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張盼的插班生

孩子們請我到教室里看他們辦的新一期墻報，墻報中間畫著一顆紅紅的心，墻報主題是：感恩。 我沒有回頭，就知道是張盼父子來了。遲緩不決的腳步聲，斷斷續續的吸鼻涕聲和濃濃的煙草味…… “老師，俺們來了……”張父招呼我，我回頭沖他們笑：“啊，來了。怎么又來晚了?都9點半了?！?“嗯，張盼又哭，不想來?！睆埜敢贿呎f一邊使勁攥了攥手里的一個綠色的布兜。

我看著眼淚汪汪的張盼，隨手遞過去一張紙巾，讓他先把眼淚、鼻涕擦干凈。

張父不說話了，習慣性地掏出一包煙草，用紙片卷了一支煙，倚著墻，“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我沒有阻止，只是走過去輕輕地把教室的窗戶打開，現在是課間操時間，孩子們都在操場。 我打著手語，問張盼為什么哭，可他卻茫然地瞪著我，一個勁兒地搖頭。我在心里嘆氣，思忖著怎樣讓這個既有聽力殘疾又有智力殘疾的孩子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他連一年級都沒讀，卻插班到七年級，是張父要求的，說只是想讓孩子接受點學校的教育，一來張盼年齡已經很大了，二來家里沒有錢慢慢從一年級供他讀完九年級，所以張盼就成了我們班的插班生。 不知道是因為我開窗的動作，還是煙不好抽，張父只抽了一半便把煙掐滅了。

“老師，張盼……讓你費心了!”張父說。 我說：“沒什么，張盼是個好孩子。”眼前晃動著張盼第一天來學校時的樣子，臉上臟兮兮的，上衣皺巴巴地裹在身上，褲腿半吊著。班長小濤找出自己以前的舊校服給張盼換上，衛生委員小娜端來一盆水，讓他洗手洗臉。

“啊，對了，您多給張盼準備兩雙襪子，他腳臭，勤換洗會好一點兒。”我突然想起襪子的事，叮囑張父。

“嗯，帶了?！睆埜富卮?。眼睛瞅著他的兒子，流露出一絲希望的光芒。

張盼不會照顧自己。張盼的母親是個精神病患者，兩年前得癌癥去世了。家中還有一個年邁的奶奶和一個有智力缺陷的姐姐。為了給張盼的母親治病，家里欠下了許多債務。他們常常“拆東墻補西墻”，靠親戚的救濟維持生計。我第一次遇到這么不幸的家庭，心中對張盼充滿了憐憫之情，雖然知道他會給我帶來許多麻煩，但是當他成為我們班的一員之后，我還是盡心地照顧著他。 那天一進教室就聞到一股惡臭味，找來找去，原來是張盼的鞋襪由于長時間沒有換洗而散發出來的。孩子們一個個都捂著鼻子，臉上表現出討厭的神情。張盼依然是一幅傻傻的無辜的模樣，怯怯地瞅著我們。我沒有責備孩子們，只是轉身出去打來一盆溫水，放在張盼面前，示意讓他洗腳。張盼好像沒明白我的意思，呆呆地沒動。孩子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們。我又一次示意張盼，讓他把鞋子脫掉。孩子們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幫著張盼脫掉鞋襪，洗腳，洗臭襪子，找拖鞋換上，把臭鞋拿到外面曬著……那節語文課演變成一節勞動課，我在一邊看著孩子們忙活，心里面涌起一股暖暖的情緒，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感動。 “老師，張盼……學習是不是……不怎么樣啊?”張父問道。

“哦，還行……”我從往事中回過神來，“他有進步，數學……已經認得數字2了，語文……已經學會a、o、e了。只是書寫方面有些欠缺，寫字有困難，到現在還是劃橫線和豎線…“沒關系，慢慢來吧!’，我極力地搜索著一些既能清楚地表達意思，又略帶中性或褒義的詞語來描述張盼學習上的表現。當然我沒有告訴張父我曾經手把手地教他的兒子寫字寫了好多天，盡管他常常抹我一手的鼻涕，可是他依然在本子上劃著橫杠和豎杠；我也沒有告訴張父任課老師一提起張盼就直搖頭，說他真的是弱智，在他身上花再多力氣也不會有奇跡發生。因為在我評價他兒子的時候，張父用一種認真地近乎虔誠地眼神看著我。似乎想把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吞下去細細咀嚼，然后從中找到一點能讓他看到希望的東西。我真的不忍心在那張飽經磨難的蒼老的面容上再刻上一道深深的皺紋。 課間操結束了，孩子們像鳥兒一樣飛回教室，一看到張盼，立刻圍了過來，比劃著和他交談。張盼的臉上有了表情，傻呵呵地笑著。張盼雖然有些傻，但是干活兒很賣力。每次衛生大掃除或是室外勞動課，他總是搶著干最臟最累的活兒，比如：倒垃圾、推小車等等。時間一長，孩子們都喜歡上他，從開始的伸小指變成了后來的挑大拇指。他們很快就建立了一種互愛互助的關系，沒有了譏諷，沒有了嘲笑，有的只是善意的提醒，真誠的關懷，熱情的鼓勵。我知道這種關系叫友誼。 “張盼真的是個好孩子。他很熱心，常常幫助老師、同學干活兒。”我忍不住夸了一句。

張父咧了咧嘴，臉上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其實我說的都是事實，如果在路上看見某個老師吃力地提著一桶水，或者看門的爺爺滿頭大汗地平整一塊地，張盼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幫助他們。當然他會得到一個蘋果或是一瓶飲料，他也會毫不客氣地笑呵呵地把它們吃光或喝光。于是我的耳邊也會不時地響起這樣的話：“你們班的張盼真好!”“你們班的張盼是個好孩子!”……老師們常從家中捎來一些衣服鞋子送給張盼，每次大休時，張盼總要往家帶一個大包裹，里面的衣物不只是給張盼的，還有給他的家人的。學校領導得知張盼的特殊情況后，每月補助他60元的生活費。還有一位葉老師的朋友，在一次聚會上聽到了張盼的事情，馬上拿出：200元錢讓葉老師捎給張盼，并囑咐以后有困難盡管找他。我心里對這些好心人充滿了感激之情，我所能做的是替張盼和他的家人向他們說聲：“謝謝!”

“好了，也沒別的事，記著下個星期三來接張盼。孩子們該上課了，您也回家忙去吧!”我提醒張父。他可以回去了。

張父看看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又使勁攥了攥手中的綠布兜兒，半天才說：“老師……你能不能……出來一下。”說著轉身就往外走。

我急忙跟了出去。來到校園花壇邊的一棵松樹下，張父瞅了瞅四周沒人，一下子把綠布兜塞給我，說：“這是給你的……我們窮人家沒什么好東西……你別嫌棄!”

我大吃一驚，趕緊把布兜兒還給張父，說：“您這是干什么呀?您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心里一直想著怎么幫幫你們，您倒好，反過來送我東西。別，別，您別這樣!” “哎，老師，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是……幾個咸鴨蛋，今兒早上他奶奶剛煮的，還熱著呢。你別……嫌棄，收下吧!”說著，張父又把綠布兜兒塞給我，轉身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打開布兜，解開層層油紙包裹，看到八個綠皮咸鴨蛋靜靜地躺在里面，發出清幽幽的光。我的手里熱乎乎的，心里暖融融的，又酸溜溜的。 我把咸鴨蛋分給孩子們吃，告訴他們這是張盼的父親送給他們的禮物，希望他們以后和張盼相親相愛，做永遠的好朋友；我把咸鴨蛋分給老師們吃，告訴他們張盼一家對他們的感激之情，并祝他們好人一生平安。我把送禮的故事講給朋友們聽，朋友們先是大笑，接著沉默，然后我看到朋友們的眼睛里閃著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感動!

(作者單位：山東膠州市特殊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