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老屠一樣干凈

記 憶 語 錄

今年初，我列了一個讀書計劃。在涉及外國文學(xué)這一塊時，我望著書柜里那一本本久違了的外國文學(xué)名著，躊躇很久，最后只選擇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集《獵人筆記》。

我之所以選擇了這本書，有兩個原因:一是這本書一直伴著我走完了讀書的青春歲月，我對她有感情;二是這本書優(yōu)美的語言、精湛的技巧以及深邃的思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忘不了。

說有感情，自有因緣。這本《獵人筆記》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是由“中國社科院外文所”“人民文學(xué)”及“上海譯文”三家出版社聯(lián)合編輯的“外國文學(xué)名著叢書”之一種。由豐子愷先生譯著。我在讀高中時購得，定價1.35元。一晃兒許多年過去了，書皮都已經(jīng)泛黃。

至于說忘不了，自然有她的魅力。評論性的東西就不說了，我只舉這本書《希格雷縣的哈姆萊特》一篇里的一句話。我相信你也會印象深刻:“即使你理解一切，知識豐富，追逐時代，但如果你完全沒有一點自己的、特殊的、固有的東西，有什么用處呢?……即使愚笨也好，但必須是你自己的。要有自己的氣息，自己固有的氣息，這一點最重要!”

不一樣的封面一樣的書，很多情節(jié)內(nèi)容記不起了，只還曉得里面大段描寫的自然風(fēng)光依然能讓人嗅到一股田園鄉(xiāng)土的懷舊氣息，勾起許多童年的記憶，留給我的是一種鄉(xiāng)村所特有的恬靜安寧、悠閑美好……在鋼筋水泥堆積的都市中，那種美麗的田園風(fēng)情真讓人充滿無限的向往。

選 段 重 讀

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樺樹林里。從清早起就下一陣一陣的細(xì)雨，其間又時時照射出溫暖的陽光;這是變幻無常的天氣。天空有時全部彌漫著輕柔的白云，有時有幾處地方忽然暫時開朗，在撥開的云頭后面露出青天來，明亮而可愛，好像一只美麗的眼睛。我坐著，眺望著周圍，傾聽著。樹葉在我頭上輕輕地喧噪;僅由這種喧噪聲，也可以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這不是春天的愉快而歡樂的戰(zhàn)栗聲，也不是夏天的柔和的私語聲和綿長的絮聒聲，也不是晚秋的羞怯而冷淡的喋喋聲，而是一種不易聽清楚的、昏昏欲睡的閑談聲。微風(fēng)輕輕地在樹梢上吹過。被雨淋濕的樹林的內(nèi)部，由于日照或云遮而不斷地變化著;有時大放光明，仿佛突然其中的一切都微笑起來:不很茂密的白樺樹的細(xì)干突然蒙上了白綢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樹葉忽然發(fā)出斑斕的、赤金的光輝，高大而繁茂的羊齒植物的優(yōu)美的莖，已經(jīng)染上像過熟的葡萄似的秋色，參差地掩映著，無窮地交互錯綜著，顯示在你的眼前;有時四周一切忽然又都微微發(fā)青:鮮艷的色彩剎那間消失了，白樺樹顯出白色，不再有光彩，就像還沒有被冬日的寒光照臨過的、新降的雪一樣白;于是樹林里悄悄地、狡獪地灑下細(xì)雨來，發(fā)出瀟瀟的聲響。白樺樹上的葉子雖然已經(jīng)顯著地蒼白了些，但幾乎還是全部綠色的;只有某些地方，長著一棵孤零零的小白樺，全部是紅色的或金色的，你可以看到，當(dāng)太陽光突然迷離恍惚地穿過了新近由晶瑩的雨水沖洗過的稠密細(xì)枝而溜進(jìn)來的時候，這棵白樺樹在陽光中是何等鮮艷奪目。鳥聲一點也聽不到:它們都棲息了，默不作聲;只是偶爾聽見山雀的嘲笑似的聲音銅鈴般響著。在我歇足于這白樺樹林之前，我曾經(jīng)帶著我的狗穿過一個高高的白楊樹林。老實說，我不很喜歡這種樹——白楊樹——及其淡紫色的樹樁和盡量往上升的、像顫抖的扇子一般展開在空中的灰綠色的金屬性葉子;我不喜歡它那些笨拙地吊在長葉柄上的圓圓的歷亂的葉子不停地?fù)u曳著的光景。只有在某幾個夏天的傍晚，它在低矮的灌木叢中間孤零零地聳立著，正對著落日的紅光，從根到梢浴著同樣的火紅色，閃耀著，震顫著;或者，在晴明而有風(fēng)的日子，它整個兒在蔚藍(lán)色的天空中喧嘩地翻騰著，瑟瑟地絮語，它的每一張葉子都希望擺脫而飛到遠(yuǎn)處去似的——只有在這些時候，這種樹是可愛的。但是我一般地說來還是不喜歡這種樹，所以不在白楊樹林里休息，而來到白樺樹林里，在一棵枝條生得很低因而可以給我遮雨的樹底下找到一個棲身之所，欣賞一下周圍的景色之后，便享受只有獵人才能體會的安穩(wěn)而溫柔的睡眠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少時間，但是當(dāng)我睜開眼睛來的時候，林子里面全部充滿了陽光，四面八方，通過了歡欣地喧噪的樹葉，透露出明藍(lán)的亮閃閃的天空來;云被陣風(fēng)吹散，消失不見了;這時候天朗氣清，空氣中有一種特殊的、干燥的涼爽之氣，使人心中充滿了蓬勃的感覺，這差不多常常是整日陰雨之后的明朗平靜的夜晚的預(yù)告。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起身，再去試試我的運道看，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個不動的人形。我仔細(xì)一看，這是一個年輕的農(nóng)家姑娘。她坐在離開我二十步的地方，正在低頭沉思，兩只手無力地放在膝上;一只手半開著，上面放著一束茂密的野花，這束花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慢慢地滑下到格子紋裙子上去。潔白的襯衫，領(lǐng)口和袖口都扣上，形成短短的柔和的皺襞包圍著她的身體;大粒的黃色珠串盤成雙行，從她的頸子上掛到胸前。這姑娘相貌很不錯。帶著漂亮的淺灰色的濃密的金發(fā)在一條狹狹的鮮紅色發(fā)帶底下撇成兩個梳得很仔細(xì)的半圓形，這發(fā)帶束得很低，幾乎就覆在象牙般白色的額上;她的臉龐的其他部分，因日曬而微微地顯出金黃的黝黑色，這種顏色是只有細(xì)致的皮膚才有的。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因為她不抬起眼睛來;但是我清楚地看見她的高高的纖細(xì)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這睫毛是潤濕的，在她的一個面頰上有干燥了的淚痕，這淚痕一直達(dá)到略微蒼白的嘴唇邊，在陽光中閃耀著。她的頭全部很可愛;就是稍稍圓肥了些的鼻子，對大體也無損害。我特別喜歡她臉上的表情:這表情那么純樸溫柔，那么悲哀，對于自己的悲哀充滿著那么稚氣的懷疑。她顯然是在那里等候一個人;樹林里有什么東西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她立刻抬起頭來，回顧一下;在純凈的陰影里，她那雙像扁角鹿一般畏怯的明晃晃的大眼睛在我面前迅速地閃現(xiàn)一下。她睜大了眼睛注視著發(fā)出輕微聲音的地方，傾聽了一會兒，嘆一口氣，慢慢地把頭扭回，俯得比以前更低了，開始慢慢地摸弄著花朵。她的眼瞼紅了，嘴唇痛苦地顫動一下，濃密的睫毛底下重又流出眼淚來，停留在面頰上，閃閃發(fā)光。這樣地經(jīng)過了很多時間;這可憐的姑娘一動也不動，只是有時苦悶地?fù)]動著手，傾聽著，一直傾聽著。……樹林里又有什么東西發(fā)出聲音來，她抖擻一下。這聲音不停息，清楚起來，迫近起來，終于變成了果斷而急速的腳步聲。她挺直了身子，仿佛膽怯了;她的凝神的眼光由于期望而戰(zhàn)栗起來，閃耀起來。通過密密的樹木，迅速地閃現(xiàn)出一個男子的身影。她仔細(xì)一看，突然臉紅了，歡樂而幸福地微笑著，想站起身來，又立刻低下了頭，臉色蒼白，神態(tài)慌張了，直到那人走近來站在她旁邊了的時候，她才抬起顫抖的、近于懇愿的眼光來望著他。

我懷著好奇心從我的隱蔽所窺察他一下。老實說，他沒有給我愉快的印象。這個人，從各方面看來，是豪富的青年地主的一個寵幸的侍仆。他的服裝顯示出他很講究風(fēng)趣和時髦的放浪:他穿著一件短短的古銅色大衣，——大概是從主人肩上脫下來的，——紐扣一直扣到上面，系著一條兩頭雪青色的粉紅領(lǐng)帶，戴著鑲金邊的黑色絲絨帽子，這帽子低到眉毛上。他的白襯衫的圓領(lǐng)毫不容情地支撐起他的耳朵，切著他的面頰，漿硬的套袖遮住他的手，一直遮到紅潤潤的彎曲的手指，手指上戴著鑲勿忘草形狀的綠松石的銀戒指和金戒指。他那紅潤、鮮艷而厚顏的臉，屬于一種類型，這種類型的臉，據(jù)我所注意到的，差不多常常為男子所厭惡，但是不幸而屢屢為女子所喜愛。他顯然是要在他的粗魯?shù)南嗝采涎b出輕蔑而厭倦的表情來;他不斷地瞇著他那雙本來就很小的乳灰色眼睛，皺著眉頭，掛下嘴唇的兩角，不自然地打著呵欠，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然而不很靈活的放肆態(tài)度，有時用手整理著卷曲得很神氣的火紅色鬢發(fā)，有時揪著矗立在厚厚的上嘴唇上的黃髭須，——總而言之，裝模作樣得使人難堪。他一看見正在等候他的那個農(nóng)家姑娘，就裝模作樣起來;他慢吞吞地蹣跚著走近她去，在她面前站了一會，扭動一下肩膀，把兩只手插進(jìn)大衣袋里，略微賞給這可憐的姑娘粗忽而淡然的一瞥，便坐在地上了。

記 憶 語 錄

屠格涅夫善于通過對大自然情景交融的描述，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寥寥幾筆，或勾勒出自然景物的神韻，或描摹出一個人物的靈魂。他還極擅長于描寫自然風(fēng)景。日月星辰、天空白云、晨光暮靄、雨露風(fēng)霜等等自然現(xiàn)象以及大自然中的湖光山色、樹林原野、香花野草、禽獸蟲魚，在他的筆下無不顯得詩趣盎然，情味無窮。

董橋先生曾在一篇《干干凈凈的屠格涅夫》的文章中說:“平庸的嘮叨和誠實的敘述往往只有一線之差，可是差之大矣!前者不離一個‘鬧’字;后者求一‘靜’字。屠格涅夫筆下的人和事都是靜的。靜則不沉悶，不瑣碎。這里牽涉到品味和美感。”

對于這樣一個舊俄的新派作家，董橋先生的評價一語中的:干干凈凈。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對于老屠再精確不過的評價了，還有誰有他那樣明凈，那樣清淡，那樣上善若水，那樣純真無瑕。一個心懷渣滓的人拿什么去寫青春的慨嘆一般輕微的《初戀》，拿什么去寫在彷徨里仍然不失激情的《羅亭》，拿什么去寫苦難與罪惡背景下的人們不放棄希望而向往自由的《獵人筆記》呢?

屠格涅夫以他特有的善良與純潔的心靈觀照著他所處變動的時代、美麗的俄羅斯原野和山林。每個人物的形象生動而鮮明，苦難的命運與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使小說華彩處處呈現(xiàn)。掩卷之后，內(nèi)心頓感無比充盈。

選 段 重 讀

你穿過纏著蔓草的茂密的榛樹叢，走到山谷底下。果然，斷崖的下面隱藏著泉水;橡樹的掌形枝葉貪婪地鋪張在水面上;銀色的大水泡搖搖擺擺地從長滿細(xì)致柔滑的青苔的水底上升起來。你投身到地上，喝飽了水，但是懶得再動了。你現(xiàn)在正在蔭涼的地方，呼吸著芬芳的濕氣;你覺得很舒服，可是你對面的叢林曬得火辣辣的，在陽光底下仿佛顏色發(fā)黃了。然而這是什么呀?風(fēng)突然吹來，又疾馳而去;四周的空氣顫動了一下:這不是雷聲嗎?你從山谷里走出來，天邊的一片鉛色是什么?是不是暑氣濃密起來了?是不是烏云涌過來了?但是這時候電光微微地一閃。……啊，原來是暴風(fēng)雨要來了!四周還照著明亮的陽光，還可以打獵。但是烏云增長起來了:它前面的一邊像衣袖一般伸展開來，像穹隆似的籠罩著。傾刻之間，草木全部黑暗了。趕快跑!那邊好像有一間干草棚，趕快跑!你跑到那里，走了進(jìn)去。雨多么大!閃電多么亮啊!有些地方，水通過了草屋頂?shù)卧诜枷愕母刹萆稀５牵疲栍殖鰜砹恕１╋L(fēng)雨過去了;你走出來。我的天啊，四周一切多么愉快地發(fā)出光輝，空氣多么清新澄澈，草莓和蘑菇多么芬芳!

但是現(xiàn)在黃昏來臨了。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燒，遮掩了半個天空。太陽就要落山了。附近的空氣似乎特別清澈，像玻璃一樣;遠(yuǎn)處籠罩著一片柔和的霧氣，樣子很溫暖;鮮紅的光輝隨著露水落在不久以前還充滿淡金色光線的林中曠地上;樹木、叢林和高高的干草垛上都投射出長長的影子來。太陽落山了;一顆星在落日的火海里發(fā)出顫抖的閃光來。這火海漸漸泛白了，天空發(fā)青了;一個個的影子逐漸消失，空氣中充滿了煙霧。現(xiàn)在該回去了，回到你過夜的村中的農(nóng)舍里去了。你背上槍，不顧疲倦，迅速地走著。……這期間黑夜來臨了;二十步之外已經(jīng)看不見了;狗在黑暗中微微地顯出白色。在那邊黑壓壓的叢林上，天際模糊地發(fā)亮。這是什么?火災(zāi)嗎?不是，這是月亮升起來了。下面靠右邊，村子里的燈火已經(jīng)在閃耀了。終于到達(dá)了你的屋子。你從窗子里可以看到鋪著白桌布的食桌、焰焰的蠟燭、晚餐……

有時你吩咐套上競走馬車，到樹林里去獵松雞。車子在兩旁長著又高又密的黑麥的狹路上經(jīng)過，是很愉快的事。麥穗輕輕地打你的臉，矢車菊絆住你的腳，四周有鵪鶉叫著，馬兒跑著懶洋洋的大步子。樹林到了。陰暗而寂靜。體態(tài)勻稱的白楊樹高高地在你上面簌簌作響;白樺樹的下垂的長枝微微顫動;一棵強(qiáng)大的橡樹像戰(zhàn)士一般站在一棵優(yōu)雅的菩提樹旁邊。你的車子在長滿綠草的、陰影斑駁的小路上行駛著;黃色的大蒼蠅一動不動地在金黃色的空氣中逗留了一會兒，突然飛去;小蚊蚋成群地盤旋著，在陰暗的地方發(fā)亮，在太陽光里發(fā)黑;鳥兒安閑地歌唱著。知更鳥的金嗓子歡愉地發(fā)出天真爛漫的絮絮叨叨聲，這聲音同鈴蘭的香氣很調(diào)和。再走遠(yuǎn)去，再走遠(yuǎn)去，去到樹林的深處。樹林叢密起來。心中感覺到說不出的沉寂;四周也都充滿睡意，悄然無聲。但是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了，樹梢嘩嘩地響起來，仿佛翻落的波浪。有些地方，從去年的褐色的落葉中間生出很高的草來;蘑菇各自戴著自己的帽子站著。雪兔突然跳出，狗高聲吠叫著急起直追。

同是這座樹林，當(dāng)晚秋山鷸飛來的時候，顯得多么美好啊!山鷸不停在樹林深處，必須到樹林邊上去找它們。沒有風(fēng)，也沒有太陽，沒有光亮，沒有陰影，沒有動作，沒有聲音;柔和的空氣中彌漫著秋天的像葡萄酒似的香氣;遠(yuǎn)處黃澄澄的田野上籠罩著一層淡薄的霧。光禿禿的褐色樹枝中間，露出寧靜而潔白的天空;菩提樹上有幾處掛著最后幾張金色的葉子。兩腳踏在潮濕的土地上覺得有彈性;高高的干燥的草一動也不動;長長的蛛絲在蒼白的草上閃閃發(fā)光。呼吸舒暢，可是心里感到一種異樣的驚悸。你沿著樹林邊緣走去，一路照看著你的狗，這期間可愛的形象、可愛的人——死了的和活著的——都回憶起來了，久已睡著了的印象驀地蘇醒過來;想象力像鳥一般翱翔，一切都在眼前清晰地出現(xiàn)并活動起來了。心有時突然顫抖跳動，熱情地向前突進(jìn)，有時一去不回地沉沒在回憶中了。全部生活就像一個手卷似的輕快迅速地展開來;人在這時候掌握了他的全部往事、全部感情、力量、全部靈魂。四周沒有一樣?xùn)|西來妨礙他——既沒有太陽，也沒有風(fēng)，又沒有聲音……

在秋天，早晨嚴(yán)寒而白天明朗微寒的日子里，那時候白樺樹仿佛神話里的樹木一般全部做金黃色，優(yōu)美地顯出在淡藍(lán)色的天空中;那時候低斜的太陽照在身上不再感到溫暖，但是比夏天的太陽更加光輝燦爛;小小的白楊樹林全部光明透徹，仿佛它認(rèn)為光禿禿地站著是愉快而輕松的;霜花還在山谷底上發(fā)白，清風(fēng)徐徐地吹動，追趕著卷曲的落葉;那時候河里歡騰地奔流著青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載送著逍遙自在的鵝和鴨;遠(yuǎn)處有一座半掩著柳樹的磨坊軋軋地響著，鴿子在它的上空迅速地盤著圈子，在明亮的空氣中斑斑駁駁地閃耀著。

夏天的煙霧彌漫的日子也很美好，雖然獵人不喜歡這種日子。在這些日子里不能打槍，因為鳥兒從你的腳邊拍翅飛起，立刻消失在白茫茫的凝滯的煙霧中了。然而四周多么靜寂，靜寂得難于形容!一切都覺醒了，然而一切都默不作聲。你經(jīng)過一棵樹旁邊，它一動也不動，正在悠然自得。通過均勻地散布在空氣中的薄霧，在你前面顯出一片長長的黑影。你以為這是近處的樹林;你走過去，這樹林就變成了長在田界上的一排高高的苦艾。在你的上空，在你的四周，到處都是霧。可是這時候風(fēng)輕輕地吹出了，一塊淡藍(lán)色的天空通過了稀薄如煙的霧氣而顯現(xiàn)出來，金黃色的陽光突然侵入，照射成一條長長的光帶，落到田野上，鉆進(jìn)樹林里，——接著，一切又都被遮蔽起來。這斗爭繼續(xù)了很久;但是光明終于勝利，被太陽照暖了的最后一陣陣煙霧時而凝集起來，鋪展得平平的，時而盤旋繚繞，消失在發(fā)著柔和的光輝的蔚藍(lán)色的高空中，這一天就變成壯麗無比的晴明天氣了。

現(xiàn)在你要出發(fā)到遠(yuǎn)離莊園的草原上去行獵了。你的車子在鄉(xiāng)間土道上行駛了大約十俄里，終于來到了大道上。你經(jīng)過無數(shù)的貨車旁邊，經(jīng)過幾家大門敞開的旅店旁邊，望見里面有一口井，屋檐下還有茶炊吱吱地沸騰著;你的車子從一個村莊開到另一個村莊，穿過一望無際的原野，沿著綠色的大麻田，長久地行駛著。喜鵲從一棵柳樹飛到另一棵柳樹;農(nóng)婦們手里拿著長長的草耙，正在田野里慢慢地走;一個行路人穿著一件破舊的土布外套，肩上背著一只行囊，拖著疲勞的步子行走著;地主家的笨重的轎形馬車上套著六匹高大而疲乏的馬，向你迎面而來。車窗里露出墊子的角;一個穿大衣的侍仆扶著繩子，橫著身子，坐在馬車后面的腳蹬上的一只蒲包上，泥污一直濺到眉毛上。現(xiàn)在你來到了一個小縣城里，這里有木造的歪斜的小屋子、無窮盡的柵欄、不住人的石造商店、深谷上的古老的橋。再走遠(yuǎn)去，再走遠(yuǎn)去!來到了草原地帶。你從山上眺望，風(fēng)景多么好!一個個全部耕種過的圓圓低低的丘陵，像巨浪一般起伏著;長滿灌木叢的溪谷蜿蜒在丘陵中間;一片片小小的叢林像橢圓形的島嶼一般散布著;狹窄的小徑從一個村莊通到另一個村莊;各處有白色的禮拜堂;柳叢中間透出一條亮閃閃的小河，有四個地方筑著堤壩;遠(yuǎn)處原野中有一行野雁并列地站著;在一個小池塘上，有一所古老的地主邸宅，附有一些雜用房屋、一個果園和一個打谷場。然而你的車子繼續(xù)向前行駛。丘陵越來越小了，樹木幾乎看不見了。終于，你來到了一片茫無際涯的草原上!

在冬天的日子里，你在高高的雪堆上追逐兔子，呼吸嚴(yán)寒刺骨的空氣，柔軟的雪的耀目而細(xì)碎的閃光，使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要瞇攏來，你欣賞著紅澄澄的樹林上面的青天，這一切多么可愛啊!在早春的日子里，當(dāng)四周一切都發(fā)出閃光而逐漸崩裂的時候，通過融化的雪的濃重的水汽，已經(jīng)聞得出溫暖的土地的氣息;在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的太陽光底下，云雀天真爛漫地歌唱著，急流發(fā)出愉快的喧嘩聲和咆哮聲，從一個溪谷奔向另一個溪谷。

但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我正好又講到了春天:在春天容易別離，在春天，幸福的人也會被吸引到遠(yuǎn)方去。再見了，我的讀者，祝您永遠(yuǎn)如意稱心。

記 憶 語 錄

還是鐘愛老屠《獵人筆記》里的最后一篇《樹林和草原》，寧靜和諧，清新悠遠(yuǎn)。他筆下的景物總是在樸實細(xì)膩的描寫中散發(fā)出濃郁浪漫的詩意，給人無窮的遐想和無盡的美的享受!不知道老屠在老年的孤獨中有沒有想到露水沾濕的草原，那個充滿年輕人夢幻的夜晚。

一本酷似散文的小說，我喜歡那里頭寫到的那個在樹林中等待情郎前來幽會的純真少女，和像火焰一般燃燒的晚霞，還有河里歡騰地奔流著的青色波浪。筆調(diào)，輕，微，柔，美。也有老屠后來總是要沾染的憂傷，然而淡，不著痕跡。我想象著自己在那樣一眼看不到邊際的林子里，憑借一桿總是走火的獵槍堅強(qiáng)地生活下去。我在這樣近似的想象中總是對于還來不及觸摸到的未來生活膨脹油然而生的信心，我想我在那樣的林子里頭一定也會寫出一本自己的《獵人筆記》吧。

同時，銘記董橋先生的一句話:“干凈是好的;人和文都一樣，要干凈，像屠格涅夫，像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