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到底年少輕狂,王小波敘述過的荒唐事,我們都做過。
五月初和幾位文友回過一次皖南老廠,“心有戚戚焉”,至今不能忘懷。
那地方在安徽寧國地區的深山,暌違多年,頹敗不堪,文友見我木訥,便以《詩經》名句調侃我: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我還沒那么老吧,至少往事還記得,刻下心中盤旋最熱的詞只有一個,胡鬧。
三十五年前,那是一家兩千余人的“三線廠”。遷回上海是每個人的夢想,但得到的都是斬釘截鐵的回答:永遠別想!因為毛主席睡不著,所以必須把“三線”建設好!
我們都知道“永遠”并非“永恒”,比如毛主席永遠睡了,有人還對我們談“永遠”時,其實也就“長期”的意思了,問題是“長期”無涯,何日到頭呢,誰也不知道,有女友的便縱情酒色,沒女友的只好想象酒色。
女生都住五層高的女舍大樓,因為總是被我們意淫,大家干脆叫它“杏花樓”。
想當初,說它淫亂,“杏花樓”原住民是很反感的,但不爭氣,某日下水道淤塞,掏挖出小山一樣的男女廢棄物,放在廣場示眾,我們這些未經“人事”的,從此每走過它,總要想象里面的鳳顛鸞倒。那是“性禁錮”時代,做得說不得,于是大家湊份子,請一個已經“做過人”的兄弟喝酒,那家伙也洞悉我們的歹意,已經酩酊了,還裝傻,一副“妙處難與君說”的得意狀。
到底年少輕狂,王小波敘述過的荒唐事,我們都做過。比如“晨練”,比比誰的“秤桿”最牛,“秤砣”依次為皮鞋、勞務鞋和氣槍。“矮丁”的“秤”,短小如中藥鋪的,只能吊一皮鞋。我的最好成績是一只勞務鞋,皮質的。“戴辣子”較牛,能吊一雙勞務鞋。而最強的是“槍斃鬼”,發作起來,站在床沿能吊一支重磅氣槍,堪比當年秦始皇的“假父”嫪毐了。
我們的胡鬧,后來被美化成一種反抗,或曰黑色幽默,但當時卻驚動了黨委。黨委書記老K聽了大為震怒,立即指示團委召開團員大會,老K親臨訓話,不幸,一開口就是口誤,在痛斥我們“墮落”時,一口氣把紡織品“毛滌”讀成了“毛條”,把“臀部”念成了“殿部”,下面大亂。有人吹口哨,跺腳。此公還嫌不亂,在鞭撻我們的胡鬧時,大概想說“一系列階級斗爭新動向”,一不小心,說成了“一列系”,見下面再次大亂,忙詢問狀地改口“一系系”?復亂,斂容,大惑,再改口“一列列”……至此則亂得無法收拾矣。K公怒,匆匆收場,拂袖而去。
也是合該有事。當晚聚飲,我等狂態復萌,拍臀扭臀而大呼“殿部”!“殿部”!
沒想,過幾天和老K狹路相逢,彼眼睛通紅,明明已經走過去了,又回轉,叫住我,低喝:“你最近說了我很多壞話啊!咹?!”見我愕然,又冷哼了一聲:“別忘了,隔墻有耳啊!哼!”
我驚得渾身觳觫,想解釋,他已走了。同伙異口同聲地說,你永遠完了!果然,一年后全國恢復高考,我報了名,他卻大筆一批:此人政治表現不好,不能參加高考!第二年,他干脆不同意我參加高復班,報名就更別提了,直到第三年,仍不允許參加高復班,但允許我報名高考,連副書記都看不下去,私下里說他“胡鬧”。沒想,我一考而中,通知書來了,卻殊非所望,竟然是個“蕪湖師院”。
這回輪到我胡鬧了,大言“吾乃高才,高考只為上海!蕪湖什么地方,不就是寧國的隔壁嗎?不去!明年……”
萬沒想到,這次“胡鬧”讓我不再有“明年”。那時規定,錄而不就的,屬于“高考動機不良”,翌年取消報考資格。
就這樣,輪空一年,到得第四年我剛好過了25足歲,那時規定,滿25足歲,就不得參加高考,于是又輪到老K發飆了,說,超齡了,按規定辦!老K笑了。
我和老K間的胡鬧就是如此地精彩。然而笑到最后的還是我,除了我的年齡優勢外,還有資源優勢。
前不久送老婆急診,忽聽有人嘎聲叫罵“胡鬧”!一瞥,嘿,不正是老K嘛。我踟躇了一下,對我哥們,急診科主任說,把他也收進病房吧,老領導了,人家也正處級退休,雖不在你們照顧之列,撂在走廊里也太沒黨性了吧!
他沒認出我。只是對突然的轉圜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