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鈺
在理論上,特別是在大陸法系的國家,法院、法官的職責是司法,而不是立法。如果法律有問題需要修改,那是立法機關的事情。因此法院所要做的就是服從制定法,等待制定法的修改。不過現在,包括大陸法系國家在內的許多國家的法院和法官,已經不再拘泥于制定法的規定,他們直接修訂或改變相當于三段論中大前提的條件,進行辯證推理以解決案件,實現公正。法院這樣做是完全可以到得正當性證明的。因為法律條件只是表達、實現法律價值的手段,當出現法律條文嚴重落后于社會發展而背離法律價值或者出現法律漏洞的時候,一味死守條文,就等于為了手段而犧牲目的,這有悖法官的使命——實現公正。
一、案例的法律推理
(一)基本案情
2003年8月7日(星期日),山東省某環保公司職工王某某駕駛該公司小客車從煙臺老家返回公司所在地濟南上班,在返回途中捎帶其鄰居之親屬龔某、萬某(二人系母女關系)。車輛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中,因與前車車距保持不夠,與履行職務的煙臺某車鉗廠司機楊某某駕駛本廠的超載貨車追尾相撞,致使王某某、龔某某、萬某某人身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其中龔某某高位截肢。事故發生后,環保公司根據《交通事故處理處理辦法》(已被新的《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替代)的規定,為傷者龔某某、萬某某墊付醫療費13萬元。交警部門出具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王某某因與前車車距保持不夠負主要責任,楊某某因超載負次要責任,龔某某、萬某某不負責任。后龔某某、萬某某將山東省某環保公司及其職工王某某、煙臺某車鉗廠及楊某某告上法院,請求法院依法裁判四被告承擔醫療費、交通費、誤工費、護理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撫慰金等共計143萬元。
(二)簡要案情分析
從以上案情不難看出,本案屬于由交通事故引起的人身損害賠償。我們先從法律規定的角度來分析法律責任的承擔者。首先,環保公司是否承擔民事責任?我國《民法通則》第106條第2款明確規定,“公民、法人由于過錯侵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侵害他人財產、人身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顯然環保公司在本案中對原告人身遭受損害沒有任何過錯,根據此條法律規定,環保公司理應不承擔民事責任。其次,王某某是否承擔民事侵權責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規定,“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法定代表人、負責人以及工作人員,在執行職務中致人損害的,依照民法通則第121條的規定,由該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承擔民事責任。上述人員實施與職務無關的行為致人損害的,應當由行為人承擔賠償責任。”根據此規定,只有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法定代表人、負責人以及工作人員,在執行職務中致人損害的,單位才承擔替代責任。本案中,王某某周末回家與親人團聚顯然與履行職務無關。因此,山東環保公司不承擔替代責任。而王某某的行為不僅具備一般侵權行為理論的四個構成要件,同時也符合本司法解釋的規定。因此王某某對原告應承擔民事侵權責任。再次,楊某某是否應承擔民事責任?楊某某在本案中承擔侵權責任的前提同樣是應具備一般侵權行為的四個構成要件。楊某某超載行駛顯然違反法律規定,既具備行為的違法性;楊某某與后車發生交通事故致使后車搭乘人龔某某、萬某某人身遭受損害,顯然有危害后果。但問題的關鍵是其違法行為與危害后果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及其超載行為的主觀過錯是否導致本次交通事故的主觀過錯。楊某某超載行駛違反交通安全法的規定,理應受到公安交警部門的行政處罰,但其超載行為不是本次交通事故的起因和必然,而且其超載行為的主觀過錯與原告人身遭受損害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楊某某對原告龔某某、萬某某的人身損害不負責任。最后,煙臺某車鉗廠是否應承擔民事責任?煙臺某車鉗廠承擔責任必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楊某某是履行職務行為;二是對原告人身造成損害。雖然楊某某是履行職務的行為,但其行為不是本次事故的起因,換句話說,原告的人身損害與楊某某超載行駛沒有因果關系。因此,煙臺某車鉗廠同樣不承擔民事責任。
二、案例的法理分析
公正,即正義,是法的固有價值。公正有實質意義上的公正和形式(程序)意義上的公正。固然形式(程序)正義可以有效率一般地實現所謂的平等,但形式(程序)正義并不必然導致實質平等,而且實際上是經常導致實質上的不平等,因為進入程序前的初始狀態很多情況下是不平等的,這在中國更是普遍。這樣一概地遵循程序正義的結果,只能導致實質上的不正義,現實中這樣的案例在中國恐怕不少。但筆者也并非否定程序正義的價值,只是有必要反思,切勿本末倒置,畢竟我們真正追求的是實質上的正義。其實,正義問題是非常棘手的,基于不同的時期和地域,正義的內涵和分類也有所不同。但毫無疑問,它是人類社會永恒的主題。它理應成為法官在裁判時所追求的。
從前面的法律分析中我們不難得出,本案法律責任的承擔者只有一人,也就是環保公司職工王某某。法官完全可以依據我國現有法律的規定作出王某某承擔法律責任的裁判。但是,筆者不僅要問:這樣的裁判是公正的嗎?是公平的嗎?能真正體現法的價值的嗎?筆者認為,這樣的裁判僅能體現法的形式意義上的公正,卻不能體現法的實質意義上的公正。雖然王某某是原告人身遭受損害的加害人,但我們也應該清楚這樣一個事實,王某某因駕駛不當與前車追尾相撞,導致交通事故,致使搭乘便車的龔某某、萬某某身體遭受傷害。本案的特殊性在于原告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無過錯第三人——即行人,而是搭乘者。如果受傷者是行人,那么王某某承擔民事責任理所當然,也符合公正原則,也能體現法的價值。可本案偏偏受傷者是搭乘便車者。王某某原本與搭乘著不認識,王某某是看在與鄰居關系的情理上,讓其鄰居之親屬搭乘便車的,其行為本屬助人為樂,理應倡導。盡管法律明確規定駕駛員有保證車上人員人身安全的義務,但我們很清楚這是法律規定的應然狀態,而實然是如何呢,從每年全國發生的驚人的交通事故數量我們不難得出。而且,王某某在這起交通事故中身體同樣受到了傷害。因為他不是履行職務,不屬于工傷,他的醫療費又去找誰承擔呢?事實上也只能自己買自己的賬了。在此種情況下,再由駕駛員一人承擔對搭乘者的民事責任,雖然符合法律條文的規定,可顯然對駕駛員不公,更不能體現法所固有的公正價值。此時,對法官而言,是按照法律條文的規定進行裁判,還是首先進行法的價值判斷,然后再做定奪呢?縱觀本案不難發現,本案中存在著兩種行為,一種是搭乘便車的事實行為,二是因交通事故造成人身損害的侵權事實行為。搭乘者雖然對交通事故不負責任,但他對自己的人身傷害真的就沒有責任了嗎?我看未必。環保公司不是客運公司,王某某也不是客運公司的汽車司機,龔某某、萬某某本應到長途汽車站購票乘坐長途客車,或到火車站購票乘坐火車,或到飛機場購買機票乘飛機出行,這樣他們之間就會形成一種客運合同關系,其人身和財產安全遭受侵害時將會受到合同法及相關法律的保護。但原告卻選擇了搭乘便車,原告的搭乘行為在先,交通事故發生在后,筆者認為原告應對其搭乘行為負過錯責任,故原告對其人身受到損害后也應承擔相關民事責任。因此,在本案中,對龔某某、萬某某的人身損害責任應由王某某和龔某某、萬某某三人按比例分擔,只有這樣的裁判,對雙方而言才是公平的,才是公正的,法的公正價值才能得到真正體現。
由于法律所具有的局限性特點,因此法官在裁判時,不能一味地依據法律條文的裁判,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有所取舍,決不能犯教條主義。同時,法官在裁判時進行價值判斷,對于推進法治進程、建設法治國家,實現法律價值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法官是法律價值體系的實踐者,法律中的價值要求需要通過法官的判決來實現;另一方面,法官又承擔著發展法律價值體系的任務,在有些情況下,法官甚至可以或者應當改變法律條文的要求。法官在法律價值體系方面的雙重任務使得法官的價值判斷行為格外重要。所以需要對法官的價值判斷行為提出嚴格的要求。因此,在追究法律責任方面,首先,對任何違法、違約的行為都應依法追究相應的責任。其次,責任與違法或損害相均衡。第三,公正要求綜合考慮使行為人承擔責任的多種因素,做到合理的區別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