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官非吏的明清師爺同首長之間的關系,既不同于魏晉的記室,也不同于唐宋的書記,倒頗似東家聘請家政或家教,基本上是市道交易。
中國古代的秘書制度,就其從發生到形成、從辟舉到任命、從公器到私聘的嬗變過程來看,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
秦漢“文法吏”機關當家
第一階段是秦至西漢時期。當時,現代人所理解的首長秘書專業,如撰擬文稿,保管檔案,匯總情況,乃至與聞機要等,還沒有從一般的文牘事務中分離出來。可以說,凡在各級政府機關供職的令史,即后來統稱為文吏或書吏的一般辦事員,都有執行秘書業務的可能。由于當官的多由軍功和勛貴出身,略輸文采,所以行政作業“皆成于令史”。后人點評秦漢政治,多謂其實是“文法吏”在各級機關當家,正可借這個視角觀察。總之,這一時期的秘書沒有形成專職,地位普遍不高,甚至籠統地稱為“椽史”也可以。
第二階段是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先是太傅、太尉等中央高級部門內,大都設置了專司文案秘書職能的“記室”,并以“記室令史”為專門職稱,其工作性質就是“掌上章奏報”。漢和帝初年,車騎將軍竇憲仰慕傅毅的文才,聘請他任“主記室”,這個“主記室”可以解讀為首席秘書或秘書室主任。又《三國志》稱,曹操任司空,以陳琳、阮踽管記室,軍國書檄大多出自這兩個人的手筆。整個兩晉南北朝時代,上起諸王三公,下至州郡守尉,以及一切有權開府的軍區司令或軍分區司令,均置記室。在縣一級的基層政府中,也有記室設置,這個縣政府秘書科里的成員,有主記室史、主記椽、主記、主記書佐、記室書佐等多種稱謂。
可以說至漢末三國,從中央到基層,公府軍政各級機關,秘書職能已經從一般的文書業務中獨立出來,而且形成了編制和職稱制度。凡首席秘書的官秩都隨首長的級別浮動,如三國魏的三公為一品官,像陳琳這種司空府記室就是七品,相當于一個二等縣的縣令。《后漢書·輿服志》載“公卿以下至縣三百石長”出行儀仗,前有“門下五吏、賊曹、督盜賊功曹,皆帶劍,三車導”,即警衛隊長、公安局長等三人武裝開道,然后一概是“主簿、主記,兩車為從”,就是辦公室主任和首席或主任秘書各乘一車相隨。試想,一個三百石的小縣縣長的秘書,至多是個月食八斛的佐吏級吏椽,居然也隨長官分享有人開道、有人駕車的榮耀,足見自漢三國起,秘書的公眾形象確實是鳥槍換炮了。
秘書官職雖低而身價頗高,首當其沖的原因是這類職事必須會寫一手漂亮的文章。陳琳為曹操“作諸書及檄”,將草稿送領導審閱。彼時曹操頭風宿疾發作,臥讀陳琳文稿后說:“此愈我病”。陳琳后來和一起掌管記室的阮踽并列“建安七子”。和尋常的作文相比,秘書寫文章還有不費斟酌、下筆敏捷的要求。阮踽隨曹操出行,騎在馬上為領導撰寫致韓遂的信,“書成呈之”,曹操拿一支筆欲有所修改,“而竟不能增損”。
魏晉“記事”多由領導自聘
詞采華美、才思迅捷之外,與聞機要的高級秘書尚有一條不可或缺的稟賦,那就是機警縝密:要你賣弄時,自當為主逞才;要你保密時,務必金人緘口,甚至還得有一點甘當幕后英雄的美德。
《三國志》說鐘會以中郎在大將軍府管記室事,為心腹之任,時人謂之“子房”;《晉書》說郄超在大司馬府任記室,躲在簾帳后記錄首長和人交談,謝安稱其為“入幕之賓”。這兩個有名的典故,生動地點明了魏晉時期高級秘書與所事長官間非同一般領導和下屬的關系。
稱職的秘書對于各級軍政首長來說如此被看重,其人選自然是以長官自己賞識者為宜。所以魏晉南北朝的機關秘書,雖然大都有定員定薪的統一編制,但一般多由領導自己聘用,然后往中央人事部門辦理備案手續就行了。兩晉南北朝政權主體構成的一般特征,是世家大族壟斷大權,堵塞寒門晉升之路。但是各種利益集團對記室、主簿、參軍一類幕僚人才的大量需求,恰恰又給這些寒族士人開辟了一條由入幕參政的另類仕途。以秘書為例,僅從官制上看,品秩最高不過六品,但是筆者在閱讀這一時段的“正史”時有個發現,眾多參與機要的秘書后來都有了“領某郡太守”、“遷散騎侍郎”、“補領軍司馬”、“賜爵某縣侯”等較快的提升,惟其典掌書記的記室本職不變,用現代話表述,就是雖然工作崗位未變,但級別和待遇已經煥然一新,而且會隨著首長地位的提升,繼續水漲船高,甚至因參與廢立大計或實現改朝換代,搭乘上駛向宮廷的直通車,最終成為“典掌詔命”的中樞重臣。稍知這一段歷史的人都知道,正是這四百年間,這種“入幕之賓”、“王佐之才”特別活躍。
唐宋“掌書記”上級任命
唐宋時期,先是除了諸王府保留記室編制以外,其余機關的類似部門,基本取消,而且王府記室一般也不能自行招聘,改由中央指派任命,想來是唐初統治者善于總結歷史經驗的結果。此外,凡節度、觀察一級機構,另設“掌書記”職稱,專門負責表奏書檄一類文辭的撰擬,也由中央統一任命。
安史之亂后,藩鎮權重,秘書聘用的權限又逐漸下移,唐史上,許多獲得進士資格但尚未通過“公務員考試”而正式任官的知識分子,都有被地方長官先聘為秘書的經歷,既解決了個人在正式任官前的衣食問題,同時也是一種行政歷練,對積累資歷和日后報考“公務員”都有幫助。不過這種首長自己聘用的掌書記,仍舊得在中央備案。還有不少未能登第的文人,也能通過做秘書,將來由首長向朝廷保舉入仕,或爭取個掛名的官銜。如杜甫,在劍南節度使嚴武幕下干秘書,表為工部員外郎,好歹有個頭銜。
宋初統治者也善于總結歷史經驗,在罷免宿衛和節鎮兵權的同時,再次廢除各王府和各級政府自聘秘書的慣例,凡書記、推官等使用新的職稱的秘書,均為與首長沒有私人關系的上級任命的干部,他們辦理文書的同時,在簽署、用印等程序上,還起到牽制首長的作用。過去那種主管與秘書合穿一條褲子的不正常現象,因人事管理制度的日臻完善,基本上被杜絕了。此與中央集權化程度的不斷提高形成互動,也是堅持推行科舉制度、倡導文官治國的成果。現在我們所見到的名臣奏議等編集,基本上都出自各級領導自己的手筆。
明清“師爺”非官非吏
明清時期,各級地方政府主官的責任比唐宋時大得多,行政司法、文化教育、經濟財稅都要統抓,甚至兼領軍務,事實上存在添置秘書相幫辦理各種文書乃至機要事務的需求。于是就有了從體制外尋求助手的辦法,講白了就是自己掏錢聘請私人秘書,主要是佐理公務,有時也相幫辦理私人事務,如撰擬書信等。
在明人的文史撰述中,像這種不在編制不食公家俸祿的私人秘書,除沿用“記室”、“書記”等習慣稱謂外,又叫“主文”,大概就是主管文稿撰擬的意思。明穆宗年間曾任江西新淦知縣的李樂說:“近日友人作縣令,雇主文者十有四五”,可見當時不僅軍府,連縣府一級主官自聘私人秘書也已經很普遍了。
清承明制的同時,各級官員自聘私人秘書的慣例也被沿襲下來。康熙18年,中央頒布有關科舉正副主考入闈的紀律:“如有暗帶主文冒充仆從,察出,將本官議處,所帶之人治罪。”又乾隆時都察院頒布派員巡視的有關紀律:嚴禁御史攜帶主文、書役、家人、廚役、前站之類,以致擾驛累民。科舉主考一般由大學士、學士充當,御史則是專掌官風政紀監察的紀檢官員,皆非事務繁多的哪一級政府首長。連他們都有了主文,又可見官場上聘用私人秘書已蔚成風氣了。再講白一些,上述記室、主文之類,其實就是后人慣用“師爺”相稱的幕友中的一個行當。大約康乾以后,人們習慣上將幕友分為刑名、錢糧、書啟等各色“專業”,這個主文的秘書,大約可以歸為書啟師爺一行吧。
非官非吏的明清師爺同首長之間的關系,既不同于魏晉的記室,也不同于唐宋的書記,倒頗似東家聘請家政或家教,基本上是市道交易。一旦關系熱絡又順手了,當主人的不免恃為依賴,乃至視同親信,利用他們監督胥吏,甚而交結上下左右的“關系戶”。假如疏于監督,難免會出紕漏,所謂“胥吏之舞弊,必恃乎幕客之勾通”,受蒙蔽被牽累的倒是領導。與此同時,“廢幕”的呼吁始終不斷,如包世臣就主張用經過考試和試用的“級吏”取代幕友,目的就是重新將秘書職能整合到體制內來。然而新型秘書制度的確立,卻是在歷史進入民國以后了。
(作者系上海書店出版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