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古詠史詩的識\\情\\意

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歷史遺跡進行敘述、描寫、評價、憑吊、抒懷的詩歌，一般稱為懷古詠史詩。懷古詠史之作在魏晉甚至更早一些時候便已產生，到了唐代蔚然成風，出現了劉禹錫、杜牧等卓有成就的詠史大家，懷古詠史詩成了詩歌海洋中一朵耀眼的浪花。根據詩歌表現的意旨，可以分成三種類型。

一、借古寫識

有些懷古詠史詩側重傳達作者對古人、古事冷靜、理性的思考，就事論事，用詩的語言抒寫自己對某一歷史的看法。這類詩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者站在不同的角度對同一歷史做出不同的思考，如，杜牧和王安石都寫過《題烏江亭》，杜牧寫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認為，只要項羽能夠“包羞忍辱”，忍辱負重，江東弟子是能夠助他卷土重來。而王安石寫道: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弟子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王安石認為，多年征戰將士厭戰，中原一戰一敗涂地，重整旗鼓，希望渺茫，項羽喪盡人心，江東弟子不再為他效命。

另一種是作者好翻舊案，善于用典，喜歡在他人的基礎上提出自己新的見解。如，唐代羅隱詠《西施》: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一上來詩人便鮮明地擺出自己的觀點，反對將亡國的責任強加在西施之類婦女身上。“何苦”，勸解的口吻中含有嘲諷意味:你們自己誤了國家大事，卻想要歸罪一個弱女子，真是何必呢!后面兩句巧妙地運用了一個事理上的推論:如果說，西施是顛覆吳國的罪魁禍首，那么，越王并不寵幸女色，后來越國的滅亡又能怪罪于誰呢?歷來詠西施的詩篇多把亡吳的根由歸之于女色，客觀上為封建統治者開脫或減輕了罪責。這首小詩反對這種傳統觀念，破除了“女人是禍水”的論調，較為客觀和辯證地探究了吳、越興亡之所由，閃射出新的思想光輝。又如，針對唐代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對唐玄宗、楊貴妃愛情悲劇過多的同情，清代袁枚在《馬嵬驛>》中吟道:“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短詩由議論結構成篇，不枯燥說理，用杜甫《石壕吏》的典故，用平民的悲劇與帝妃的悲劇做對比，深情地表達了唐玄宗、楊玉環的生離死別并不值得特別同情的態度。

二、借古抒情

這類詩大體可分為兩類，一種是作者憑吊名勝古跡、追憶歷史事件抒發昔盛今衰的感慨。這種感情多是由眼前景物所觸發的，如，劉禹錫的《石頭城》(山為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金陵(戰國時為楚之金陵城，212年東吳孫權重建并改名為石頭城)為六朝古都，當時殿閣富麗、聲色繁盛，一班君臣不惜以亡國作代價來追歡逐笑。但自從隋朝滅陳，唐高祖又把揚州都督府從金陵移到揚州后，這里就變成古城荒草的世界，變成歷代詩人憑吊歷史滄桑的對象物。詩人選取石頭城這一歷史遺跡作為題材，寫石頭山、長江潮，寫故國空城受山圍潮打，卻寂靜得沒有什么帝都氣象的生命力反應。山圍得周遭嚴密，似乎還可以令人聯想到當年虎踞龍盤的模樣;但是江潮的拍打和退回，見到的只是空城，已經不知當年的燈火樓臺、徹底歌舞的繁華為何物了。長江的潮水經年拍打著石頭城的城墻，但見城已殘破荒廢，再無人欣賞漲潮時的壯觀，又寂寞地退回了。秦淮河東面那輪由古照到今的多情明月，想必領略過昔時那種醉生夢死的繁華，它升起東方、待到夜深，也還只是清光飄零地穿過女墻照著這久已殘破的古城。一切都是眼前之景，一切又都帶著歷史的回音，昔日的繁華，今天的冷清。歷史的變遷，王朝的興廢，無限的感慨都包含在其中了。又如，李白的《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詩人游覽越中(今紹興)，有感于其地在古代歷史上所發生過的著名事件而寫下的。在春秋時代，吳越兩國爭霸南方，成為世仇。越王勾踐于公元前四九四年，被吳王夫差打敗，回到國內，臥薪嘗膽，誓報此仇。公元前四七三年，他果然把吳國滅了。詩寫的就是這件事。詩篇將昔時的繁盛和今日的凄涼，通過具體的景物作了鮮明的對比，通過熱鬧的場面來描寫凄涼，就更覺凄涼之可嘆。作者觸景生情，抒發今昔盛衰之感。

另一種是憑吊歷史抒寫詩人對歷史人物的是非褒貶之情。如，杜牧《過華清宮絕句》(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華清宮曾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游樂之所，據《新唐書#8226;楊貴妃傳》記載:“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因此，許多差官累死、驛馬倒斃于四川至長安的路上。詩歌截取了這一歷史事實，以唐玄宗和楊貴妃在驪山上縱情享樂為題材，抨擊了封建統治者的驕奢淫逸和昏庸無道，揭露他們荒淫誤國的罪行。而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其五):“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而為詩。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行了熱烈的頌揚，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寫進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高風亮節，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全詩接下去進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構思講，它緊承首聯的進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后，自然地引出頷聯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紆，屈也。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亦只雄鳳一羽罷了。“萬古云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情，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頸聯的贊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尚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贊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為之黯然失色。尾聯詩人抱恨漢朝“氣數”已終，長嘆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杰出的人物，下決心恢復漢朝大業，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繁忙，積勞成疾而死于征途。這既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高尚品節的贊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

三、借古說意

有些懷古詠史詩雖然含有“情”的成分，但因有現實的原因或是有觸發感慨的媒介在發生作用，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把歷史當作由頭或引子，寄寓的才是主要的，故借題發揮，借古喻今，或慨嘆個人，或諷喻現實。根據作者寫作意圖又有三種情況。

一種是借古說己。詩人“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受古代歷史或遺跡的觸發，借此感慨個人遭遇。如李商隱《楚吟》:“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一、二句寫眼前所見之景，三、四句寫楚天開闊，暮雨斷續，給楚宮蒙上夢幻的氣氛。面對如此荒涼一片的楚宮，即使屈原的弟子宋玉無情，也自然會悲愁不已了，全詩主旨自然帶出。這里宋玉其實就是作者的化身，宋玉之愁亦即作者之愁。全詩構思巧妙，沒有一字議論，結合作者身世可知，是借吟楚國之事暗寓自己歲月蹉跎、壯志未酬的心境。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這首詩表面上寫赤壁大戰，周瑜火攻，倘無東風，東吳早滅，二喬將被虜去，歷史就要改觀。詩歌將歷史的興衰、成敗得失的評價寓于豐富的想象之中，實借慨嘆周瑜因有東風之便取得成功，抒寫自己的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

一種是借古喻今。詩人主要是想借懷古來表達對現實的不滿，感嘆國家民族之命運。如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西塞山，在今湖北太冶東面的長江邊。嵐橫秋塞，山鎖洪流，形勢險峻，是六朝有名的軍事要塞。太康元年(280)晉武帝命王濬率領以高大的戰船組成的水軍，順江而下，討伐東吳。東吳的亡國之君孫皓，憑借長江天險，并在江中暗置鐵錐，再加以千尋鐵鏈橫鎖江面，自以為是萬全之計，誰知王濬用大筏數十，沖走鐵錐，以火炬燒毀鐵鏈，結果順流鼓棹，徑造三山，直取金陵。頸聯放眼六朝的興亡，從一個廣闊的歷史背景中引出西塞山(“山形”，指西塞山)。第七句宕開一筆，直寫“今逢”之世，第八句說往日的軍事堡壘，如今已荒廢在一片秋風蘆荻之中。這殘破荒涼的遺跡，便是六朝覆滅的見證，便是分裂失敗的象征，也是“今逢四海為家”、江山一統的結果。詩人好象是在客觀地敘述往事，描繪古跡，其實并非如此，翻一翻歷史，便知道在唐憲宗時期曾經取得了幾次平定藩鎮割據戰爭的勝利，國家又出現了比較統一的局面，不過這種景象只是曇花一現，公元八二一年到八二二年河北三鎮又恢復了割據局面。詩人借古喻今，嚴正告誡重新抬頭的割據勢力，任何妄想分裂國土的勢力總是不能得逞的!同時，借這個六朝覆滅的教訓，來警醒危機四伏的唐帝國——嚴防分裂歷史的重演。

一種是借古諷今兼有說己。詩人懷古的意圖有的并不單一，往往既有個人的因素，又有現實社會的因素。如李商隱《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寫的是賈誼被貶長沙王太傅后，漢文帝召見他的事:“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厘(今寫作‘禧’，幸福之意)，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詩的前兩句，從正面下筆，寫賈誼的才能無與倫比，漢文帝好像極為愛惜賢才，特地將賈誼從放逐地長沙召回至“宣室”訪問。這兩句是“揚”，為下文的“抑”張本。“可憐夜半虛前席”，這句承上啟下。漢文帝與賈誼談話，一直到夜半時分，似乎更見出漢文帝的愛惜賢才，也從側面烘托了“賈生才調更無倫”。下面又筆鋒一轉，引出下句:“不問蒼生問鬼神。”結句表明文帝不是關心國計民生的大事，以治國安民之方求教于賈誼，而是問他些毫無道理的鬼神之事，由上文的“揚”轉而為“抑””，顯示出了文帝的昏庸與賈誼的不遇。詩借題發揮，以古諷今。諷漢皇實為刺唐帝，揭露了晚唐皇帝服藥求仙，荒于政事不能任賢，不顧民生的昏庸特性;同時借賈誼的遭遇，實為抒寫詩人自我的懷才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