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里安繪畫創作理念與中國當代設計

林建群 劉 杰

一、蒙德里安的繪畫創作理念

綜觀整個20世紀的設計領域，蒙德里安的抽象繪畫創作理念對建筑設計、工業產品設計及服裝設計等領域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革命性的繪畫藝術，一方面使設計師的設計概念得到多元化的發展，另一方面也使現代設計語言擺脫了傳統的束縛，從而全面形成了對傳統設計的革命。在通過對蒙德里安抽象繪畫形成、發展及特點的研究，以及對不同設計領域受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影響的典型作品的分析后，可以看到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的創作理念在本質上與設計創作的要求相同，二者可以在理念與語言上進行置換，在具備了這一基本條件以后，設計師通過創造性思維、創造性想象、想象的物化這三種能力將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作為設計中的隱性知識加以完全轉化，從而形成設計的創新性。①

1、理念的源泉——對繪畫風格的傳承和再創造

無論從審美還是藝術價值角度來看，蒙德里安的繪畫都是個“另類”，其藝術語言的表現形式不但非常獨特并極具吸引力。1904年以前,蒙德里安接受了正規的學院派寫實訓練，并從事肖像畫和靜物畫的研究。從1907年到1912年，他開始從構圖上突破傳統路線，這一時期他作品的畫面隱含著對形式構成的最初意識——垂直和水平的形式法則，表現出作者追求著畫面的單純和秩序美（見圖1）。1919年開始向創造純粹形式的方向邁進，在繪畫的道路上并沒有沿著已有的抽象理念繼續前進，而是創造性地提出了帶有內在秩序的繪畫理念。在這種理念的帶動下，他找到了一種新的繪畫形式，通過結構比例和色彩搭配的變化，使這一繪畫形式產生了無數和諧的變體，通過這些作品來表達他追尋的宇宙中永恒的純粹真實。②可以看到，受不同藝術風格的影響，他走上了一條色彩和形式簡化的道路，并且不斷創新，形成了自己獨有的藝術風格。

圖1 從寫實到抽象的轉換

2、理念的本質——觀念的轉換和非定式思考

蒙德里安的創作強調與傳統繪畫藝術的逆行，將完全忠實于自然物象的繪畫簡化到極致，可以說這一做法是對傳統經驗的一種觀念轉換，是一種非定式思考模式。荷蘭自古寫實主義就很發達，蒙德里安受此影響頗深。他早期的風景畫繼承了荷蘭17世紀的傳統，但是在阿姆斯特丹見到畢加索和布拉克等人的立體主義作品，蒙德里安幾乎立即改變畫風，以立體主義的手法使物象從屬于畫面結構。之后，蒙德里安繼續著熱情的探索，其粗獷的水平和垂直構圖，極度抽象的色彩，更明確了他的觀點“通過現代繪畫，我們看到了一種傾向于直線和平面化原色的新造型的表現方法；逼真寫實的造型逐漸被拉緊了：形被拉緊、色彩被強化。”（蒙德里安《繪畫中的新造型》）雖然同樣是在抽象繪畫領域之內，但蒙德里安無論是在繪畫語言方面還是在繪畫理念方面都與抽象繪畫的創始者康定斯基形成了鮮明的差異，并且還成功地使繪畫藝術發生了又一次的巨大轉變，同時將理性抽象的繪畫理念深入到了各個領域。1940年到1944年蒙德里安的畫風發生了最后一次轉變，作品呈現出明快與戲劇性的律動感，以色塊代替原本清晰的水平線和垂直線（見圖2），使畫面充滿了靈動和生氣。至此，蒙德里安在經歷了幾個大的轉折之后，以不懈的堅持——堅持不斷超越自我、超越固有的觀念，漸漸形成了鮮明而獨特的繪畫語言。

圖2 蒙德里安1942-1943年的作品 《百老匯爵士樂》，由上圖的強調縱橫線構圖轉換為靈動的色塊構圖

二、對現代主義設計的影響——20世紀設計師們的實踐運用

美國當代藝術史家阿納森曾寫到：“蒙德里安對20世紀藝術進程的影響，甚至可以超過畢加索，布拉克和馬蒂斯……”“現代主義”是20世紀設計的核心，蒙德里安作為主創人之一成立的荷蘭風格派，促成了“現代主義設計”運動的開展。設計同繪畫創作一樣，是一個不斷建立不斷打破的過程，在“現代主義設計”尋求新突破的過程中，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的成果與經驗起到了啟示和滲透的作用；在設計理念方面，20世紀的設計師們領悟了蒙德里安抽象繪畫具有革命、創造特性的藝術精神，同時將這種藝術精神進行了設計化的實驗，從而形成了自己作品的真正原創性；在設計語言方面，理性抽象充滿秩序與平衡的繪畫語言也為設計師提供了大量的形式素材，從這個意義上說，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為現代設計提供了豐富的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的依據。③

1、建筑領域的實踐

施羅德住宅是荷蘭風格派設計師格里特·托馬斯·里特維爾德（Gerrit Thomas Rietveld）在1924年設計的。經過對主立面構成元素以及使用色彩的簡化提取后發現，它的構成方式完全符合理性抽象繪畫創作理念，橫豎兩根直線將畫面分為四大部分，以垂直線將右上角與左下角進行分割，形成反轉對稱，再配以兩組水平線，使畫面呈現出絕對的平衡感（見圖3）。雖然在進行住宅設計時里特維爾德在技術上沒有使用統一的模數，但在建筑的平面構成上還是完全體現了蒙德里安強調內在秩序的美學原則，各種建筑構件都被分解為了線、面和色彩等要素，按照對立統一的原理組織起來，建筑空間也由此獲得了新的生命，施羅德住宅無論在平面劃分、空間處理還是立面造型方面都嚴格地遵循了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運用抽象與簡化的元素來表現內在秩序及事物本質的藝術原則，將理性抽象的理念作為一種隱性知識完全轉化到了設計領域，從而在設計語言和設計理念上都成功地將“純粹的抽象”演繹成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2、家具設計領域的實踐

圖3 施羅德住宅立面形式分析

里特維爾德在1917-1918年間所設計的紅藍椅（圖4），在家具的結構性與空間性方面無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是20世紀設計史中最富創造性和最重要的作品。無論是這把椅子的縱橫結構還是它使用了紅黃藍的抽象用色原則，紅藍椅的設計都鮮明地在設計實踐中結合了蒙德里安抽象繪畫對立統一的理念，創造的不僅僅是一件家具，更是一種完美的結構方式，是一件立體的蒙德里安抽象繪畫。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一件作品，能如此完美地體現一種藝術理論。

圖4 左圖為蒙德里安創作的《紅、黃、藍的構成》，是風格派的代表作品。右圖為里特維爾德所設計的紅藍椅（1917-1918年）

3、服裝設計領域的實踐

服裝設計領域提倡概念先行的設計理論無疑是受到抽象思維的影響而建立起來的，因此現代服裝設計從本質上說是抽象的，是建立在現代抽象藝術基礎上的一種獨特發揮。上世紀60年代初，通過對服裝設計多年的經驗積累與對現代藝術的敏銳感覺，圣·洛朗設計了著名的以“蒙德里安”命名的秋冬系列服裝，成功地將理性抽象的繪畫理念轉變為了自己的設計語言。在他的服裝中，蒙德里安式的硬朗線條與女性身體線條完美結合，在體現抽象構成的內在秩序的同時還展示了人體的絕妙比例，這就是著名的直筒無袖女裙。這一系列女裝的出現與傳統巴黎高級時裝的煩瑣裝飾與固定模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是這種抽象的思辨使得圣·洛朗在以后的設計中不斷進行變化，不斷賦予時裝設計以純粹的藝術價值。④

20世紀設計領域的設計大師們，都不是膚淺地借用了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的表現形式，而是使用了隱性知識的轉換將抽象繪畫理念轉變為自己的設計思想，使作品在具備功能性與經濟效益的前提下同時還散發出理性抽象的藝術光輝。也就是說，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和“現代主義設計”在創作本質上可以達成一致，但是這種轉化又決非是簡單地將蒙德里安抽象繪畫語言轉變為建筑形態或產品造型甚至是表面裝飾就可以解決的。⑤

三、對中國當代設計的啟示

今天，在中國當代設計飛速發展的同時，設計師應清醒地認識到我們的設計中還存在著忽視內部設計規律、只重表面設計形式，甚至是照搬照抄的問題。大批“仿制”創造品的出現表明了設計思路單一狹窄。設計的歷史是由一條創新的道路鋪筑的，⑥通過對蒙德里安的抽象繪畫創作觀念的研究可以對現今的中國設計創新乏力等問題的解決產生啟示作用。

1、中國當代設計創作存在的弊病及分析

①心態浮躁，缺乏原創。中國當代設計發展時間較短，但發展要求過高，本應深思熟慮的設計創作過程跳上經濟動車，卻無法跟上快速發展的節律與要求。普遍的急功近利主義使得部分設計師忽略了創作的本質，在外部環境的壓力下倉促照搬國外設計師的設計語匯而不去追問其設計理念。而面對原創性匱乏的普遍困境，常常借用設計形式的重構來為自己的作品罩上原創的光環，以—種不負責任的消極態度形成設計領域的表面繁榮，貌似積極創新，實為設計能力的衰退。

②思維陳舊，方法單一。部分設計作品從表面設計語言的混亂到深層意義的缺失，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設計創作理念的匱乏，這種匱乏正是由于定式思維所導致的。定式思維在設計中表現為：在設計過程中遇到的不同問題，主體不是創造性地尋求解決途徑，而只是套用一些先前的經驗和既定的概念，不自覺地跟隨固有的“定式”去進行設計。具體表現的第一個方面是構思定式，在設計構思時直接使用或者提取已有的經驗和成果，在起步階段就決定了設計已經回到了舊模式的框架之中，整個設計過程不過是在重復著別人早已用過的“新思想”、“新方法”而已；第二個方面是形式的定式，構思時間被壓縮、思考過程被弱化，必然會導致對設計形式的過度強調，然而這種大量的脫離理論基礎的對“新形式”的創造卻無力開闊我們的設計視野；第三個方面是慣性的定式，如果長時間地在構思與形式上使用定式思維，便會產生創作思維的惰性，久而久之就形成習慣。

可見，定式思維是主體創作力缺失的典型表現。因此，可以說當代國內設計諸多弊病的根源即是在此。

2、在當代設計創作中導入非定式思考的途徑

通過對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的解讀可以發現，在設計中實現創造性的非定式思考有兩條可供參考的改造途徑：第一、對固有思維模式的逆行；第二、外化學科邊界。人類總是習慣對取得的成果在一定的時期內使之成為不可動搖的原則，建構成可以參照的基本模式。然而，人類認識的逐步完善也正是通過對這些體系的不斷補充、刪減、破除甚至是重建才得以實現的，這就意味著可以對設計的本質予以延伸和拓展。非定式思考實現的另一途徑——外化學科邊界，是強調將不同領域的學科，不同地域對不同學科的認識進行綜合交流，并轉化為設計理念。建筑師里特維爾德通過對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的研究，打破了傳統的方盒子概念，設計了空間流動、界面靈活的施羅德住宅。不斷地外化學科邊界，弱化學科邊緣，就能汲取在該領域中原本不可見的隱性知識，將這種隱性知識轉化為本領域的解讀，就可以獲得新的設計理念。⑦正如里特維爾德的家具“紅藍椅”的設計，將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成功地轉變為對空間結構的本質表達。但是，設計畢竟是在限制中求生存的創作性活動，設計師不同于藝術家的是其明確的設計使命，無論是何種設計領域，其終極目標都應該是顯示對人的關懷與尊重。因此，運用非定式思考進行的設計，應該是在充分考慮不同地域、文化環境的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生活模式之后的主觀創造。

綜上所述，非定式思考作用于當代設計領域大致應該遵循如下的一個過程：在獲得一項設計任務之后，在觀察、分析的基礎之上，設計主體應該擺脫在已有的經驗與資料中進行觀念復制、形式移植等惰性思維，轉而著手尋找新的概念作為設計的起點。為了能夠多層次地、更有效地尋求新理念的形成，可以通過逆向思維、外化學科邊界等途徑實現設計概念的多元化，在確立設計概念以后，再通過反復的交流、分析、討論，不斷打破固有解決問題的模式，不斷地從不同角度重新認知，如此循環往復，直至設計形成。

蒙德里安抽象繪畫理念對設計的最大啟示是一種非定式思考模式的建立。這種思維模式有助于設計師打開思路，在藝術的理念中提取對設計有益的元素；可以使設計師避免在藝術理念與設計實踐之間進行單調的互換，違背基本的設計出發點，而使設計淪為對某種藝術形式的生搬硬套，這對于現階段中國設計師的創作與設計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另外，隨著對蒙德里安創作理念的不斷深入解讀，將會有更多的啟示和觸動，這也提供給我們一種新的研究思路，那就是從藝術大師的作品中尋找靈感和新的創新點，去豐富與拓展設計語匯。

①[美]羅伯特·L·赫伯特《蒙德里安—造型藝術與純造型藝術》，林森譯，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4：140。

②[法]米歇爾·瑟福《抽象派繪畫史》王昭仁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37。

③陳正雄《抽象藝術論》，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17。

④[英]赫伯特·里德《現代藝術哲學》，朱伯雄，曹劍譯，廣州，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86。

⑤朱狄《當代西方美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421-423。

⑥李道增《后現代主義建筑20講》，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304。

⑦邱炻《蒙德里安在藝術設計領域影響力的成因分析》，《藝術與設計》，20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