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兩年執(zhí)教北師大版七年級下冊語文教材,每次在教第二單元辛棄疾的《鷓鴣天·代人賦》時,對詞中描繪春天草木生長的動詞“破”有較深刻的感悟,真可謂是“著一字而盡得風流”。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辛棄疾是我國南宋最杰出的詞人,他的詞豪放雄奇,即使是寫春天的桑條吐芽,下筆也是驚天動地、氣勢磅礴。初次讀這首詞,當讀到句中的“破“時,首先想到的是唐代詩人賀知章的《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詩中一“裁”一“剪”,寫出了春風的神奇。是千古傳誦的名句。客觀地說,辛棄疾的這個“破”,遠沒有賀知章的這一“裁”一“剪”有韻味。江南的春天是纏綿的,這個“破”似乎只宜寫進林斤瀾的《春風》里。可再次讀這首詞,把詞人曲折的一生讀進字里行間,對“破”字便有了全新的理解。
光從聲韻來講,這個“破”就比“裁”和“剪”有氣勢。先來讀一讀帶“破”字的成語:“石破天驚”、“勢如破竹”、“破門而入”,再來讀一讀帶“破”的詩句:“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宋,辛棄疾《木蘭花慢》),哪一個“破”字不鏗鏘有聲,豪壯有力!如果單就這一點立論。一個“破”字,遠遠要比其他字有力度。但評價一個字使用得是優(yōu)是劣,必須結(jié)合具體的語境來分析。巴拉茲說得好:“上下鏡頭一經(jīng)連接。原來潛藏在各個鏡頭里的異常豐富的含義便像火花似的發(fā)射出來”(《電影美學》)。詩文里的一個個意境,就是電影學中的一個個鏡頭。而組成詩文中的意境的正是這一個個鮮活的文字。
辛棄疾生活在一個有點特殊的朝代。“靖康之變”之后宋徽宗、宋欽宗在金國當囚徒。而新皇帝趙構(gòu)卻茍安江南,似乎并不想把老皇帝接回來。再加上簇擁趙構(gòu)的多是一些妥協(xié)投降的奸佞小人。于是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南宋小朝廷里,堅決主張抗金的辛棄疾自然“不為眾人所容”,而落得。“孤危一身”。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辛棄疾終于遭彈劾免職。閑住江西上饒的帶湖達十年之久。從21歲組織2000人抗金,到遭彈劾免職,辛棄疾金戈鐵馬20年。于今,自己已經(jīng)41歲了,而家鄉(xiāng)山東依然在金國的蹂躪之中。有家不能歸,有志不能施,動輒得咎,把“欄干拍遍”,也“無人會。登臨意”!此時,辛棄疾開始厭倦政治,他喜歡上了莊子和陶淵明。他以稼軒為號,流連山水,想從淳樸、清新、富有生趣的田園生活中尋覓慰藉。《鷓鴣天,代人賦》便正是這樣一首詞。在這首詞里,作者抒發(fā)了自己對充滿著自然生趣的田園風光的熱愛之情。而這充滿著自然的生趣的意境。正是通過上闋中的“破”字表現(xiàn)出來。開篇一句“陌上柔桑破嫩芽”。著一“破”字。便似有千軍萬馬,令人想起他那一句千古流傳的名句:“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江南的春天,是生機盎然的。開春的風一吹,那地里的嫩苗、那樹枝上的芽苞像是瘋了似的,拼了命往外鉆,往外擠。這個“破”字就非常傳神地寫出了桑葉在春風的催動下,逐漸萌發(fā)膨脹,終于撐破了原來包在桑芽上的透明薄膜。更奇妙的是,正是這個“破”,讓人聯(lián)想到,在暖融融的春風里,幾條如小螞蟻般的蠶寶寶破卵而出。這時,這些勇敢的蠶寶寶的先遣隊員在蠶箱里蠕動著,像是在尋找嫩嫩的桑葉。猶如嬰兒尋找母乳,心疼極了。“東鄰蠶種已生些”。這“生些”二字也太形象了。當然也正是這個“破”,江南便長滿了柔草嫩葉。暖暖的天氣里。正是放牧的好時間,于是自然引出第三句“平岡細草鳴黃犢”來。在牛棚里蜷曲了一個冬天的牛犢,一旦放出來“舒活舒活”筋骨。哪有不撒蹄兒狂奔呢?更何況是在平平坦坦的草地上?更何況還有好多好多的小伙伴?至于走遠了,肚子空了,到了該吃飯的時候了。便急急忙忙地尋找自己的“媽媽”。可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這一下小牛犢慌了,扯開嗓子,“哞哞”地喊叫著,整個山崗便彌漫著牛犢的聲音。自然還有牛“媽媽”回應牛犢的聲音:也夾雜著牧童嬉鬧的聲音。好不熱鬧!一個“鳴”,就是一首嘹亮的牧歌!陶淵明的影子。在這里見得分明。而不知不覺,夕陽銜山,烏鵲歸巢。牧童也各自找定自家的牛兒,并約定明天放牛的地點,鬧著喊著,蹦著跳著,高高興興地向家里走去。“斜日寒林點暮鴉”。牧童晚歸的背景。這個“點”,是一種作畫的渲染手法。只是色彩冷暗了些。不過這倒更符合作者的真實心里。表面看起來作者似乎是過著一種悠閑自得的生活,但他一直期望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統(tǒng)一祖國的偉大事業(yè)的內(nèi)心卻在隱隱作痛!這“斜日”、“寒林”、“暮鴉”。總讓人去聯(lián)想那氣息奄奄、日薄西山的南宋政權(quán)。但正如現(xiàn)代散文大家朱自清先生一樣。在那荷塘月色里偷來了片刻逍遙。辛棄疾也在這江南的勃勃生機中找到了片刻的慰藉。在那死氣沉沉的南宋,也算是一種缺啥補啥的精神療法。辛棄疾的“破”不僅寫出一個盎然的春天,同時也表達出內(nèi)心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