消化,就囫圇吞咽下去了。一時間,榮格、康德、薩特、巴赫金、海德格爾、薩義德、德里達、拉康、羅蘭·巴特、海登·懷特輪番主導著學院批評的話語權,當代文學研究呈現一派學術的狂歡。我認為,開拓當代文學研究的視野、表達中國學者在世界文學場中與西方學術、西方文學對話的抱負,才是學院派批評“理論化”的重要目的。
應該說,“理論化”既是學院批評的學術貢獻,也是其最受抨擊的研究方法。這里存在兩個悖論:封閉與僵化。“理論化”的出現,是以其開放性去沖擊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封閉性,它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點和新的闡釋方式。而當前學院又恰因其封閉性被詬病,原因是與活躍的媒介批評相比,他們固守西方某個理論概念,將作品放置于其編織的學術網絡之中,忽視了文學本身的生動性與靈活性,放棄了批評家應具備的“在文學現場”的身份。學院批評的“理論化”初始是以反僵化的姿態出現,以西方的啟蒙精神和人道主義對抗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確立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戰爭文化傳統。而當前研究中,“理論化”又造成批評的固步自封。為了突出并強調學院批評的學理性,批評者刻意制造出目標理論與研究對象之間的親密聯系?;逎奈乃嚴碚撆c雷同的研究方法在學院批評群體中“播撒”,并繁殖成固定的研究模式,不可避免地出現“千人一面”的研究效果。學院批評的接受,愈發深陷入“小眾”。
學院依據自身的文學理論素養,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確立了一些新穎的批評范式,但這些范式被發展到極端,成為了不可突破的固定模式。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理論經幾位學者引介入文學研究中后,迅速成為了研究者手中的“紅寶書”,繼而變成貼在學院派掌心甩不掉的膏藥。言必“現代”,一度成為中國學院批評的獨特風景?!艾F代”批評范式模式化扼殺了其原始的生命力,同時也充當了范式本身的終結者。而真正給予學院批評沉重一擊的來自其內部。由高校教師與研究生共同構建了一個研究論文概念復制的團隊?!敖Y構”、“解構”、“后殖民”、“現代性”、“女性主義”、“文化認同”等一再成為論文中的高頻詞匯。作家作品無奈地被歸入這些預設的研究框架。內部的失序催化了學院派破壞性的滋生,也使它在媒介公眾批評面前底氣不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學院批評與媒介批評的較量,都處于無意識地以己之短攻彼之長的方式中。
南帆說得非常到位,概念和理論命題都非精髓所在,重要的是“這一切如何真正啟動了思想,并且支持思想持續地向縱深展開。”③研究取向的“西望”具有合理性,只是當前的學院派批評,尤其是廣大的研究生群體的學術選擇,在理論的處理方式上過于重視對技術層面的探索,而忽視了在思想層面的精進。
學院批評正實施向“文學現場”的回歸。事實上,長期以來,仍有學院批評家始終堅守著從文本出發的學術立場,如張學昕、謝有順、吳義勤,不以概念的輸入為目的,而是沉浸于文學世界,對作家進行跟蹤式研究,實現兩者間直接的心靈對話,以靈動的語言表達、真誠的文學思考和扎實的理論素養充實著學院批評的文字肌理。
反觀媒介批評,它的重要特點恰是不離文本,切實的文學在場訓練出了其敏銳的文學感悟力和文學想象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媒介批評是一種動態批評,特別是文藝時評,隨時并及時地出現在文學現場,與作家作品的互動,賦予其激情、感性和銳氣。因此,鮮活生動成為媒介嘲笑學院派暮氣橫秋的炫耀資本。同時,媒介批評擁有更大的受眾群,它也能有效地推進當代文學的發展,激勵更優秀的創作實績的產出。但是,中國現階段的媒介批評并不成熟,它更多地依賴商業運作制造注意力經濟,遠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強大,將學院批評推入逼仄境地。相反,紙質媒介批評與學院批評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同盟。學院批評家對媒介批評的參與,既擴展了學院派的生存空間,又強化了媒介的理性色彩。這是一種文學批評的雙贏。而真正對學院產生較大沖擊的還是網絡批評,后者最大的優勢是批評主體的開放性,沒有“圈”的約束。它確有對文學的熱情和真誠,有強烈的問題意識,但也有不可忽視的主觀臆斷、絕對個人主義,抑或是英雄主義,甚至不惜使用語言暴力。
學院批評家意識到了本身存在的研究誤區,回歸文學現場是學院批評的發展趨勢,“學院批評正在逐步改變迷惘而喧囂的狀態,以自己愈益堅實的批評實績,重新尋找自己的姿態、批評立場、精神方位和話語方式,以重新確立批評的合法性。”④回到文學現場牽涉的另一個話題就是介入,即對生活的介入和對社會的介入。學院批評遭遇的發展困境,其實也是一種人為窄化,很重要的原因是批評主體久居“象牙塔”,保持研究與社會的疏離,依照自己成型的研究體系將作家作品對號入座,未能以發展觀去分析研究對象的個體性。介入能啟動學院派鈍化的藝術感覺,并敦促其摒棄陳舊的創作認知。需要指出的是,20世紀80年代學院批評的肇始是以回歸校園、遠離政治來實現對文學本體的捍衛,這是對當時極左思潮裹挾中的文學批評的有力反撥。而如今學院批評對社會的介入,主要是立足對現實的關注與參與,從而積累更切實的生活經驗,獲得更準確的文學理解,而并非要求學院派回歸體制內,放棄思想的自由與批評的獨立。
雖然媒介對學院批評的口誅筆伐都砸落在引經據典、皓首窮經,但是學院批評之所以被媒介不斷關注,還有一個未被觸碰和揭示的本質原因,來自學院派批評秉持的精英立場。李怡提及“‘學院派’批評常常高居于‘學術’體制的制高點上,以規范、維護所謂學術的‘純正’顯示自身的力量,在學貫中西的姿態中表現自己深厚的學養,在旁征博引中講求學理的根據,‘無一字無來處’,學院就是以這樣的‘身份意識’標示著與當下浮泛之風的距離。”⑤對于“江湖派”來說,精英與啟蒙緊密結合,學院派的精英立場似乎暗示了它采取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學術啟蒙,并且展示了在文學研究領域統率群雄的學術擔當。“精英”是學院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學術姿態,卻忽視了其會讓“草根”黯然神傷的現實效果。從當下的批評現狀看,部分媒介批評興奮地手執西方“公共知識分子”的淺層理論,標榜“獨立”姿態與“批判”精神,進而憑借“公共”立場與學院的精英身份分庭抗禮。
在學院批評的研究方法日趨多元的研究背景下,也有學院批評家開始向“史”回歸,他們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汲取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方法,形成文學研究與史學研究相結合的研究范式。這一“古典化”學術策略的出現有一定的原因。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已難出新意的前提下,眾多學者轉向西方尋求思想支援,即引進西方文藝理論解讀中國現代文學作家作品。應該承認,這些研究成果確實頻頻為現代文學注入活力,但也不乏一些生硬的嫁接,因此,理論移植產生了部分負面效果,即新理論的張力遠遠超出了作品本身的藝術承載,并極大挑戰甚至是顛覆了創作者的本意??梢哉f,學院批評的闡釋行為本身就具有對作者的徹底“解構”的效果。陳寅恪先生曾提出重要治學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⑥一部分學者秉持此理,選擇向內轉,回溯中國近現代史,通過對史料的發掘,期待以新材料來為中國現代文學做出新闡釋。例如陳平原對小說敘事模式以及現代文學的研究、沈衛威的茅盾研究和學衡派研究。再如一向以激進批評面貌示人的王彬彬,他的現代文學研究,如魯迅、胡適、瞿秋白,都是建立在發現豐富史料的基礎上的?,F代文學的“古典化”是文、史、哲三個領域的整合,它體現出的是一種學科集合優勢,強化了學院研究的學理特點,更在學院與媒介比較中,呈現出深厚的研究功力與連續的研究實力。“古典化”已確立的最明確的兩個研究方向:一是對現代(20世紀20-40年代)報紙、期刊的研究,分析其與現代文學的發生、與中國社會的變革之間的內在聯系;一是通過報紙、期刊、書信、回憶錄、手稿,對現代作家作品進行輯佚與鉤沉。目前,“古典化”研究被作為學院“掉書袋”指控的一項例證,這是因為批評者對古典化的認識不夠充分。許多“效顰”論文的出現,根本原因在于研究者并未領悟“新材料”的內涵。陳寅恪提出的“新材料”,核心動詞是“發現”,“發現”并不同于梳理和羅列,“發現”須建立在對史料的全面把握和融會貫通之上,從抽絲剝繭中尋獲被埋藏的真相。同時,研究的價值更顯現在發現新材料后,進而提出一些新問題。會使用“發現”的材料,才是研究出新的更高能力。
學院批評是以批評重塑文學對人的影響力。在物化、異化、欲望化的世界中,文學對受眾的吸引力在急速下降,影視與網絡成為日常生活的主宰。在信息高速路上,創作和批評即使加不進汽油,也不可以蝸牛的速度散步。文學價值的彰顯需要作家與批評家的共同努力,它離不開后兩者的積極應對與主動爭取。每個時代都會有撼動人心的文學力量,也都有鞭辟入里的思想批判,文學經典綜合人性的深度、思想的力度、想象的豐富度和語言的寬廣度。當前的學院批評應該建立并恪守時代的文學判斷力,檢視當代文學的創作實績,從而發掘當代文學的經典作家作品。學院批評需首先充分調動起批評家對文學的熱情和想象,主動與當代文學建立一種心靈共鳴,以其集體智慧,憑借專業素養澄清文學的本質內涵:它不是社會的文化快餐,而是人類心靈的精神慰藉與思想補給。因此,新世紀學院批評的出發點,它仍是“不追求學術的姿態,但要追求靈魂的活力”。⑦
①學院批評涵蓋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等多個領域,文章僅就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學院批評進行論述。
②如原社科院系統的學者:陳曉明在北大、南帆在福建師范大學兼職、孟繁華在沈陽師范大學、何向陽在復旦大學。如原作協系統的學者:賀紹俊在沈陽師范大學、王彬彬在南京大學、謝有順在中山大學、洪治綱在暨南大學。
③南帆《學院派批評又有什么錯?》,《中華讀書報》2003年6月25日。
④張學昕《“學院批評”始終是中堅力量》,《文匯讀書周報》2010年1月27日,第1版。
⑤李怡《尋找批評的主體性》,《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第78頁。
⑥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第266頁。
⑦劉再復《與老朋友重逢像在做夢》,《南方周末》2010年5月6日,第E2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