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沉思的遠游者

作 家 檔 案

劉再復，著名文學理論家、散文家。1941年生于福建南安，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評論》主編、中國作家協會理事。后旅居美國，曾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加拿大卑詩大學、香港城市大學及臺灣的中央大學、東海大學等擔任訪問學者、客座教授和講座教授，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名譽教授和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客座研究員。

劉再復既從事學術研究，又從事文學創作。學術著作有《性格組合論》《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魯迅傳》《文學的反思》《論中國文學》《現代文學諸子論》《傳統與中國人》《放逐諸神》《罪與文學》(與林崗合著)，以及與李澤厚先生合著的長篇學術對話錄《告別革命》。學術研究之余創作散文詩。他的散文追求思想與情感的結合，哲理色彩較濃，自成一格。著有《深海的追尋》《太陽·土地·人》《潔白的燈心草》《人間·慈母·愛》《劉再復散文詩合集》《尋找的悲歌》等散文詩集以及《人論二十五種》《共悟人間》和《漂流手記》九卷等散文集。重要著作還有《高行健論》和《紅樓夢悟》等。作品已翻譯成英、日、韓、法、德等多種文字。

作 品 在 線

丟失的銅孩子

劉再復

離開奧斯陸已經三個多月，但腦際中還是不斷地浮現著威格朗的雕塑公園。沒想到，挪威之行，這個公園留給我如此難以磨滅的印象。

也許因為在我的第一人生中，對現實的生命感受得太多，看到太多的生命被奴役和被摧殘，又聽到太多生命的申訴與呼喊，自己又因為一場生命的悲慘劇而遠走天涯海角，因此見到一個全是生命雕像和生命贊歌的公園，便分外感動。

公園里的一百二十一座雕塑全是出自威格朗之手。他真是大手筆，竟能通過雕塑的語言把生命的孕育、誕生、壯大、成熟的過程，表現得如此動人，竟能在冰冷的青銅和花崗巖石上譜寫出這種洋溢著生命激流的交響樂。

人的全部生命都是從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派生的，這就是男女的交媾。于是，這個公園就以此為中心點形成它的結構。在公園的中心最高處矗立著一座高達六十英尺的“生命之柱”，這是男性的象征。生命之柱下是由三十六組群雕組成的生命之輪，這是女性的象征。生命之柱的石雕，我在別的國家也看過，但因表現得太一般而無法留在記憶里，而這里的生命之柱則別具風格，它是由無數生命意象緊貼成的大集合體，柱子上布滿著渴望生活與思索生活的人體浮雕。每個人體都像生命之柱上強勁的筋絡。而生命之輪則是托著生命之柱的圓臺，這是生產著生命和轉動著歷史的輪子，其建筑形狀類似北京天壇的祭臺。人類生命的杠桿正是這一柱一輪神秘的轉動，圍繞著這一杠桿的雕塑群展示的正是生的奇觀與神秘，這些陷入生之欲望中的男男女女，有的擁抱，有的歡悅，有的憂傷，有的瘋狂，有的直抒胸臆，有的委婉低訴。而從生命之柱通向公園門口的路上，又有兩排長達百米的雕塑線，這是生命的伸延，伸延到公園之外的無邊的歲月。

我在如此精彩的雕塑群中幾乎不知所措。時間有限，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杰作細細品賞。不過，當我走到一個男孩兒的雕塑前，便自然地停了下來。這個小孩兒仿佛正在生氣，仿佛正在與世界展開最初的對話，但是，他又表達不清，于是，他著急，雙肩拱起，還跺著小腳。看到這畫面，我好像重新見到自己童年時代的倔強、頑皮以及母親賦予的全部天性，還有那種尚未進入虛假世界之前所擁有的野氣和真純之氣。正看得入神，當向導的留學生姚小玲告訴我們:這座銅孩子雕像曾經被偷過，后來又找回來了。這個消息更增加了我的興趣，盜者是為美而偷還是為錢而偷呢?人間的卑鄙的竊賊也知道孩子的天真天籟價值無量嗎?而真正牽動我情思的是酷愛孩子的挪威人。當他們知道這個銅孩子丟失之后，舉城震動，仿佛丟失了魂魄，整個奧斯陸陷入困惑與焦急的追尋之中。他們不能接受丟失銅孩子的事實。只有找回銅孩子，他們才能安穩入睡，才能重新得到靈魂的安寧。聽了這個故事后我在想:假如他們突然丟失一大群活生生的孩子的生命，將會怎樣?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發瘋，一定會舉國陷入“救救孩子”的狂喊與啼哭之中。

在銅孩子邊上是表現父愛與母愛的作品。看到飽經風霜并已過中年的裸體男子高高地托起他的幼兒，看到這舉得高高的愛，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濕了，能夠自由地高舉生命之愛是多么幸運呀!如果有人粉碎這高高托起的愛，而我能自由地抗議，不會因為這抗議而漂流異國，又是多么幸福。在見到的那一瞬間，我這么想。出國后，我就喜歡搜集表現父愛的藝術照片，喜歡像挾著小豬一樣地挾著孩子的年壯的父親，也喜歡像拋著皮球一樣地把孩子拋向空中又輕輕接下的年輕的父親，也喜歡眼前這群裸體的像托著星斗般托著孩子的成熟的父親。

父愛作品的另一極，是母愛。我曾經寫過《慈母頌》及另外幾篇懷念母親的作品，說我母親當過三代人的奴隸:我的父親;我和我的兄弟;我的女兒。我歌頌“為奴隸的母親”，不是希望天下的母親去做牛馬，而是禮贊那些甘當牛馬的母親胸懷中的那一種可憐而偉大的至情至愛。沒想到，地球北角的一個藝術家的心靈竟然和我如此相通，他表現的母愛，也是俯首甘當牛馬的母親。我看到一座極為動人的雕像:一個長得胖胖的年輕母親，像牛馬匍匐在地，馱著自己幼小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她長著兩條長辮，一條自己咬在口里，一條被孩子牽拉著，就像牛馬的韁繩。孩子們天真地笑著，盡情地享受著小腿下溫暖的母性的山脈。這座石雕女人多么像我的母親:以前馱著我和我的弟弟，現在馱著我的兩個女兒。然而，我絕對想不到刻畫兩條長辮子這一神來之筆只屬于挪威的天才，這又粗又長的辮子讓人感到，年輕的母親身上躍動著的生命活力和把全部活力奉獻給孩子的深長之愛，其分量真如山高海闊。生命之美化作孩子的韁繩，拉著韁繩的孩子從牛馬似的母親中得到無知無邪的快樂，這母親之愛無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從地球的東方到西方相隔萬里之遙，而母愛卻如此相似，可見人類的天性本就相通。我的母親的長辮子早已消失，如今只有滿頭的白發，但是，我仍然記住她拖著長辮子的歲月，把青春和生命獻給我的歲月。

威格朗雕塑公園里還有一些人與自然互相哺育的塑像，這些也令我震撼。至今，我還記得一個母親伸出乳房正喂養著一只小羊。這個世界，無論是人或自然，都是母親的乳汁滋潤的。母親的乳汁不僅哺育著自己的孩子，還哺育著大自然。我看到這幅年輕母親喂養小羊的塑像，使我感到母親具有佛性，她愛著所有的生命。這里的一切母親的形象，都使我確信，唯有生命之輪才永遠轉動著愛，轉動著新的誕生，轉動著偉大的天才和新的歷史，連雕塑家本身也是母親所誕生的。

畢業贈言

劉再復

昨天參加小女兒劉蓮的大學畢業典禮之后，怎么也睡不著。先是奇怪，仿佛剛剛參加過她的高中畢業儀式，怎么這么快四年就過去了。在記憶中，我在廈門讀大學的四年非常漫長，而現在四年卻只是一剎那。女兒從少年時代朝著青年時代突飛猛進，而我卻只是在蹉跎歲月。

昨天先參加工程學院與應用科學系群的畢業慶典，劉蓮的電腦工程系屬于這個學院。今天是科羅拉多大學所有院系的畢業大典，我又再次去觀賞。這一屆的畢業生有三千多名，再加上世界各地來的家長和親屬，以及本校的一部分師生，多達兩萬人，因此不得不在大體育場舉行。我在觀禮臺上，分明地看到穿著黃色袍子的博士群和穿著黑色袍子的碩士群與本科生。參加典禮儀式，除了給女兒助興之外，還想聽聽校長、院長在畢業儀式上說些什么。教育者最后鄭重的叮嚀總是讓人難忘。

兩天中，我聽了許多精彩的話，而讓我最為感動的是工程學院一位資歷最深的成就卓著的退休教授對著學生說:

在這個重要的時刻，我只想贈予你們一句話，請你們記住:社會對你們的尊重，并不是你們知道多少，而是你們是否具有誠實高尚的品格。社會不在乎你們“做什么”(what to do)，而在乎“你是誰”(who you are)，你們應當成為科學家，但首先應當是一個誠實高尚的人。

這句話說完之后全場起立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典禮結束后，劉蓮問我:“你聽到我們工程系老英雄的話沒有，他真是講得太好了。”小蓮能被這句話所激動，我特別高興。

我睡不著，主要也是為了這句話。在海外十年，我看到美國的許多問題，但也從美國學習到許多知識和精神，其中感受最深的正是誠實的品格。這位教授提醒學子們注意的也是這一點，美國的開國思想家杰弗遜總統曾經鄭重地說過:“在人類智慧這部巨著里，誠實是它的第一篇章。”把“誠實”放在美國精神價值高塔的最尖頂，這是美國最重要的道德原則與心靈原則。去年克林頓總統的白宮私情事件受到國會的追究和民眾的譴責，主要并不是他的私情細節，而是他否認自己的錯誤構成了“撒謊”，這就違背了國家第一精神原則。在美國，不管你地位多高，一撒謊便沒有價值。幸而克林頓總統后來又正視自己的錯誤。能認錯就說明還有誠實在，就可以諒解。三十多年前，我在閱讀列寧的《論左派的幼稚病》一書時，對列寧提出要學習美國的求實精神感到奇怪。一個無產階級革命的領袖怎么會號召自己的戰士去學習敵人呢?到了美國，才覺得列寧畢竟聰明，他知道誠實就是力量，這是比知識這種力量具有更大力量的力量。我相信，這也正是美國強大的根本原因。

翻來覆去睡不著，真的全為這句話，為了女兒和我一起敞開心靈接受這句話。

2000年5月12日

作 家 故 事

填海精衛

范 曾

文藝評論家、詩人劉再復兄于一九八九年之后出國講學，我有近半年時間不聞他的音訊。我和楠莉的心情很壞，于是來到南方，在山川林野之間作阮籍之哭。每逢一所廟宇，我都和楠莉為劉再復燒三炷香，祈禱他的平安和福祉。過滁縣，因譯歐陽修《醉翁亭記》“夕陽在山，人影散亂”，不覺油然發友朋零落之嘆，游全椒，看到兩年前為吳敬梓所造像，懸于紀念館的中廳，書面上有昔日詠吳敬梓的七絕一首“科場利祿信難求，夜雨霜晨萬古愁，閱盡辛酸書外史，虬松怪石是同儔。”今天我不正以虬松怪石為友，消磨著難熬的歲月嗎?與楠莉回北京之后，心中依然是莫名的悲愴。終于有一天我和漂泊到美國芝加哥的劉再復通上了電話。萬里之外的聲音依舊那樣沉穩平靜，只是增添了幾分憂傷，他說:“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回去。”

永留在心間

我在北京時時去看望劉再復的老母，這是一位有修養的老人，她瘦削、憂郁，在激烈的變遷之后，神態有些迷惘，但看不出什么驚恐，然而平日更無笑語。只是我去陪她聊天南地北的軼聞軼事，才使她漸漸開朗起來。其時劉再復的愛女小蓮還很幼小，睜大眼睛，聽范叔叔講話。后來劉再復在一封信中曾對我講，他對女兒的懷念憂思超過生命中的一切珍惜的東西。

在我談到劉再復的《漂流手記》之后，我知道，那段時間，他的內心經歷了一場激烈的嬗變。在芝加哥，他體驗到人生的秋天在一剎那之間的到來，然而他正在“穿越龐大的痛苦和黑暗，甚至穿越了殘酷的死亡”，實現了靈與肉的再生。在孤獨之中，他內省到生命的空缺，一個深不可測的巨洞在內心擴張，使本來構筑著生命的許多東西，在這巨洞中沉埋。然而，也使許多寶貴的“心靈的孤本”在這里頑強滋生，展示著不同以往，也不同他人的新頁。

劉再復是一個純粹的學者，生活能力極低，開煤氣，時常不關而去;擰水龍頭，則讓它長流不息。有一次把兩只襪子穿在一只腳上，害得我和他趴在地上，沙發下，四處尋找，而且慢騰騰地用閩南普通話問我:“真怪啊，是不是，剛剛還看到是兩只的。”孔子的“剛毅木訥”四字，劉再復足可對號入座。論剛毅，他從不隨俗沉浮，為了自己的信念，不怕“狼群在嚎叫中呼喊我的名字和聲討著我的罪惡”，他愿學古代神話中的精衛口銜微小的木石去填補遼闊的東海;而論“木訥”，他則是學人中的典型，找襪事件，只是掛一漏萬的舉例而已。

記得一九八九年，他從北京帶出的一個小包，在他南下前放在我南開大學的宿舍，其中沒有金銀細軟，只有錢鍾書、艾青、冰心、巴金、聶紺弩、劉賓雁和他的通信，還有一張我為他題的《讀海廬》。我記得他曾對我說，他從小就在心里積淀著海，而且把海洋視為人類歷史、生命沉浮的大書，它的潮汐正是幾千年治亂興亡的象征。海洋是地球的搏動和呼吸，沒有海，地球便是一片沙礫和塵灰，一片空虛和死亡，所以他寫了《讀滄海》《再讀滄海》。劉再復生在海邊，他對海的眷戀，成為他生命的元素，他的襟懷和海相連，無際無涯，那其中有浴日之巨浪，亦有如鏡的微波。

漂泊人生路

這幾年他在芝加哥、科羅拉多、斯德哥爾摩的大學當訪問教授。好靜的他一定會有奔波的困擾，然而，他曾欣慰地告訴我，現在生命屬于自己，靈魂便更新鮮、活潑。既能看到自己的生命之葉在一瞬間的飄落，也能期待著瞬間的萌動和復蘇。

我終于在巴黎戴高樂機場迎來闊別三載的再復，在擁抱中感極而悲生，不禁雙雙淚下。在我郊區別墅的客廳、花園和附近的森林，我們作無盡無休的精神會餐，那是古往今來、人世滄桑的感嘆，是成敗利鈍、取予得失的回顧，是一篇篇《人論》的主題的探討。我在永夜中看到最光亮的彗星和浩瀚的星云，閃爍著、流逝著，從無垠中來，又回到無垠中去。

一九九三年五月三十日于巴黎美松白蘭別業

(選自《范曾海外散文三十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