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關于學院批評,至今未形成一個統一明確的標準概念,但在對學院批評特點的歸納上,大家卻有著基本一致的態度和認識,即學院批評的主體應是各大高校或研究機構的學者,他們有著系統的知識體系和良好的學術修養,因此批評中保持著平和的態度及學理化的特征,同時還強調注釋引文等學術規范。其實如果從更為寬泛的意義理解,上世紀初曾在高校任教的文學批評大家如魯迅、茅盾、郁達夫、朱自清等人的批評皆可視為學院批評,他們的批評在當時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影響,往往引導著一個時期文學創作與鑒賞的潮流,代表著當時文學批評的水準,可謂是文學批評的典范。進入上世紀80年代,由于文學在當時話語情境中的中心位置,決定了文學批評也獲得了顯眼的地位,批評者們延續了五四時期文學批評的人文價值立場與審美標準,不僅熱情積極地對作家和作品進行闡釋和評價,而且從國外引進各種理論參與了當時的各類文學實驗,構成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文學場域。這兩個時期文學批評的影響空間是很大的,雖不構成“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效果,但也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大眾對文學作品的審美判斷力,并在這種影響中彰顯著知識分子啟蒙者的形象。
然而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盡管學院批評逐漸強大并日益成熟,但對于外界大眾的影響空間卻在逐步萎縮,曾經的風光無限逐漸成為明日黃花,往日的輝煌逐漸演化為遙遠的記憶,學院批評的聲音被湮沒于各種刺耳的噪音中,甚至還出現了尖銳的批評。發生于2006年的韓白“文壇”之爭最具代表性,韓寒對當下文學評論的辛辣諷刺獲得了大量“韓粉”追捧,盡管白燁也針對韓寒的批評做出回應和解釋,但顯得蒼白而無力,最終只能選擇關閉個人博客,一個“80后”體制外的作家的挑戰就讓學院批評如此狼狽,可見學院批評的公信力正逐步走低,表達與發揮的空間急劇縮小,發言的分量也顯示出軟弱無力,學院批評無疑陷入尷尬與困境中。
學院批評空間的萎縮與當下其它新興批評的強勁崛起密切相關,這其中大眾批評、媒體批評和網絡批評是最主要的力量。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強勢傳媒如電視、電臺、大眾報刊、網絡等以巨大的聲勢席卷社會的各個角落,文學批評空間自然也屬其強力介入范疇。這些文學(文化)批評以引導性的、消費的流行文化為主導觀念,強化包裝、策劃與宣傳意識,及時捕捉各類文學“賣點”,激起了廣大受眾的興趣、好奇與關注,他們雖不比學院批評深刻,但卻以新聞化、娛樂化、獵奇化吸引各類受眾的眼球。同時,各類編輯、記者、時評家紛紛亮相登場,以其淺易性、時效性的批評取代了專業嚴謹的學院批評家的位置,主導著普羅大眾對文學的評判和認識,他們走馬燈般地“你方唱罷我登場”,轟轟烈烈,熱鬧非凡。而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這一趨勢更被急劇放大,眾多網民獲得空前自由的發言權,但他們又恣意揮霍著這些自由,爆粗口,掄板磚,本我意志的出場讓原本嚴肅認真的文學批評往往淪于情緒化的狂歡與語言秀,在網站編輯有意無意的操縱和授意下,各類“酷評”與“罵評”也應運而生,這些文學評論雖大部分缺乏起碼的學養與內涵,但在這個資本至上、追逐新潮與時尚的時代,快餐式的文學(文化)批評占據著人們生活的中心,掌控著大眾對文學的理解和解讀方向。與此相對應,各類媒體介質為了增加銷量獲取利潤增長點,也出現了大報小報化,小報低俗化的趨勢,從發行數量上來看,一些堅持人文價值立場,維護學術水準的純文學批評期刊,與那些發行量動輒就幾萬、十幾萬的晚報、都市小報相比,明顯是冰火兩重天,甚至某些嚴肅刊物的籌辦舉步維艱,被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迅速邊緣化。批評家曹萬生將大眾傳媒批評稱為“軟暴力”是非常形象的,它憑借著市場經濟提供的各種優勢,將中規中矩的學院批評擠壓于狹小的空間,并且輕松地擊碎了學院批評曾經夢幻般的輝煌。
然而大眾傳媒批評對學院批評空間的擠壓只是客觀存在的一個因素,從批評者主觀因素考察,學院批評者自身的某些缺陷和不足也是構成其批評空間縮小的原因。學院批評有很多優勢,比如:由于系統性的學術培訓使批評者在各種理論的使用上非常嫻熟,這些理論對于文本的深入解析往往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學院派批評者多身居高校,相對封閉的環境使他們的學術研究免受外界干擾,保證了比較純粹的思想意識;各大高校不斷細分的專業使身處其中的批評者可以專心就某一專業方向做出自己的研究,加強了批評過程中的專業特色;嚴謹細致的學術規范使學院批評具有相對統一的標準,在行文邏輯上也保持了一定的連貫性和穩定性。然而,事情往往具有兩面性,學院批評的優勢也像一把雙刃劍,給學院批評帶來明顯的不足和缺陷:對理論尤其是從西方照搬過來的各類生澀的理論的過度倚重和使用,不僅會讓普通讀者望而卻步,而且有些批評者自身對這些理論并未消化,在使用的過程往往會出現生吞活剝、死搬硬套的情形,同時更為重要的是,理論的過度強化也會使批評者與作品拉開距離,對于作品鮮活生動的感知被壓抑和抹殺了,評論文章也失去了應有的銳氣和鋒芒;“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態度忽略了知識分子對于社會責任應有的承擔,自說自話的后果就會導致文學批評成為沒有觀眾的個人表演;專業性的強化讓學院批評的視閾越來越窄,自閉性的思維不僅會導致文學作品的解析片面甚至走向偏執,而且沉悶、失去光彩的語言也使得個性化批評力量大幅減弱;固定的學術規范也往往會流于死板,類八股文式的文風切割了對于作品的豐富感知,批評文章中匠氣十足。另外,隨著學院批評家“學者”“教授”身份的轉型,追求穩定與平庸成了保證自己生存質量的重要手段,于是“文學批評”中“批評”的因素越來越少,表揚的成分越來越多,“批評家”的角色也被大為淡化。而高校學術量化考核的現實使學院批評的不足更是雪上加霜,它導致單調重復味同嚼蠟的學術垃圾被大批量生產,甚至還出現了剽竊抄襲的情況,正是學院批評自身的這些不足導致其所能發揮的空間越來越小,影響力也在逐步萎縮。
實際上,從更深層次的角度看,學院批評在社會大眾空間發揮力降低的背后還糾結著一個更為復雜的百年話題,那就是知識分子與大眾的關系。上世紀初,一批啟蒙者先驅以先知先覺的姿態確立了與大眾“我啟你蒙”的位置關系,知識分子對于大眾扮演的是先覺者與引導者的角色,這是他們自身知識優勢的一種體現。但五四后隨著國家民族環境的逐步惡化,知識分子面對惡劣的情勢顯得力不從心,而“槍桿子里出政權”卻顯現出歷史的合理性,于是,以工人農民為核心的大眾成為知識分子學習的對象,“猴子論”說法的出現就是典型的代表。當然隨后的歷史發展狀況是知識分子不再是學習大眾,而是接受大眾的改造。直到上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才伴隨著政治壓力的緩解恢復了啟蒙者的角色,在巨大的社會變革中一度成為社會的焦點與核心。可惜好景不長,自上世紀90年代起,隨著市場經濟環境的變化,知識分子再度被邊緣化,注重功利、講究實用的資本時代再一次放逐了強調非功利審美與考察人的精神心理的文學理想,文學的聲響湮沒于浮躁與喧囂的逐利狂潮中。處于這樣背景下的學院批評自然而然地面臨著所有知識分子同樣的困惑與難題,如果固守人文批評準則,維護純正的審美理想,堅持文學批評嚴謹的學理性,那么離大眾的視野就會越來越遠,批評的影響空間自然也會萎縮,甚至會淪為批評家的自彈自唱;但如果主動向這個消費社會靠攏,放棄自己的準則,一味地滿足作為消費主體的普羅大眾的需要,雖然可能獲得部分大眾的青睞與關注,但同時學院批評中的個體獨立性就會減弱甚至消失,批評家知識分子的身份會迷失,學院批評存在的根基會從本質上動搖。這種兩難的選擇是困擾如今學院批評家的主要問題,它給批評家們帶來的困惑與焦慮無疑影響著學院批評未來的發展。
當然,學院批評公共空間的危機引起了很多學院批評家們的注意,他們不斷反思與檢討著學院批評的方方面面,試圖使學院批評在文學(文化)資本化的漩渦中實現自救與突圍。1991年11月,北京大學曾召開過一個學院派批評的研討會,會上就非學院化的批評即媒體批評的入侵與干擾展開討論;1999年上海作協邀請部分文藝批評家舉辦了一場題為“大眾時代的文學批評”文藝批評沙龍,探討的依然是學院批評與媒體批評的關系;此外,2001年6月北京文聯舉辦了網絡批評、媒體批評、主流批評的研討會,這些研討會的召開針對的都是學院派批評在當下的文化環境中如何生存,如何處理與媒體批評的關系,拓展學院派批評影響空間等問題,反映的正是批評家對學院批評的深重憂慮。
實際上,學院批評要實現公共空間的拓展,首先應厘清的就是與媒體批評的關系,二者如何定位是學院批評家必須直面的一個問題。最初學院批評對于媒體批評是一種敵視態度,認為正是各類媒體批評的興起,才導致學院批評空間的壓縮,這種情緒化認識存在一定的反應過度。從大的批評環境看,文學批評本就應該打破單調一元化的批評模式,而是要促成多種批評多元共生的局面,這樣才能形成聲氣相通,互相補足,在相互碰撞中才有利于幾方面勢力的共同發展。因此,多種媒體批評的出現可能對學院批評構成了沖擊,但也為學院批評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多種可能,各類媒體對于大眾的吸引,對于大眾公共空間的掌控經驗值得學院批評去借鑒,甚至學院批評完全可以借助各類新興媒體的力量拓展自己的發展空間。更何況,當下我們的各類媒體批評并不成熟,普遍存在著急功近利、夸張隨意、格調濫俗、零碎淺顯等缺陷,學院批評家有必要從象牙塔的小格局中走出來,對媒體批評在意義與審美層面上對其做出引導,發出自己強而有力的聲音。這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新世紀以來在普通民眾中產生較大影響力的百家講壇,盡管不斷有專家學者對百家講壇中出現的常識性“硬傷”做出批評,但不可否認的一個事實是,這些講評者確實是在一定層面上對普通大眾產生了吸引力,將原本只傳播于狹小學術圈子的知識帶入了更為龐大的一個群體之中,讓學院批評在一個更大的社會空間產生了影響力。此外像電視中的一些文化類節目、訪談節目,像晚報、都市報等大眾報刊的文藝副刊、書評板塊、文學專欄等,包括互聯網上各類文學批評類網頁和論壇等都可作為向公眾傳達學院派批評聲音的介質。同時學院批評還可通過舉辦各類評獎并借助媒體的宣傳來擴大自己的影響,比如“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獎”、“當代文學批評家獎”等等,在實際的操作中都發揮了良好的宣傳效果。
學院批評與媒體聯姻也體現在文學事件的制造和參與中,這里首先要提的就是1993年到1995年那場聲勢浩大的關于人文精神大討論,這一事件既是知識分子在面對急劇變化的市場經濟環境做出的回應與反抗,也反映了知識分子在大眾流行文化急劇膨脹的情形下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是試圖修復已被破壞的與社會現實的聯系所做出的一種積極努力。隨后發生的“馬橋事件”和“余華《兄弟》事件”學院批評都積極地介入了,這些公共事件借助強大的傳媒力量迅速傳播,并牢牢地抓住了公眾的注意力,學院批評的聲音也響亮地回旋于一個更為寬廣的社會公眾空間。當然學院批評在利用傳媒力量的過程中既要保持學院派批評的深度、功能、科學性、知識背景等特征,同時也要適應于這些媒體傳播的特質,要時時考慮到自己所面對的受眾的感知層次,這樣才能真正架起通向大眾的橋梁,發揮學院批評自己的影響力。
然而,學院批評如果要解決目前影響空間的危機,最重要的還是直面自身存在的諸多問題,這些問題制約著學院批評對公眾的影響力。學院批評家既要認識到自己的優勢,同時也要對自身的不足保持清醒的認識。這其中,首先要求批評者放棄孤芳自賞式的“文化英雄”的幻夢,不能退守于學院與書齋狹小的格局中,對外界社會現實應保持一種“緊張”與“敏感”,捕捉社會焦點,對各類文學作品和事件做出迅捷的反應,運用理論知識對大眾文化產品進行“解碼”,從而實現對現實文化的參與和重構,并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中重建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只有這樣,才會避免蒂博代提出的批評家對外界現實的“遲疑癥”。此外學院派批評家還要在切入角度、行文方式、話語風格等方面注意生硬的學理化趨向,不能沉迷于“術語旅行”的自戀中無法自拔,對于文學作品的價值判斷要建立在真正貼近作品,并在其中融注了個體生命體驗的基礎之上,只有這樣批評文章才不會是表情僵硬正襟危坐式的布道,而是生動鮮亮充滿朝氣,語言文字自然也會充滿靈性與趣味。當然學院批評家還要正視體制化對其產生的負面影響,在報課題、評職稱、評獎、選學術帶頭人、申請重點學科等各類名目繁多浮躁喧囂的參評洪流中,盡量保持清醒頭腦,回避流水線式的論文生產。然而,對于學院批評而言,最重要的是要確立人文價值立場,在文學批評中融注一種批判性與關懷性,這種人文性與憂患意識也是學院批評應該堅守的底線,只有這樣批評家才會有一種歷史感、神圣感與學術使命感,才會有對文學批評事業的執著熱誠與氣魄。
談學院批評自身的發展與未來,就有必要提及剛剛出版的一套叢書,2009年末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出版了一套“學院批評文庫”,首輯收入了包括南帆、陳曉明、程光煒、孟繁華、賀紹俊、洪治綱、羅振亞、謝有順、郜元寶、張學昕、何言宏、張新穎、施戰軍等二十位批評家的論文,可以說,近十年來批評界最有生氣和活力的學院批評家被“一網打盡”式的搜羅了進來,這種學院批評力量的集中展示在新世紀以來是非常少見的,整套文庫不論是在人員陣容,還是在學術質量上也都超出了以往任何學院批評書系。他們的精神立場、批評姿態、話語方式皆顯示著近幾年學院批評家們依托深厚的學術修養,憑借冷靜的理論與激情的闡釋掙脫舊有的批評框架,建立嶄新的批評模式的努力,他們那種“活力與激情,學理與思想,深邃與輕盈,宏闊與精致”①的批評風格既體現著學院派批評共性卻又顯現出鮮明的個性特征,使我們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學院批評的希望與未來,正如這套文庫的主編之一張學昕自信地宣稱:“學院精神的純粹和魅力,在當代文學批評的空間維度里獲得深刻的錘煉和彰顯。”②我們同樣相信,學院批評以其清醒而銳利的洞察力和抵達心靈的審美判斷力在大眾文化公共空間也會獲得持續的強大影響力。
①②劉中樹、張學昕《學院批評文庫·總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