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不是一個人的事。我們有權保持沉默,但無法拒絕寂靜的喧囂;是的,常常打擾我們的正是寂靜之聲。
粗糙的塞風是一種永不屈服的硬度,衰敗的長城更像一個佝僂的老者,就如忘記了時光一樣徜徉著,似乎面無表情,又仿佛將一切盡收眼中。在融古爍今的夕陽照耀下。響起的只是塵埃的歌聲,一切的存在都是疑問,像不太肯定的咳嗽,到底是該放棄?還是該義無反顧的堅守?
我常常沉默。行走在黃風沙中,或者坐在城墻上看夕光,一個人把自己填滿,再掏空;一個人把自己忘記。又想起。如同腳下這些歲歲枯榮的小草,在春與秋之間,踮著腳尖兒試探星辰,而一切都是徒然,一切卻又那么自然。有時禁不住笑自己。笑自己的冷漠。又笑自己的熱情,笑自己在不知所措中還要裝作很清晰和認真。左手粘著晨光,右手瞬間已黃昏。當我站起來時,青春適可而止地在我臉上留下了印痕,我們已經互相完成。
每一件作品都是時光之斧留下的嘆息,但我們依然在無法逆轉的自然面前要刻意留下自己的名字。每個人都如同塵埃。輕微而渺茫。世事滄桑,有誰會認真地傾聽塵埃的歌唱?
微不足道也要有自己的聲音,也要表達自己的愛意和憎恨。塵埃也有它的春天和秋季,也有它的河流和高山。我總在靜靜地觀察這一切,有時就干脆作為一粒塵埃隨風飄來蕩去,詩意便在這樣的秋千架上越來越濃。
塞北的黃昏只會讓人聯想到血性的悲壯,汩汩的傷口流出了尊嚴和榮光,悲壯得像一個不屑出聲的俠客,即使倒下了,也仍然是戰斗的姿勢。我與他凝神對望,我感受著他冷漠之中的俠骨豪腸,他告訴我,一個人可以一生不說話,但其精神世界卻始終在轟然作響。
自我審視也是審視周邊環境的一個過程。我長在城市,卻承認自己是被泥土粘出來的。我一開口,就是蟋蟀的歌聲;我一下筆,就是螞蚱的步行;我一傷悲,就是青草的淚水。我把自己安放在土里,發芽、洗澡。然后舞蹈。等待落葉。
空莽的塞風把我從前帶有幻想的稻草人吹掉。不斷地打磨我。使我越來越還原為一塊巖石。如果非要有什么停在我的上面,我只允許是:烽火和鷹隼。被折斷的目光一節一節撒落原野,我用詩歌作為鏈接。將它們串起來。沒有人在意這些。而我點點滴滴都在意。
遼闊永遠是一個人的事情。在烽火臺下聆聽一朵花的吟唱,比聽一場音樂會更讓我怦然心動。沒有誰可以阻隔我對歷史的相思,即使一支冷箭射中了我,我也會伏在馬背上迎接朝陽。我的敵人是不了解我內心里站在遠處的陰影的。許多時候。我也站在自己的影子里,點著火把,既是一種尋找,也是一種警醒。
出生在雁門關之外,成長在雁門關之外,血脈里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凜冽的孤單:兩千年來世事風云變幻,這里卻始終被稱為蠻荒之地。蜿蜒的土長城像廢舊的火車皮,匍匐在灰色的山巒間;連春天看到這里也如同看到錯別字一樣,眉頭緊皺:前面有個口叫西口,后面有道關叫雁門。中間是被遺棄的我們。是的,愛,就是這樣根深蒂固。因為我的骨髓里浸潤著兩個字:故土。清貧的明月讓我越發熱愛你的一無所有,萬里的野花讓我擁有了最富足的江山。
我來了,野花才擁有了比牡丹更美的姿色。我來了。塞北才從苦苦守望中投入我懷。其實,我從來也沒有離開,走千里走萬里,塞北就在我的后背上。我馱著自己的國土。甘心永世做一個流浪的國王。
我一直懷疑自己前世肯定在這里戍邊,或者在這里經過了九死一生的拼殺,滿身創傷,鮮血浸潤了腳下這片熱土。使自己的魂魄也盤旋縈繞,至今都不愿離去。前世的情節,今世的宿命,來世的因緣。我流淌的鮮血是孤獨的,但我流淌的鮮血卻是咆哮的!
在塞北,一個人的影子比他的一生還長。那是因為靜默的力量。在塞北,它粗獷得近乎一無所有,但卻滿滿地占據了我的思想。疼痛的月亮總在重復我詩歌里的省略號,讓不可提及的往事再一次成為歲月的佐證。歲月不論如何貧瘠,我始終深愛她的理想。
一只蝴蝶或者一只飛鳥催促著山丹丹盛裝赴席,而空曠本身包涵更多的寓意。留在這里,只是為了警醒自己,我的呼吸離不開這沉默的土地。像自己不多說話的祖父,蹲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吸旱煙,似被西風忽略的一截榆木樹樁,在他嘴邊火光明滅之間,里面拴著一個繚繞的世界。
貧窮有時會催生更為豐富的想象。我伏在一座被時光將要湮沒的土墩上,將夕光贈予我的金子,盡情地做了分配。塞北的世界里有我所喜歡的一切,或者說,這里的一切都是我所喜歡的。我惟一要拒絕的。就是那些不認真的歌唱。
常常懷疑那些行走在哲學高度的喜鵲,它們身上的黑究竟與烏鴉有什么區別?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跳躍,成為讓人忍俊不禁的季節臉上醒目的黑痣,這是一個冷笑話,幽默的成分就在于將動未動。
我也總把自身看作冷笑話,妄想這是屬于一個人的天空,所以寫下的文字不是用鮮卑文,就是用突厥文,甚至牽出了我那在匈奴養大的馬匹,在契丹的原野里自由放縱。我是我自己的風箏,這極度危險。又無比興奮。
杏花、桃花還有油菜花。最原始的信仰從這里出發,最后抵達嬌艷盛開的窗花。一眼一眼的土窯洞多像春天眨著的大眼睛,村莊寂靜,偶然的狗吠把它藏得更深。我依然坐在一塊石頭上守望來時的路,這上面來來往往走過好多的人,又像從來什么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