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浴盆

陸幸生

踏訪真跡,貴就貴點。給假貨捧場,拿出去的銀子倒是真的,誰愿意?

有些日子了,看到西門慶大官人要落戶籍,便覺得這世界還有什么不能“中國制造”呢?小說虛構的人物,又過去了幾百年,有人卻要為這個虛構人物制造一個確鑿的出生地、發財地、胡作非為地和妻妾成群地,還要就此開展旅游活動。我對這樣的事情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趣都沒有,更不用說駁斥了。只是,就此想起了廬山上的“蔣氏浴盆”。

2005年3月,奔赴江西廬山采訪,其緣由是有報刊登出照片和說明,廬山風景區有官員、商人等,違背國家風景區規定,私自建造別墅。在相識的廬山朋友的幫助引導下完成采訪,寫成稿件《廬山別墅的背后》。此稿刊出當周,中央電視臺一套7點新聞聯播節目,播出這篇報道的內容。5月,人民日報刊出消息,當地市委作出“整改”。

文本里有一段“非主要”內容,說的是1992年,廬山風景名勝區管理局宣布:廬山將出讓21幢名人別墅的50年使用權。這21幢廬山別墅,先后住過段祺瑞、蔣家父子、白崇禧、顧祝同、陳果夫、孫科、陳布雷、陳誠、何應欽等人,新中國成立后,曾住過的有賀龍、薄一波、柯慶施、汪東興、康生、羅瑞卿、茅盾、劉海粟等。香港某公司以510萬美元的價格,獲得此使用權和改造權,并決定,對別墅推倒重建,再拍賣這批別墅的使用權。這21幢別墅中,除了蔣介石早年購買的河東路191號外,其余20幢推倒重來。4年過去,人民日報于1996年3月26日刊發文章,題目是“走上市場的廬山名人別墅為何無人問津”,出資公司為別墅翻修、拍賣和宣傳等花費了幾千萬元人民幣,但21幢別墅依然“待字閨中”。

記得,在蔣經國居住過的別墅前,廬山的朋友介紹,這別墅的車庫等重建部分,與原設計已經風馬牛不相及。對于被改建的20棟別墅,只要今日廬山的導游不說,旅游者誰能辨別這20棟別墅的真偽。

我與廬山的朋友,來到美廬。在鑿刻“美廬”兩字的石頭前,朋友介紹說,當年蔣氏刻字,表明這幢別墅的產權者姓宋,也是丈夫獻給妻子禮物的標志。據說,毛澤東后來也居住于此,見到兩字,問左右,這“美廬”的美字做何解?毛氏自答:此“美”者,倒過來讀,就是“大王八”。“文革”中,“美廬”被造反派鑿去。劫難過后,管理者再根據未被鑿盡的字跡“傷痕”,重刻后再用紅筆描出。這反反復復的故事,在介紹廬山的旅游冊子上,被反反復復地講述著。

我等再到別墅旁邊的竹林處,朋友介紹說,當年廬山會議,彭德懷上書,毛澤東讀后,當夜在此竹林茂密之處,狠狠抽煙,徘徊至下半夜。天亮時分,清潔人員打掃環境衛生,發現留有“一地煙蒂”。后有解讀者說,這說明其思考之深、憂慮之甚和權衡之難。

隨意走到竹林一側,我那位已經上了年紀的朋友,猛然高聲呼叫起來:你們這是怎么搞的,這地方怎么多出來一個大理石的洗澡盆子?陪同的年輕解說員不知所措,說是“上邊”讓砌的。我的朋友依然聲量極大地罵道:這里本來就是一塊大石頭,因為中間凹下去,當年蔣介石曾在這凹進去的地方,倒上水洗浴;這也有點風物天然的意思。“你們現在把這個石頭的凹處,全部鑿盡,再用黑色的大理石,砌個長方形的澡盆,你們這是真的嗎,你們對得起游客么,你們對得起歷史么?你們這是欺騙游客,你們這是編造歷史!”我的這位朋友幾乎是罵了個“語無倫次”。他被氣瘋了,他還問:“上邊”誰批準的?年輕人支支吾吾,不知所云。當時有同去的攝影記者在場,可為證。

這個澡盆子的故事,荒誕不經之極。但這不是我那次上廬山采訪的“主干”內容,即使知曉了,也游離在主線之外,我沒在文本中涉及。要感謝西門慶大官人,他要在某地落籍,引得我把記憶里已經沉得很深的東西,翻檢了出來。

《紅樓夢》寫道,假作真時真亦假。世界就是這樣,有本事把子虛烏有的東西,搞成真的,就一定會有膽量,把真東西弄成假的。報載,今日廬山居民正在下搬,廬山要清場“建設”。未來事,我輩不知;我只知上廬山進大門的票價,不便宜。踏訪真跡,貴就貴點。給假貨捧場,拿出去的銀子倒是真的,誰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