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南,被遺忘的隱者

以北山和秦嶺為界，今天的陜西在習慣上被分成陜北、關中和陜南三大地域。

陜北是溝壑縱橫、地形破碎的黃土高原，關中是平衍肥沃的八百里秦川，它們擁有個性鮮明的獨特名片。而有關陜南的印象，卻總是被簡化和模糊化，實際上，陜南是一塊被遺忘了的隱者般神奇的土地。

陜南即陜西南邊，也是指秦嶺以南;以行政區劃論，包括漢中、安康、商洛三市。

地形環境:在封閉和開放之間

陜南慣稱秦巴山地，即橫貫在秦嶺和大巴山之間的山間谷地。北邊的秦嶺和南邊的大巴山猶如兩扇巨大的鳥翼，擋住了陜南通往外地的路徑，它的大環境是封閉的。

“秦嶺”之名早在漢代即已出現，與淮河聯手，秦嶺-淮河一線組成了天然的中國南北分界線。秦嶺是長江和黃河的分水嶺，亞熱帶和暖溫帶、濕潤和半濕潤地區分界線，一月份零度等溫線和800毫米等降水量線臨界線;北方針葉林、落葉闊葉林和南方常綠闊葉林的過渡地帶……它在自然科學上的意義豐富得如同它巨大的山體。

呈西北-東南走向的大巴山，平均海拔在1300-2000米之間，以任河為界，東邊是米倉山，西邊是大預山，是漢水和嘉陵江的分水嶺。在做了天然分水嶺外，它在很大程度上也阻擋了陜南與南邊巴蜀間的往來，并與北邊秦嶺交相呼應，將陜南限定在一個大峽谷內。

在封閉的大環境里，陜南內部區域間的往來主要借助河流，其中最重要的是嘉陵江、漢水和丹江。

漢水是一條與長江、漢水、淮河并稱“江河淮漢”的重要河流，發源于秦嶺和米倉山之間的冢山，向東南穿越漢中、安康，最后在湖北十堰匯入丹江水庫。公元前206年，劉邦以漢水邊的漢中為發祥地，先后平定三秦，開啟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影響最為深遠的輝煌王朝。今天“漢人、漢語、漢文化”中的“漢”字，無不因此而來。

山雖然封閉，但河流是流通的。漢水流經的那些山間小壩子乃川陜間的水陸通道，而丹江早在戰國時期已經通航，順此河流可以進入長江，這是古代關中和中原兩地來往的交通樞紐。

此外，人們還在大巴山和秦嶺間修筑了幾條南北向的通道，陳倉道、褒斜道、子年道、周洋道等，這些自戰國就開始修筑的棧道，將關中平原和陜南谷地緊密相連。

在南北兩山夾峙中，順著這些河流和棧道，陜南與外界聯系從未中斷，中原、巴蜀、荊楚等不同文明在此交織，逐漸衍生出獨特的陜南文化。

政區設置:犬牙交錯下的山川形便

秦嶺在自然科學上的多重含義足以表明這道山嶺南北地域的巨大差異，可是行政區劃上為什么將之劃入同一省境內?元代是一個標志性的轉折點。

秦始皇統一天下后，將天下劃為三十六郡，陜南那時只設了漢中郡，治所在今天漢中市。西漢時陜西分屬朔方、司隸和益州三部，陜南和今四川大部分地區同屬益州。三國時期，漢水谷地屬魏國荊州，上游則屬蜀漢益州。

此后每個朝代都有變更，簡言之，元以前，今天嘉陵江、漢水和丹江流域，或者在同一高層政區，或者分屬不同高層政區，但陜南從未與關中、陜北同屬一個高層政區，這與秦嶺南北的自然地形吻合。

元代，蒙古族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統一中國，對地方行政制度做了大幅度改革。蒙元以自北而南的方向征服中原，行省設置上也采取南北拉長的形式，但中國的山川大多是東西走向，這就必然導致兩者間的沖突。

在中原，秦嶺是東西走向中最明顯最巨大的一列山脈，行省以南北走向為主導原則，勢必打破自然環境因素，而這正是元朝統治者用心所在。政區設置意在打破山川格局，以犬牙交錯的形式來保證軍事和政治上的需要。

當中央王朝的都城還在關中河洛一線游動時，因為有秦嶺阻隔，四川一直是朝廷的后花園。每當王朝動亂時，蜀地都成為最好的逃難地。在一個完整的地理單元內，四川擁有很大獨立性。所以元代在設立陜西行省時，首次將秦嶺南北三大區域置于同一高層政區。如此，四川完整的地理單元被打破，而陜西南北的統一性也嚴重削弱，強干弱枝的目的借此達到。

明代開始，自然環境與行政區劃嚴重不符的情形有所糾正，但陜西行省跨越秦嶺的局勢一直沿用至今。秦嶺南北畢竟分屬不同地貌和氣候類型，作為自然和行政兩種區域互相矛盾的例子，陜西最為典型，陜南正是這典型的產物。

但犬牙交錯只是相對關中、陜北而言，陜南內部行政劃分卻是尊重了山川形便。商洛地區雖然一度與漢水流域的興安地區同隸荊州，但大多數時間都與北部的關中處于同一高層政區。嘉陵江上游相反，先為獨立的統縣政區，直到元代以后才并入漢水流域。這都是充分考慮自然地形和文化歸屬后的結果。

文化習俗:風氣兼南北，語言雜秦蜀

文化習俗是自然的地形交通和人為的政區設置兩者相互影響的產物。地域歸屬的不明確折射了陜南文化習俗的交叉性和多元化。

和關中雖有秦嶺阻隔，但自元以來，陜南和關中已有800多年共處同一行省之下，行政上長期的歸屬感，部分地弱化了自然上的分異。而地處幾省交界的位置，又賦予它通道和走廊的功能，是東西向的交通喉舌，也是各民族的融合地帶。

陜南地形和行政上的所有特性都對它的文化習俗有著烙印般的影響，人口組成的復雜性更加深了文化的豐富度。

先秦以來，陜南境內外區遷入者漸多，唐代安史之亂時，大批關中人士逃往陜南，將之視為樂土，明清時期外來移民風氣更甚。康熙年間，陜西官府招徠各省貧民前往陜南開山墾荒，全國各地流民紛紛前往這一山林地區，至乾隆時期，流民基本填滿了秦巴山地。抗戰期間，漢水流域一個小鎮竟集中了18個省市的人氏，真正五方雜居。這極大地改變了當地居民的地域構成，并對陜南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

以漢中戲曲為例，陜西傳統劇種為秦腔，四川是川劇，湖北為漢劇，但漢中流行的卻是漢調桄桄、漢調二黃與端公戲。另外，方言、建筑、服飾、飲食、婚嫁等方面，無不兼容了各地流俗，《漢中府志》將陜南這種文化特質歸結為“風氣兼南北，語言雜秦蜀”，可謂一語中的。

正是地形、政區和文化上的交叉性和共軛性，讓陜南在一種被遺忘的低調處境中滋生出了獨一無二的豐富文化，正因為低調和被人遺忘，它才得以保存了最傳統的底層人文。在陜南用心地走一遭，會收獲很多驚喜。那些我們以為早已遺失的久遠記憶，也許還完好地保存在這里的各個角落。這種久遠積淀和完好保存，是因為文脈確實悠遠，也因為環境封閉，更因為陜南人自身的特質。自西晉開始，秦嶺就一直受僧俗兩界青睞，僧界修行。

庇護之地:隱者的天堂

從關中南來，進入秦嶺以北的各個峪口，往往見山壁陡立，高與天齊，道路在陡峭的崖壁上或者昏暗的山峽中穿行。這鳥飛難過的危險之旅，卻是自古以來由北方進入西南地區的必經之路。秦嶺北陡南緩，緩緩下落的秦嶺南坡，為南來的暖濕氣流留下了足夠的爬升之旅，這股從大陸南部海洋長途跋涉而來的暖濕氣流朝云暮雨，滋潤了山地，培養了蔥綠的植被。兩千多年前，在秦嶺巴山地區，高山上有喬木，懸崖上有奇花，河谷兩岸，生長著茂密的植被。宋代的大文人文同曾經隱居在漢水沿岸的洋縣境內。他是一位著名的畫家，傳說文同畫竹，“胸有成竹”，這是因為他朝夕與竹相處，耳濡目染，了然于心，令人懷想當時這片綠地上，竹木茂盛、生機盎然的景觀。

蔥綠而隱秘的山地，為這里的生物提供了庇護。在遠古的幽谷中，可以想見生活著的各種飛禽走獸。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著名的熊貓專家潘文石教授曾經長達十年考察研究秦嶺大熊貓。在秦嶺南坡的華陽山區，他和助手常年跟隨大熊貓的蹤跡，把這片山地稱為“大熊貓的最后避難所”。

與大熊貓一樣受到高大逶迤的秦嶺巴山庇護，秦嶺南坡和漢水河谷地帶還生存著朱鹮、金絲猴、大鯢等種類眾多的珍稀生物品種，這些避世的生物仿佛一個象征，令人想起了居住在此地的陜南人。

歷史上屢次戰禍紛爭之中，由于這里是抵達巴蜀的重要通道和給養渠道，兩漢三國，劉邦在漢中稱王拜將，上演楚漢爭鋒;諸葛亮在定軍山用兵鏖戰，建立鼎立局面。宋代陜南成為南宋與金國對壘的前沿陣地。此后自元明清三代，屢次的饑民暴動和農民戰爭在中華大地上演，最終使一部分人長途奔波，逃避到小小的陜南山地，繁衍生息，變成了此地的居民。

由于這種避世遷移的原因，陜南人生活得近乎封閉，生活安寧恬淡。在陜南具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當數漢代的張良和商山四皓，前者功成身退，隱居在秦嶺西段紫柏山下，辟谷修煉，伴著青山老去。陜西留壩縣紫柏山下的張良廟是陜南地區的名勝古跡，歷朝歷代受到高規格的保護，至今仍是殿閣巍巍、樹木環拱。商山四皓則隱居商洛山中，食野草為生，與走獸為伴，顯示的是一種與世無爭的性情。僧界修行，俗界隱居，這種頗具隱者風范的氣質，讓陜南人在這一封閉的大村莊里安居樂業，怡然自得，并且世代如此。“被遺忘”的狀態是外界為之，其實何嘗不是陜南人自己所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