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總愛寫花,不同的花也被詩人賦予了不同的情懷。梅花在北宋林和靖的那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下已成了絕唱,梅花亦成了隱士的代名詞;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將蓮花也寫成了絕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那亭亭玉立的蓮花儼然已成了君子的同義詞;而與俏臉相映紅的桃花在唐人崔護的七絕中儼然成了愛情的代表。
我們常見的菊花則在晉時風流的陶淵明筆下寫成了隱逸悠然的象征,在他之前,自他之后,有許多的文人墨客熱衷于寫菊,可都逃脫不了陶淵明賦予菊花隱逸的性格。
但在陶淵明之后的五百年左右,一位被史上稱為略通文墨的武將卻一改菊之隱逸,讓其充滿了沖天豪氣、磅礴之勢。在他那善使刀劍的手中卻寫出了脫離俗套、令人耳目一新的菊花詩,并完全改變了菊花的藝術風格,寫出了全新的思想境界。
這位略通文墨的人,應讓多少自詡為詩客詞家的人感到羞愧,或是為之折腰。
然而寫詩對于他來說,卻還只是業余愛好而已!他的專業是起義,成為一代帝王。
他就是黃巢!
他也曾苦讀詩書,他也想“學而優則仕”,然而殘酷的現實將他的夢想無情地澆滅。這一切或許是他生不逢時吧,他沒有生在如花怒放的盛唐時期,他沒搭上和平粉飾的中唐年代,他趕上的是民不聊生的唐末混亂。
一個朝代的收尾,往往是一部血淚史和一部英雄史,就是號稱盛世的大唐也免不了這樣的結局。在黃巢的字典里沒有流淚這一詞,流血倒是可以,但也要先流盡唐朝的血,他要書寫的正是一部英雄史,詩對于他來說,只是客串而已。
象征大唐的牡丹總有一日要衰敗、要枯萎,而黃巢要用菊花取代牡丹,甚至是百花。
沒有幾個人愿意選擇造反,但現實總是將人逼到了死角,讓人沒有出路,或許也可以隱于山林像陶淵明的菊花一樣,但是黃巢沒有,他放下筆墨,拿起刀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反抗。
黃巢這種豪氣在他還是少年時就已曾顯山露水。相傳他的父親一日在院中吟了一句:“颯颯西風滿院栽?!彼鸵呀舆^詩句,脫口而出:“蕊寒香冷蝶難來。”
菊迎風霜而怒放,固然盡顯其節,但“蕊寒香冷蝶難來”亦是人生一大憾事!詩人(此時的他還是一個詩人)黃巢不免為菊花盛放在錯誤的季節而感到惋惜。
詩以言志,黃巢寫的又何嘗不是自己!他就如那菊花一樣亦是開放在了一個錯誤的年代。他在為菊花惋惜,其實是在為自己嘆惜。
嘆息聲中,屢試屢落的憂愁并沒讓他生隱居之心,反而激起的是那樣的豪邁之言,那樣的英雄之氣。
他緊接著語氣一轉,道出那一句:“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贝司湟怀觯疃嗌僭娫~當中的豪言壯語為之黯然!那種唯我獨尊的霸氣令山河為之失色!
這樣的霸氣在詩里道出,在心里醞釀,終有一日是要沖天而起的。
那一日就這樣悄然到來了,乾符二年(875年),王仙芝在長垣(今河南長垣東北)起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王仙芝的星火點燃了黃巢的怒火。
這一燃,就無法收拾,必定要將這頹敗的弱唐燒得灰飛煙滅方能止住!
黃巢在冤句(今山東菏澤西南)舉起了反唐的大旗!
勢不可當的黃巢,只用了短短五年時間,就于廣明元年(880年)十一月,占領了東都洛陽,那曾經燦爛的牡丹在他的劍下化為烏有,菊花怒放了!
十二月,黃巢攻入長安,唐僖宗逃往成都。這一刻“他年我若為青帝”的夢想終于照進了現實。這一月的十三日,黃巢即位于含元殿,國號大齊,改元金統。
說過“他年我若為青帝”的黃巢,此時卻已不屑于“報與桃花一處開”,他的豪情壯志已經上升到了最高層次,那即是他曾經舉試不第后的詠菊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p>
古今多少人空有理想,卻終究不過是黃粱美夢一場,而黃巢卻真正做到了“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個曾經被詩詞阻擋在仕途之外和長安之外的山東漢子,最終以極富豪情的方式打開了長安的大門,高昂著頭顱行走在仕途之上,準確地說,應該是王道之上。
想用筆來取得榮耀,可得來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結果用劍,卻使天下唾手已得!這無疑對以詩詞聞名的唐朝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此時的黃巢已不屑于寫詩,但他曾經的詩卻最好地諷刺了這個沒落的朝代。
雖然只有四年的時間,在中和四年(884年),這朵菊花匆匆凋謝了,但曾經綻放的燦爛,曾經釋放的清香,卻依舊透過歷史,透過白紙黑字幽幽地傳承至今。
他雖如菊花一般凋謝了,卻給了弱唐最致命的一擊,這個曾經最盛的時代在他之后茍延殘喘地延續了二十幾年,終于也謝幕了。
悠然自得的菊花在他如電閃雷鳴、石破天驚的詩句里,挾著一股凌厲之氣,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終將唐朝燒盡。
一樣的菊花,不一樣的情懷。也只有黃巢這樣的英雄,才能用筆、用劍、用人生書寫出這樣充滿豪情的菊花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