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舍我(1898~1991)原名成勛,湖南湘鄉人。著名報人與新聞教育家。按照新聞史學家方漢奇的說法,成舍我堪稱中國新聞史上的“冠軍級”人物。這位和張季鸞、邵飄萍同時代的報人,不僅保持著“從業時間最長”、“創辦媒體最多”等若干紀錄,還有著“為辦報受挫最多”的名聲。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坐牢就不下20次,報館被封也有10多次。成舍我一生波瀾壯闊,白手起家創造出報業托拉斯。從辦報到辦學,從大陸到臺灣。臺灣舍我紀念館特聘研究員李磊總結:“他以一個新聞人的身份投身于20世紀中國變遷的歷史。其間經歷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軍閥割據、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臺海對峙、兩岸和解”,成為縱跨一個世紀的報界泰斗。
辛亥革命開始時,成舍我才十幾歲,其父因同情革命黨而被陷入獄。經《神州日報》記者方石蓀著文主持正義,贏得輿論支持,才獲平反出獄。這一遭遇,使成舍我認識到新聞輿論的巨大威力,從此立下了當一名新聞記者的志向。民國元年,他被聘為安慶《民言報》的記者,時年僅十五歲,一生志事,發韌于此。
就在袁世凱的復辟陰謀昭然若揭時,全國各地有識之士紛紛創刊辦報,進行反袁宣傳。加入國民黨的成舍我也在上海參與了邵力子、葉楚傖、陳望道等人籌創專事反袁反帝的《民國日報》的工作。他還利用《民國日報》副刊和記者身份,結識當時進步文人如陳獨秀、劉半農、李劍農等人,得益于與他們交往切磋,隨之眼界大開,學業精進。他還與商務印書館的創始人王蕓生等人發起組織“上海記者俱樂部”,聚集了吳稚暉、曾松翹、陳白虛、王新命、葉楚傖、邵力子等一批新聞人士。
在新聞界嶄露頭角的成舍我因為陳獨秀、李劍農的建議,揣著稿酬一百大洋毅然北上,擬入北京大學深造。可當時無中學文憑不能報考,他于是草書萬言,致函校長蔡元培,自述好學之殷,請予以通融。蔡見信后,覺得其文筆練達,蓄志可嘉,準以同等學歷資格報考旁聽生。次年8月,成居然考試名列前茅,遂被轉為北大正式生。
為了解決在北京的生活問題,李大釗又介紹成舍我在北京《益世報》改稿,還經常寫點社論短評,署名“舍我”。他提筆即成一篇文筆犀利的時評和社論,給一份原本毫無生氣的報紙注入了一股清新的血液,引起了報界同仁的注目。學業期滿之時,成舍我也聲名遠揚。
五四運動爆發,成舍我在《益世報》上發表了題為《安福與強盜》一文,鞭撻北洋軍閥政府,致使該報被停刊三天,總編輯潘云超被判刑一年,但報紙銷量驟增,成舍我不僅未被社長責怪和解聘,反而代行總編輯職務。這些親歷親見使他更看到了新聞輿論于民眾啟智鼓勵的威力。
成舍我還利用為《益世報》采寫新聞之便,結識了當時不少官僚政客和在京的文化名人,如直系眾議院議長吳景濂、教育總長彭壽彝、財政總長王正廷、金融界巨頭吳鼎昌、國民黨華北黨務負責人李石曾等人。通過這些關系,他相繼謀得了眾議院一等秘書、教育部秘書、華威銀行監理官等只領薪不坐班的掛名美差。
1924年初,成舍我在北京用一月薪俸二百元大洋獨立創辦了《世界晚報》,實現了他那時最大的愿望。他認為辦報“第一是要說自己想說的話,第二是要說社會大眾想說的話”。接著成舍我又辦《世界日報》,辦刊宗旨一如“晚報”。其中副刊連載張恨水《金粉世家》長達7年之久,成了《世界日報》的支柱。
《世界日報》壓倒了北京市場上其他的報紙,論銷量,天津《大公報》也難以與其抗衡。直到《世界畫報》創刊,“三個世界”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就成了中國第一個稍有規模的報系。此時的成舍我還不到三十歲,他在北大時的老師如陳獨秀、李劍農、劉半農、錢玄同都成了他的撰稿人或伙計。加上他后來在南京辦《民生報》,在上海辦《立報》等,這個白手起家的年輕人創造了一個報業奇跡。
成舍我曾與李石曾赴歐美考察各國新聞和教育事業,決心學習西方報業模式,辦真正的民間大眾化報紙。回國后,他寫出8萬字的總結文章,其中感慨道,歐美的民營報紙其言論“完全是受民意的支配,可以自由批評政界,因此,廣受民眾歡迎,盈利巨萬”。
在《立報》發刊詞中,成舍我這樣寫道:“欲復興民族,必使每一個國民,能了解本身對國家的責任,為欲達此目的,則定價低廉、閱讀便利、日銷百萬之大眾化報紙,實有乘時崛起之必要。”
當時《立報》最高發行量達20萬份,創全國報紙銷售量的最高紀錄。成舍我在創辦過程中以“報人辦報”的宗旨,“決不招半份官股,決不請一文津貼。”標明“憑良心說話,拿真憑實據報告新聞”,以期“達到民族復興的目的”。報紙摒棄了以刊發大量廣告來掙錢的辦法,日銷10萬份之前,不登任何廣告。
成舍我常對編輯記者說:“只要保證真實,對社會沒有危害,什么新聞都可以刊登。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們不負責任,打官司、坐牢,歸我去。” 他也曾說過,最不齒這樣的記者:“寫評論則揣摩風氣,隨聲附和,采新聞則追逐權要,爭取私利。”
上世紀30年代,國內發生了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立報》有關“一二·九”運動、七君子事件、西安事變、“八·一三”上海抗戰等報道,產生了很大影響。當局常扣發《立報》稿件,該報就以“開天窗”和空白的方法巧妙抵制,使讀者通過對比猜透實質。
《世界晚報》一出世即以其立論公正,消息靈通,不領政府津貼,不畏強暴而深受讀者歡迎。成舍我自任社長,請龔德柏任采訪記者,張恨水兼任副刊編輯,報館就設在自己家里,報紙請私人印刷局代印。
當時直系與奉系開戰。吳佩孚因為迷信,專門調一個叫“張福來”的人任前敵總指揮,寓意能打勝仗。結果《世界晚報》在報道此條消息時不小心把“張福來”的名字寫成了“張禍來”,出刊后才發現。成舍我和編輯趕緊跑到六國飯店避難。果然,晚七時許,憲警包圍了報館,沒抓到人,就把報館查封了。
巧的是,后來馮玉祥臨陣倒戈,吳逃往洛陽,馮坐鎮北京。馮玉祥很快同意了該報復刊。《世界晚報》被同仁和讀者大贊有膽識,敢把“福”改成“禍”,銷路大增,從兩三千份一躍增到萬份以上。
1926年,奉系及直魯聯軍占據北京,直系聯軍總司令張宗昌對報人實行殘酷鎮壓,先后以“赤化通敵”為名槍殺《京報》社長邵飄萍、《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一時間北京黑云壓頂,媒體噤若寒蟬。
就在林白水遇害的第二天深夜,成舍我被憲兵帶走。成舍我夫人楊璠連夜前往孫寶琦府,求孫搭救。孫寶琦當過國務總理,是張宗昌舊交,因感于成舍我曾在《世界晚報》上為孫主持公道而去向張宗昌說情。張礙于情面,同意釋放,由副官押送成舍我到孫寶琦住所,附字條一張,寫著“茲送上成舍我一名,請查收”。孫亦回復字條一張:“茲收到成舍我一名,謝謝。”成幸免于難。
《民生報》創刊后,成舍我經常往返于北平、南京之間,主持兩大報紙。《民生報》因揭發行政院政務處長彭學沛貪污舞弊案被汪精衛查封。成舍我被汪精衛拘禁四十天。汪派人對他說,只要寫一封道歉信,汪即收回成命。成舍我斷然拒絕,留下名言:“我可以當一輩子新聞記者,汪先生不可能做一輩子行政院長。”因為“新聞記者可以堅守自己主張,保持自己人格;做官則往往不免朝三暮四,身敗名裂。”
最后的結局是《民生報》永久停刊,成舍我“不許再在南京用其它名義辦報”,“不得以本名或其他筆名發表批評政府的文字”。
1937年,日軍全面侵華。“三個世界”被迫停刊,所有財產被沒收。上海淪陷后,《立報》也停刊。
成舍我在文章《我們這一時代的報人》中全面回顧了民間報人與威權政治悲壯搏斗的歷史,他“僅是萬千報人中的一個”,親歷了那一時代的“不幸”和“幸”。重申自由主義信念,宣誓決不放棄民主憲政的努力。
1952年,成舍我舉家遷臺。臺灣人經歷“二·二八”大屠殺,蔣政權的權威統治也籠罩上更深一層的“白色恐怖”。戒嚴之下,人民的集會自由、結社自由、出版自由、講學自由……乃至出國旅游之自由、都受到極大限制。要組黨有“黨禁”,要創報有“報禁”。成舍我來到臺灣之后,原擬復刊《世界日報》,卻因報禁而不能遂其志。許多人因為政治見解不同,或者只因為說了一句當局不中聽的話,或寫一篇批評時政的文章,便被羅織入罪,惹來殺身之禍。
1955年,成舍我以“立法委員”身份,在立法院會議上,以《人權保障與言論自由》為題作長篇發言,向當時的行政院長俞鴻鈞提出質詢,針對著名報人龔德柏被捕失蹤五年、立法委員馬乘風被捕三年的情況,提出何以“不審?不判?不殺?不放?”,質問“新辦報紙雜志何以不許登記?”
而他的質詢提出之后,據說蔣介石相當不悅,曾對人說,“現在立法院內有一個人不愛國”,此人即成舍我。
國民黨宣傳部長陶希圣曾找成舍我談話,說“你不是一直想恢復出版《世界日報》嗎?你最好直接給蔣公寫封信”。成回答說:“我不能寫,我一旦寫信給蔣公,他必然會對我有所要求,我也必然對他有所承諾,這就束縛我辦報的手腳。我只能正式向政府申請出版《世界日報》。”并發誓“報禁一日不解除,成舍我一日不辦報”!
直到1988年1月,臺灣當局正式解除長達三十七年的“報禁”。成舍我以九十高齡創刊《臺灣立報》,成為世界上最高齡的報紙創辦人,了卻在臺灣辦報的夙愿。
成舍我1932年在北平就曾創辦北平新聞專科學校,自任校長,提出了:“德智兼修,手腦并用”的校訓,后因北平淪陷,學校停辦。戰時輾轉桂林,又創辦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成舍我長子成思危在懷念父親的文章里寫道:“記得他在桂林辦學初期,學校就設在郊區瑤山腳下的幾間茅屋里,桌椅板凳都是他設法借來的,他還幾乎每天都要步行到市內去籌建新校舍。而當我們全家搬到新校舍剛一天后,就因日軍進攻桂林而逃往重慶。”
成舍我到臺灣后,不能辦報開始辦學。他發起籌備世界新聞職業學校,發起人有于右任、王云五、蕭同茲、林柏壽、黃少谷等十九人。經過多方籌措,甚至將自己的住宅拿去向銀行抵押貸款,他擇定臺北木柵溝子口為校址。在開學儀式上,校長成舍我向首屆學生表示:“盡管這是一個大家看不起的小學校,但我以年將六十歲的老人身份保證,我一定將我未來的生命,全部貢獻給這個學校。”
世新是一所私立學校,按規定收取學雜費,不接受官方和個人捐資,不向銀行貸款,完全靠學生的學費辦學。學校創辦之初,經費短缺,成舍我把個人的兼課費、稿費都用來充抵開支。
成舍我一生克勤克儉,嚴于律已。辦學時的慳吝和苛刻也人盡所知。學校的教室,白天不準開燈,學生上課的時候,成舍我經常巡視校園,有燈沒關的教室,一一關好,有水龍頭滴水,一一關緊。員工使用圓珠筆要以舊換新。教授休息室中的臉盆、毛巾、肥皂,更換時必須逐一交付清楚。某年校慶,總務主任開具招待貴賓選購單,列有雙喜牌高級香煙一包,成舍我看后劃掉,說所購招待香煙尚有剩余。總務主任馬上回答說:上次購煙一包,貴賓及隨從吸了4支,剩下的已發霉,不好再待客。成聽后厲聲說道:香煙發霉你不知保管,還辦什么總務?
成舍我自己的辦公室也樸素簡單,連冷氣機都沒有,每天三樓爬上爬下,也沒有電梯。有一天,教授王曉波看到辦公樓開始裝電梯了,感到無限傷感,他說“成舍我確實老了,如果不是實在爬不動樓,肯定不會裝的”。
王曉波是世新在上世紀70年代,大膽容納的一批被臺灣當局列入“政治觀察名單”的學者,那時,“一些政治上有問題的知識分子學者也都在世新教過書,世新是臺灣的政治思想犯大本營”。
正因為靠勤儉辦學,世新到1968年基金和不動產合計有二十余億臺幣,成舍我一舉將它全部捐出,組成“財團法人”。按臺灣《民法》規定,錢一旦捐入財團法人,即歸屬該財團法人,不得轉移給任何私人或私人企業。
成舍我逝世的時候,學校總資產已達三十億臺幣,臺灣沒有任何一所大專院校可以望其項背。直到今天,世界新聞職業學校已升格為世新大學。為臺灣培養了5萬多學生。